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声甫歇,柴万雷又拾掇起筷子给闺女碗里夹送了一块鱼肉,这才端起酒盅,跟老伴儿碰过之后滋地一声把酒抿进嘴里。
“听我的准没错。”
拾起酒瓶给自己跟老伴儿续好了酒,仰起脸时跟她交换个眼神,柴李氏就冲着闺女正色道:“你情况不一样。”
继续给她做动员工作,“见天跟人打交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下乡又不是我一个人去。”
灵秀做了个深呼吸,捏起衣领抖楞两下,她额角也浸了一层细汗,横起手腕用手背稍稍沾了沾,一闪即逝地是皱了下眉,随后拾起一旁的香烟点燃,夹在手上,“平时走的都是大公路,搭伴来搭伴去。”
深知父母心里担心着啥,忙又顺着二老的心思解释起来,笑道:“这么大人了也,还能让人给拐跑不成。”
“后街内老陆家媳妇儿,省道上让一辆半挂拦下问路,不差点给劫走?”
柴万雷拾起一旁的烟袋,边续烟丝边说,“还有东升媳妇儿,平时多冲的一个人,还不照样让人给拍了药,得回是骗钱没干别的。”
才竖起烟袋,一旁的柴李氏便把火给打了过去,柴万雷抿着烟袋一嘬腮,烟锅里的火便跟着冒腾起来,吸了两口,一脸沉思:“爸当初卖鱼时广结人缘,到头来还不是给抄了房子,世道人心知人知面。”
他老于世故,说叨几句过后,脸上的表情也于沉顿中转为明快,“不要木兰爸也不说啥了,一家三口搬城里不就得了。”
说到这,柴李氏也跟着放下了筷子。
“知道你闲不住,但女儿家毕竟不比男人,哪能拼一辈子。”
别看同样盘腿而坐,举手投足间却带着股大家闺秀的样儿,这当口,她接过老伴儿递过来的烟袋,叼在嘴里,吸了两口过后,似早已看穿闺女的心思,又道:“就算是辞了这份差事,不也饿不着吗。”
柴万雷当即点头道:“你妈这话不假,远的咱不提,大鹏他妈不就现成的例子吗。再有,人后街祥贵他姐不也不上班吗,这你们村的情况你总不会不清楚吧。”
“我知道爸。”
随着烟头的掐灭,灵秀把头耷拉下来,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但片刻之后又抬起头来,许是心里有了什么计较,不由自主间扫了一眼儿子,“再有一年半载香儿也就毕业了,”很显然,话没说完,就看她双手合十搭了个桥,迎着二老的目光往前一贴身子,支颐看了过去,“我考虑过,也想过。”
面向爹妈,看着看着灵秀脸上就堆满了笑,她长身一挺,伸手撩了下自己的秀发。
“叫事吗你们说。”
手一伸就把儿子揽了过来,仍旧像多年前那样抱在怀里,边说边笑:“再过二年不就熬出头了,到时有人养着,还跑啥?就不跑了。”
或许是因为夜的静谧,这时候,窗外的轰鸣声反倒变得愈加清晰起来,也不知是不是打辛家营那边传来的,来的时候前院锁着门呢,昨儿吃过晌午饭沈怡就去了梦庄,想来此刻还在娘家那边搭手呢吧。
“就妙人这主意,老正了,谁说都不听。”
看着母子二人黏在一处,柴老爷子冲着老伴儿哈哈一笑,“回头把房证给她拿出来。”
“腰里要是没钱跟爸言句声,我跟你妈要钱也没大用处。”
“就属你姥爷的厨艺好,谁都不行。”
被妈搂在怀里,香风阵阵,胳膊与胸脯蹭了几下之后,书香就感觉到了那份柔软,正沉迷其中,她这边就又打起了岔,还撺掇起来:“还愣着啥,吃呀。”
“啊吃。”
仓促间书香答应了一声,他搓了搓鼻子,不漏痕迹地瞥了瞥妈那心口,虽没见着实景,倒给身下的物事晃了一家伙,于是他端起酒盅扬脖干了一个,嘶地一声过后,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可能是这口酒喝得过于急了,忍不住咳嗽起来,眼角低垂,也不知在座的说些什么了都,桌子下面的景致便又随着肺腑的呼吸钻进了眼里,随之脑子一荡,手就摸了过去。
“明儿招待所吃饭你去吗?”
