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没什么问题。”
妈妈虽然这么回答着,但仍然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
方雪晴此刻还无法理解妈妈的忧虑,而且对她来说,这种事和爸爸去世相比起来不值一提。
送走妈妈以后,她回到了屋里,在爸爸的遗像前点起一炷香,呆呆地坐了一会,又悄悄地哭了一阵,然后去洗了把脸,坐在门口看着门外。
本村的人该来吊丧的昨天都来过了,外地的亲戚朋友则还没有赶回来——如果有的话。
所以今天应该不会有什么吊客。
而弟弟方旭升从一大早开始就在堂屋正中端坐如山,并且一如既往的一言不发,悄无声息,并不需要方雪晴花费什么精力去照顾。
总要做点什么,而不是一味的发呆或者哭泣。
虽然困难,但方雪晴知道自己必须适应失去父亲的生活,只是她现在还不清楚这个变化有多么强烈。
坐了一会之后,方雪晴逼迫自己行动起来。
她找出了一块木板,把几张白纸尽量抚平,叠在一起,夹在画板上,又削好半支铅笔。
这些都是她最初接触美术时用的画具,并不专业而更像是小孩子的玩具。
但现在的方雪晴有一根木炭条在手就能画出点什么,自然也不会在意。
准备好这些之后,她看了看方旭升。他一旦进入这个状态,几个小时都不会动一下,于是她独自出门,坐在了屋檐下。
又是三天过去,已经再也找不到那场大雪的痕迹。
空中飘洒着细细的雨丝,看起来像飘荡着一片薄雾。
当清爽的春风吹过时,雾气便会聚拢又飘散。
时而有一片飘向方雪晴,润湿她的发丝,显得青翠欲滴,于是衬托得少女的面颊越发的白皙纯净,却又带着一抹隐隐的苍白,与往日相比更是楚楚动人。
院子一角那棵栀子墨绿的老叶也被雨丝洗得鲜亮起来,在它们之间可以看到更加亮泽的嫩绿。
院门外两只卿卿我我的狗儿身上披着星星点点的水珠,它们眉目传情良久之后,终于决定做一点春天该做的事情。
然而这时另一只狗儿冒了出来,嫉妒地对它们叫了几声。
方雪晴捧起画板,开始描绘这出伦理剧。笔尖摩擦着纸面发出沙沙的声音,让她的心情终于平静了下来,进入了习惯的那种忘我的状态。
狗儿们吵架,谈判,接着就一起跑了。
但方雪晴还是熟练而迅速地画完了那一幕悲欢离合,然后注视着一对穿过雾雨的燕子。
它们如同一对黑色的精灵剪雨而去,消失在村子的一头。
于是方雪晴抬头,看向自己家屋檐下的那个燕子窝。
窝还空着,但自从方雪晴家房子盖好之后,一连三个春天都会有一对大燕子前来陪伴她。
它们的行程到了哪里?
方雪晴开始想象自己像燕子一样,掠过大海和陆地,从半空中俯瞰这锦绣江山。
她开始思索能不能把燕子看到的画面加入自己那幅盛世雪景图之中。
当燕子飞过大江之上的那些桥梁与船舶时,看到的是什么画面?
当燕子飞过繁华的高楼大厦和繁忙的工地时,看到的是什么画面?
当燕子飞过青山与小村时,看到的又是什么画面?
这些想象让她暂时忘记了悲伤,自由地在空中翱翔。
直到不知多久之后,院门外传来说话声,接着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妈妈和采石场的老板娘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才让飞翔在想象中的少女收起翅膀,落在地面上。
“阿姨早。”方雪晴收起画具,起身打了个招呼,保持着礼貌,但心情却从未有过的复杂。
就是她的采石场出了事故,导致了自己失去了爸爸。
方雪晴知道她不是故意的。
谁会希望出这种事呢?
