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厕时,冷不丁撞见个黑影,吓了灵秀一跳。
李萍也是一惊,问她这琢磨啥呢,连咳嗽都没听见,遂又砸了砸饭前说过的话:“香儿也大了不是。”
“是大了。”
灵秀也跟着念叨起来,月色敷在脸上,双眸看起来有些失神:“妈你甭操持。”
说完,她蹲下身子,在虫鸣的吱吱声中不免叹了口气,“这我还盯不住呢。”
掩入在黑暗中,也不知这话说的到底是个啥意思,直到她提起裤子,走出茅厕。
幽暗的胡同像张开的嘴,在被拉长的身影羁绊起脚步时,柴灵秀顿住了身子——身后传来一声呼唤,她回头凝视,夜色下枣树旁闪出一道身影,孤零零且可怜兮兮——不是自己儿子又是谁呢?
刹那间,她心头一酸,忍不住就骂了句:“臭缺德的。”
这一腔子热血是如何倾注和涌溢在一个人的身上,如何铺路,如何陪伴,又是如何含辛茹苦,或许可能各有不同,但无一例外的是,没有哪个母亲会亲口告诉儿子自己当年付出时的心境到底是怎个样子。
呢喃着,她看着儿子从远处疯也似跑过来,就又念叨一句:“找虫子蛰你呢。”
没错,书香嘴边经常挂着的一句话就是“我妈说”,像少年时期内些个从他嘴里蹦跶出来的口头禅,或者说是仗口话——“嘿”,“茅房拉屎脸儿朝外”,“巴佬”,已然成了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
他百米冲刺的最好成绩是十一秒五,假比说球场上的单刀赴会或者说跳高时的背跃豁尽他全身力气,那么此时此刻,瞬间冲刺过去的速度简直就是在飞——绝对进到了十一秒内。
这一刻,他搂紧了柴灵秀,哪怕被她斥责“喘不上气了都”,也就缓合了一个呼吸,就又死死箍起双臂抱紧了她,仿佛生怕此后再也见不到她,而其时,他嘴里只剩下了“妈”,孩子似的,一个劲儿地问:“你不要我了吗?”
……
年前还传唱Beyond呢,到了年后,初三的男男女女嘴里一水儿就都变成了情歌。
过了六一,情歌风愈演愈烈不说,内些个提前半年离校的学生都敢在索要毕业证时,在学校里亲嘴了。
面对着学弟们,他们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自诩,将来肯定要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当然,操屄肯定是重中之重。
“厂子里的内些小女儿可浪了。”
“也不比咱们大多少,都玩出花来了。”
“等买了雅马哈,咱就也名正言顺去搞。”
在向学弟们授业的同时,一面豪言壮语,一面又把进入社会之后的所见所闻统统宣讲出来。
“大咱们几届的内谁,都去良乡跟顾哥混了。”
“以后就干个体,只要路子野,敢干就行。”
“杨老师腿上穿的内连裤袜,倒腾过来一条能赚十多块。”
眼瞅快到麦秋了,三年级的穷三也开始跃跃欲试起来。
他说:“麦秋开始我就不念了。”
书香知道他家条件困难,问他,保送一中不都已板上钉钉了吗,难道就这么放弃了?
穷三说:“我哥脑子不行,爹妈又都瘫炕上,我走了谁管他们?”
脸上表情毅然决然,且丝毫不为所动。
此去经年——高三毕业前的冬天,听说穷三开着狗骑兔子去了内蒙,不过半截又跑回来了。
后来才得知——“内边天儿太冷了,车又不行,半道上就误了。”
转年毕业前夕,听说穷三怀揣一万多块独自一人再次绕道内蒙,转而直奔目的地山西招呼下去——冲的就是内边的牛犊子比这边便宜。
省掉的中间环节则是,穷三被骗了钱。
换做一般人,人生地不熟的,命都朝不保夕,哪还敢在内边待着。
但穷三不同——也不跑也不咋呼,就在主家住了下来,同骗子媳妇儿吃住在一起一个多月。
后来骗子媳妇儿实在受不了了,就打起了电话,“赶紧回来吧你,他天天在咱家跟我吃睡在一块,我都快疯了。”
就这么着,穷三拉回来好几个小牛犊子,硬是全身而退。
那些仍旧稚气未脱的人像回了趟娘家,在弟弟们面前冒了几个泡,然后重由起伏最终归于沉寂。
这些日子,书香回家的第一件事仍旧是闷头读书,些微区别的是,晚饭过后他总会在灵秀屁股后头跟着一起拾掇,似变了个人儿。
而内晚上发生的事儿像是扔进了锅里,给盖上了盖儿。
直到众人发觉异常。
“三儿(香儿)这是咋了?”
“说蔫不蔫的。”
“小伟,香儿怎了?”
然而香儿却始终没说话,偶尔在扬起嘴角的同时,保持着他该有的沉默。灵秀也只是笑,被问得次数多了,也只是说让他换换脑子。
回到前院,在抱起吉他时,书香觉得自己是时候该干点啥了。
干点啥呢可?