灵秀洗脚时,书香咂摸着问了一声。
“我干嘛介?”
“吃饭啊,不厂庆吗!”
看似是鼻观口,其实书香的眼睛一直都在不远处的水盆里瞟来瞟去,如果这是云燕,还管水热不热,人早就跳进水里去了。
“乡书记他们肯定也去,反正是一趟车。”
“你们大娘不早就不跑外了。”听话搭音,柴李氏念叨起来,“女孩家家的总跑饬毕竟不是个事儿。”
“那以后我干个体总行了吧。”
灵秀笑着回应起母亲,“要么就炒股要么就炒楼,反正让我待着我是待不住。”
见老爹又把炕梢的柜子打开,冲他急忙摆起手来:“行啦行啦,回头我拿走还不行。”
“人的人份,是谁的就是谁的,谁也说不出话来。”
柴老爷子嘿嘿一笑,从箱子柜里翻腾出一个布包,还拍了拍。
书香回身扫了一眼,就看姥爷把它又放回到柜子里,“妙人,除了儿孙你说人活着都奔什么?爸现在就告你,到头来奔的就是这房子和地。”
隐然间,书香忆起年前姥爷曾拿出来过,只是当时不知里面装的是啥罢了。
“不还早着呢么。”
“这叫料事先行(未雨绸缪),看爸这脑子没问题吧,不是爸吹,你二哥三哥也未必有爸这脑子好使。”
“爸这是老当益壮,要不是分家,估摸现在也舍不得放下手里这活。”
“你这话可说到爸心坎上了,活到老干到老嘛,待着?人不都待废物了。”
“妈你听见没,这才是我爸的心里话呢。”
灵秀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见老爷子点头赞同,朝他吐了吐舌头:“你也说了闲不住,那你跟我妈还惦着让我闲着?”
“好你个妙人,感情在这等着我呢。”
“本来就是。”灵秀伸了个懒腰,瓦蓝色的湖水立时荡漾起来:“香儿,你姥爷姥姥刚才说的听见了吧。”
“是都听见了,可要是来个木兰,不也……”不等儿子把话说完,灵秀立时把眼一立,小嘴也撅了起来。
见状,书香忙胡撸起自己的脑勺,嘿嘿着改口道:“我作证,我姥爷跟我姥姥是说闲不住来。”
这风向转的,哄的一下老两口都笑了起来,灵秀本来抿着嘴呢,这下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罢,柴万雷起身来到窗前,隔着纱窗看了下:“我看窗子还是关上点好,你们娘俩怕热就睡炕梢头。”
这么说着,连同窗帘也都给拉上了,随后搬起被子铺床,边铺边问:“前阵子在集上还碰见你们家爷爷来。”
“忙叨叨的平时也是闲不住,两头跑饬,伺候完大人伺候孩子。”
擦过脚,灵秀端起水盆走向屋外,掩入门帘前忽地顿住身子,朝后一笑:“老两口都没闲着,你说我能闲着吗,还不让人戳脊梁骨?!”
这些话说得难免有些牵强了,不过落在柴万雷老两口的耳朵里时,老公母俩在交错的眼神里都看到了各自心里对闺女的赞许,相互点了下头,算是默许并认可了闺女的做法,然而听到这番话时书香心里却咯噔一下,只觉得一阵心堵,踅摸着烟袋时,想都没想就把它提溜过来……
“这位同学,帮忙喊一下杨伟,数学系203的。”
打过招呼,也不管这位同学怎么看待自己,灵秀抱着儿子便戳在了一旁的松树旁,等了会儿,看杨伟打教学楼里走出来就小跑着奔了过去。
“这呢这呢。”
“怎来的你?还把孩子带过来了。”
“跟他姥姥。”看着自己的男人,灵秀忙把儿子抱了过去,“叫爸爸,叫爸爸。”
“就别背着包袱了,也不缺啥。”
“差点忘了,里面有鞋和褂子,都是新揍的。”
儿子认生,又支支吾吾地,灵秀就单手抱在怀里,把另外胳膊上的包袱取了下来,“再有一个多月该放假了吧,看你都瘦了。”
“你喝水吗?我给你倒介。”
“我不渴……赶巧你没去上课,要不我又得去教室里找你了。”
灵秀左看看右看看,这大学校园就是不一样,人来人往的,书卷气很浓,“香儿怎不叫爸,咋还认生了?”