爸爸妈妈曾经多次称赞他们的大方和善良。
方雪晴家盖房子的时候,还借过他们一笔钱,去年才还清。
方雪晴偶尔去采石场找爸爸的时候,也受到过他们热情的招待。
现在出了事故,他们也没有推卸责任。他们只是开了一家小企业的普通人而已,爸爸生前也一直把他们当成朋友,两家人相处完全称得上融洽。
但方雪晴仍然忍不住地想,是他们害死了爸爸。
她一时间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冲上去揪住老板娘,用指甲掐她,咬她,然后问她为什么不管好安全,为什么要这么急着开工,为什么不采用更先进的工作方式。
但她只是脑海里掠过这个想法,并没有真的这么做,反而在看清老板娘之后,在心里暗暗叹息一声。
——方雪晴所熟悉的那个老板娘虽然个子不高,皮肤也因为采石场的风吹日晒而黑不溜秋,但总是打扮得干净而精致,动作麻利,走路生风,脸上始终洋溢着快活的笑容。
但现在面前这个妇人却披头散发,面色蜡黄,浓重的黑眼圈包围着红红的眼睛,跟在方雪晴的妈妈身后,声音沙哑地说道:“桂芬姐……我们砸锅卖铁也不会不认,你放心好么?”
方雪晴的妈妈反而还要安慰她:“你别急……进来坐,慢慢说。”
方雪晴赶紧先回堂屋,放下画板和铅笔便去倒水。
当她端着水转身时,却看到老板娘已经对着条桌上爸爸的骨灰盒和遗像跪下,一连磕了几个头,然后被妈妈扶起来坐下了。
当方雪晴捧着茶水端过去的时候,她也只是垂着头木然地接过去,没有道谢甚至没有看方雪晴一眼。
方雪晴现在自然不会计较这些,悄然后退几步,默默地听着妈妈压抑着情绪的话:“……我不是说催你们马上陪多少多少。这些事都可以慢慢来,不急。就是现在要把老方后事办了,入土为安是不……我们家里情况你也知道,还有盖房子的债没还清……”
老板娘咧着嘴,干裂的嘴唇上耷拉着一块皮,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看了妈妈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看起来有些滑稽:“桂芬姐,前天一出事我就把我们手头的三万多块钱现钱都打给你了……”
方雪晴的妈妈叹息道:“现在不够了啊……我们村里快要搞拆迁了……不批坟地了……我和老方都还没到想这个事情的年纪,根本没准备……现在只能去墓园现买……两三万块钱差的有点远……”
沉默片刻之后,老板娘才缩着脖子再次开口:“你也晓得……金海公司那笔货款还有一半没收回来,工业园的两笔尾款也一直拖着,主要还是新区政府工程的货款……一直没和我们结……现在老李进去了,我们场子也贴了封条,我现在是真的没得法子想……”老板娘呜咽起来,一只手紧紧捏着茶杯,举起另一只手来擦着眼眶:“偏偏老李那个老砍头的,年前又把房子车子都抵了,贷款买那个勾机……不然我就算卖车卖房,也不能拖你家这个钱……”
“我晓得。我晓得。”方雪晴的妈妈赶紧凑过去,拍着老板娘的背:“喝点水。别急,再想想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老板娘机械地举起水杯,一饮而尽。
方雪晴赶紧上前接回水杯,但老板娘像是浑然不觉,呆坐了片刻之后,才试探着问道:“桂芬姐,我没用,想不出什么法子。我那些首饰细软能值个万把多块钱,也是杯水车薪。只有老李有法子——你别多心,现在这样我也不敢提什么叫你给谅解书,就是看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拘留所看一下老李,一个是安一下他的心,你不去说句话,我怕他心里受不住。哪怕是你去骂他一顿也好。一个是问一下他,想法子先凑点钱先把老方的后事办了。”
妈妈沉默片刻,回答道:“行,那我们过去吧。”
于是她们便一起起身,再次急匆匆地出了门。
等到妈妈再次回家时,又是晚上了。
方雪晴赶紧接妈妈坐好休息,妈妈知道她担心,喝了一杯水之后便疲惫地微笑着,慢慢说道:“小雪,我们今天谈了。老李现在确实拿不出什么现钱,不过说了个主意我觉得还行。他说,叫老板娘把外面欠他们的款转给我们,就是区政府的那笔货款,办好手续做个债权转让的公证什么的,然后我们自己去讨。现在刚开年,私人那里肯定没法子要钱,哪里也没个正月里去讨债的道理。而且私人的款东一笔西一笔的,每一笔又不多。只有政府是公家单位,没什么忌讳,跑好几家总不如跑一家。他倒是想的周到……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