年后妈始终没闲下来,他比谁都清楚。
除了沟头堡,十七个村几乎都跑遍了,所以他觉得除了家里的活,自己应该出去转悠转悠。
于是,就在化学实验室外把想法又跟焕章念叨了一遍:“年前去窑坑时就有过想法,惦着去开发区踅摸踅摸。”
左右没有闲人,他就点了根烟:“内厂子里头可堆不少破纸箱子。工地上的废麻花钢是好,但太危险,也不一定能让咱捞着。我觉着啊,要是跟厂子里的人联系好了,收这破烂肯对没问题,大不了先喂他们吃,真格最后还不给咱来口汤喝?”
挨在杨哥跟前,焕章也点了根烟。
他看着书香说“我跟你干”,并立时询问起来:“咱不得先找辆车吗,还是说弄辆兔子去拉?”
既然杨哥吐口,这事儿十有八九便跑不了了,再说人家大爷从那戳着,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要是开兔子去,凤鞠姐家里不就有个兔子吗。”
书香扬起手来,打断了焕章:“130太大了,开又都不会,车的事儿到时再说。”
他掰开手指头,挑起右手的拇指食指来,“我早就合计过了,铜,铁,再搭上纸箱子。”
边说边比划,又嘬了口烟,“要是动静太大我妈肯定骂我,再说我也不敢闹多大动静,也怕她知道。”
既然说了,索性把心里想的东西一股脑都告诉给了焕章。
“我知道,黄铜好像卖一块五,紫铜四块吧,嗯,薄铁叶子也得三四毛。”焕章捡了根树枝子,蹲在地上划拉起来:“内硬纸箱子多钱?”
“我问来,一毛五一斤,估摸内堆儿得有个几车。”书香也蹲下来,嘬几口之后捻灭了烟,把脚下的烟屁递给焕章,“这事儿别嚷嚷。”
“我明白。”焕章频频点头,嘬完最后一口,捻灭,起身把烟头一起扔到了墙外。“我妈问我也不说。”
“那你不回介看看?”
书香把手拢在嘴上,哈着气。
“东屋内窗户可都安上了。”内几天,饭后闲来无事便跟着琴娘去了几趟北头,眼瞅着东屋架起了窗户,魏师傅抽烟时,还跟着他学了两手。
“就上回,”焕章若有所思,咧咧嘴,“要不是大鹏给圆场,海涛给作证,准又以为我说瞎话呢。”
“干啥要圆场还作证?”
书香一脸疑惑,看向焕章时微微皱起眉头,很快,踅摸着捡起个砖块,像焕章那样对着地上划拉起来:“啥时的事儿?”
“在大鹏家里,谁说她也不信,得回海涛过来了。”
看杨哥低头在地上划拉着,焕章一脸苦笑:“也不知我妈想的都啥,一天到晚也不给我好脸子。”
直起腰来,从兜门里掏出烟,递让过去。
“还抽?”书香看向焕章,摸摸鼻子,而后隔着松树又往外瞥了瞥。
“抽吧,再抽一根也该到点了。”
焕章一面扫视着远处的办公室,一面把烟推让过去,回身惦着给点上结果却被书香拦了下来:“我己个儿来。”
脑袋一歪,把手拢在嘴上。
这当口,焕章吧唧起嘴来:“得回吃完饭就回介了。”
深嘬了口烟,抬头看向半空。
天很净,太阳也很晃眼,他就虚缝起眼来,愣了会儿,把前两天得来的信儿跟杨哥念叨出来:“许加刚也说内袜子能赚十多块,有这邪乎吗?”
“谁知道内,我也没问过我娘娘。”
这事儿书香确实没问过,斜睨了焕章一眼,见他看着自己,忙又把头低了下去:“怎了,内屄又给你磁带了?”
嘴里斜叼着烟,盯紧攥紧拳头的手,相互捏压,随之指关节依次“嘎嘎”地响了起来。
“听说这阵子又去他大姐那了。”
“快长陆家营了都。”
焕章收回目光,眼睛盯向自己的鞋尖,弹起烟灰时说:“周几来?就内周一。”
嘬了两口烟,随即跟杨哥道:“当时他也在大鹏家。”
照着地上吐了口唾沫,“听说他现在跟顾哥混呢,牛逼呼呼的。”
倏地想起磁带的事儿,捅起书香胳膊:“幸亏内磁带给他了,这要是给我妈翻出来,指不定又怎骂我呢。”
内晚,从海涛家回来,他庆幸磁带没放书包里,尽管母亲不懂英文,但毕竟还是有些心虚,如同黄书被翻出来时,终归是心里有鬼。
“哼哼,你得说顾哥拿正眼儿看他吗!”书香盯着烟头燃起的火星子,吹了吹,“也就我表嫂和大鹏……”说到这便戛然而止,不再继续。
“倒也是哈,”焕章点点头,“还不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仗着他老叔的关系。”
遂又摇起脑袋,小声嘀咕了一句,“也不知怎给我妈灌的迷魂汤,认他当干儿子了还。”
仰望蓝天,书香抿起嘴来,他盯着飘散的云朵,好半晌才开口:“我琴娘这些年太不易了,苦累罪啥没吃过。”
抿起嘴来吹着嘴唇,复又闷头抽起烟来。
焕章知道杨哥心里,他没言语,也跟着闷头抽起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