“上午就三节课,正惦着去自习呢。”
“大二的课又紧了吧,别惦记家里,都挺好的,这衣裳和鞋你先拿屋去吧。”
“不着急,去书店溜溜吗?”
“该吃饭了也,好,就去新华书店看看,晌午咱是回他姥家还是?”
“你跟他们打招呼没?”
“打了,要不咱在外面吃吧。”
出了师大,灵秀抱着儿子跟在丈夫身后,看着他的背影,灵秀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好多话想跟丈夫讲,然而到这个时候竟说不出来,她都有些诧异。
前行五十米新华书店就到了,或许是快到饭口了,里面的人陆陆续续朝外走了出来,就在这时,怀里抱着的人“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颠簸了一路,饿了。”
在丈夫的注视下,灵秀笑着解释道,“平时皮着呢,都长四个小牙了。”
解开白色的确良褂子,想都没想就撩开了里面的背心。
“这么多人,什么地界儿,真会挑。”
“孩子嘛,肚子哪有个准儿。”
遮挡之下,灵秀环顾着左右,“那边没人。”
边说边把奶头擩进儿子嘴里。
“你看,就是饿了……哎呦,轻点,妈妈的咂儿头都快给你咬掉了。”
“都快一岁半了也不说给他把奶摘了,吃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不还小吗,再说我这奶水也挺足的,就惦着再喂俩月,你看吃得多欢。”
“就这么挂着也不是个事儿,搭着点稀饭不会,再说吃奶也吃不饱啊。”
“平时也搭着吃。”
感觉左边的奶子被嘬空了,灵秀就倒起手来,把儿子换到了另一边的奶子上:“你看你看,这小嘴还逮呢。”
这么说着,灵秀就把胸脯朝前又挺了挺,自然而然地送到了儿子嘴边,她看着儿子张开小嘴,含住了奶头,继而奶头上便传来又酥又麻的感觉,很清晰,而奶汁源源不断地往外滴淌也感受分明,都流进了儿子的嘴里,于是一只手就索性托起奶子,另一只手搭成了桥,手一张,直接揽住了儿子的后脑勺。
“嘶啊,儿你轻点,啊轻点。”
“妈……”
“香儿,嘶啊,轻点,嘶啊。”
“妈,妈妈……”
“看,他在叫我哎,嘶啊,怎还连吃带抓啊,没人跟你抢。”
“妈妈,妈妈……”
“看什么看,臭不要脸的,”觉察到有人在旁窥视,灵秀登时扳起脸来,继而用纯正的渭南口音还击起来,“没见过是吗,回家看你妈的介!”
隐约中听到喔喔两声,她打了个哈欠,往怀里揽的同时下意识又往前送了送胸脯子,感觉腰好像被什么碰了一下,两条长腿就一夹一卷也跟着“嗯”了一声,随后就又把儿子往怀里带了带。
虽说打小生在三岔口,熟悉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木,可毕竟家是在泰南,如今也早已结婚生子嫁作人妇,爸曾说过,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媳妇儿,得济别人家的规矩来,尽管出这一趟“远门”不易。
就在这朦胧迟疑之际,喔喔声再起,灵秀就叫了声“杨伟”,飘乎乎地,似泣哭的婴儿在寻找奶水的声音便又响在了耳畔,她记得自己当时跟儿子说的是“跟妈找你爸介”,却不成想这个时候竟哑了口,眼前一片漆黑,翕动的双眸倏忽间又合上了,身子一蜷,紧紧搂住了儿子,嘴里也咕哝了两句。
“听话,跟妈睡觉。”尽管又嘀咕了句“妈累了”,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睡得如此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