对每个人来说,要理解这件事都非常艰难,更不用说接受这一点。
方雪晴也是如此。
她一想这件事,脑海就一片混乱。
无数回忆和未来的碎片都非常模糊,而且在不停的旋转,抓不住任何一片,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听见有人呼唤她的名字:“小雪。小雪。”
这个声音倒是越来越清晰,最后她终于意识到了这不是爸爸的声音。
茫然四顾之下,才看到石小凯推门走了进来,还在焦急地大声喊着她。
直到看到方雪晴的那一刻,紧绷着而显得棱角分明的年轻脸庞才一下子轻松了下来,线条一刹那间变得格外柔和。
但两道浓黑的双眉一挑,挂上了凝重的严肃,大踏步地走到她面前,用从来都只在她面前才会出现的温柔声音呼唤道:“小雪。”
已经变得非常迟钝的方雪晴茫然地回答一声:“小凯哥。”
然后才意识到应该站起来。
但这时石小凯已经半弯着腰,大着胆子伸出双臂抱住了她,继续道:“我都知道了。小雪,别怕,有我呢。”
至少在这个时候,年轻的男孩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为怀中的女孩做,而且什么都做得到。
方雪晴感觉到了这一点,感觉到了他的“发自内心”而不是“什么都可以做”或者“什么都做得到”,只是在这个时候,能感觉到这一点已经足够。
阳光的气息和温度悄然包围了方雪晴,她不知不觉间停止了发抖,双手绕过男孩其实还有些瘦弱的腰,紧紧地抓住他背后的衣服。
两个孩子保持着这个姿势片刻之后,石小凯突然低头,亲了亲方雪晴的额头。
嘴唇温热的触感一下子就让方雪晴的世界停止了旋转,清晰了起来。她开始试图辨认自己的情绪。
小凯哥亲我了?
这很正常,以前他还亲过我的嘴呢。
可是不对,那是我们上幼儿园的时候。
他最后一次亲我是什么时候?
至少有十一年了?
或者十二年。
但石小凯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也没有对这个举动作出任何解释,只是用温和却不容辩驳的语气道:“小雪,去睡一会。我在这看着小旭。”
刚才那蜻蜓点水般的轻吻让方雪晴安心了不少,而接下来这看似命令般的安排则让方雪晴能够避免思考,让精神轻松一些。
现在的她确实需要有人告诉她怎么做,所以便“嗯”了一声,顺从地起身走向自己的卧室。
石小凯跟在身后,把她送到卧室门口,看着方雪晴呆呆地坐在床边,半晌之后才反应过来,尴尬地嘿嘿讪笑一声:“你睡吧,我去给你倒杯水。”
便略显慌乱地退出了门。
于是方雪晴胡乱脱掉外衣,钻进被窝里,突然之间就被自己骨髓深处散发出的疲惫淹没了。
后来她总觉得自己是个没心没肺的姑娘,在爸爸去世那天还能睡得那么香。
她甚至都没有做梦,而是睡得很沉,直到被隐约传来的说话声惊醒。
等她清醒的时候,发现天已经黑了。
她赶紧穿衣回到堂屋,石小凯不在,却看到妈妈正好把一家邻居送到门外:“……多谢,多谢……老方的后事,还要麻烦你们帮忙了……”
原来不是梦。
方雪晴呆呆地看着桌子上突然出现的那只骨灰盒和一张遗像,熟悉的笑容突然变成了黑白两色,在灯光下像是一种幻觉。
这时方旭升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对着爸爸的遗像哈哈大笑,然后伸手去拿骨灰盒。
方雪晴赶紧冲过去,一把拉开他的手。
方旭升大喊大叫,用力挣扎,方雪晴却只能好言安抚:“小旭,别闹,我们没有爸爸了——”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方雪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里的什么东西轰然散落一地,立即就无法控制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先是站着哭,然后是坐着哭,最后在地上缩成一团哭。
妈妈也没有来安慰她,因为方雪晴一哭,本来只是低声呜咽着的妈妈也马上就嚎啕着冲进里屋去了。
无论如何,能哭出来总是好的。方雪晴虽然哭得搜肝炽肺,但精神逐渐轻松了下来,于是便越来越清晰地听到另一个哭声。
这是方雪晴从来没听到过的哭声。
她还以为又是哪位街坊邻居来了,于是便挣扎着坐起来,用模糊的视线寻找着哭声的来源。
但除了面前的弟弟,她并没有看到其他人的存在。
于是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努力忍住泪水,仔细分辨之下,才发现了一个令她难以置信的事实:发出哭声的竟然是方旭升。
弟弟就站在方雪晴面前,直勾勾地看着她,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正在涌出晶莹的泪水,然后顺着腮边滚落。
虽然稚气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却分明带着清晰可见的情绪:悲伤。
方雪晴张开嘴,在再次涌出眼泪的同时,不由自主地高声喊了起来:“妈,妈,小旭哭了——小旭会哭了——”
可惜的是,方旭升只哭了那么一次。
而且很明显,他并不是因为理解了爸爸去世这件事而感到悲伤,而是因为受到了方雪晴的情绪感染。
但这总是一个巨大的进步,让方雪晴和妈妈在极度的悲伤中多少感到了一些安慰。
但这一点安慰当然远远不够。
方雪晴现在的状态当然是没办法上学的,而妈妈暂时也没有精力照顾还要一个星期才开学的弟弟。
于是她请了假在家休息,顺便招待上门吊丧的客人。
虽说全村的人都能转弯抹角地攀上亲戚关系,但实际上,方雪晴家并没有什么真正的亲戚。
唯一算得上正经亲戚的堂嫂带着表妹住了院,而刚刚过完年离家打工的堂叔则表示请不了那么长的假,所以决定等安葬的时候再回来抬棺扶椁,尽兄弟之谊。
——这当然无可指责,总不能要求他刚刚开工就请假一个月,两个月,甚至放弃他的工作。
所以前来吊丧的客人大多是出于礼节,出于风俗,或者出于惯例,表现着符合身份和关系的悲痛,说几句刻意诚恳的安慰。
“亲戚或愈悲,他人亦已歌。”
第二天就是元宵节,张灯结彩的小村迅速恢复了热闹繁华。
当然,真正关心她和她家状态的人也有,比如说石小凯。
但他也只是个大孩子,能做的不多,请了一天假陪伴方雪晴之后,就被方雪晴和他父母赶去上学了。
“小雪,我去谈赔偿的事,你在家好好休息,别再哭了啊?你爸爸看到你哭坏了,也不安心。”
第三天早上,虽然勉力安慰着方雪晴不要哭,但形容憔悴的妈妈自己的声音却仍然哽咽。
方雪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把妈妈送到门外:“嗯,我不哭。不哭。妈妈,你不要急,事故责任不是已经认定了嘛,老板娘也认,你昨天也说了没有什么扯皮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