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茂眉峰紧锁,靠在一张宽大太师椅上,面上尽是挥之不去的愁云惨雾。
中途接到金莲使者传来噩耗,大行堂潜伏京中的教众遭了朝廷算计,数百弟子近乎被一网打尽,这一次非但教主谋划大计前功尽弃,更是让整个大行堂伤筋动骨,没个三五载恢复不了元气,还不知总坛那边有何责罚降下,张茂这几日真是食不甘味,寝不安眠。
“此次不独堂中弟子损失颇重,河北绿林各路朋友也被擒许多,除了随堂主在外的刘家兄弟众人外,也仅有邢老虎等寥寥数人全身而退。”
白莲教大行堂弟子“黑面猿”王本立在堂下据实回报。
“另外……”王本欲言又止。
“有什么照实说就是。”张茂微微皱眉,有道是虱子多了不咬,他如今还怕听到坏消息么。
王本偷觑张茂脸色,吞吞吐吐道:“那些人留在霸州左近的亲朋故旧纷纷要向咱们讨个说法,言说……说平日里在道上做惯营生也未曾失过手,怎地一听堂主号令到了京城,还没出手就都栽了,怀疑……有人与官府勾结做局等等……”
“哼!”张茂一声冷哼,掌心用力,“咔—”,坚实的花梨木扶手间现出一道裂纹,直通椅背。
“往日大秤分金之时也未见他们如此惦挂朋友,今时今日倒想起为人讨公道来了,真是义气深重啊!”张茂冷笑不已。
“那些人不过是听闻刘家兄弟在京师周边的买卖中发了笔横财,眼红罢了,堂主不必放在心上。”王本劝道。
“告诉他们,我张某人不是吃独食的,该有的好处少不了他们,让他们管好自己的鸟嘴,若是谁走漏了风声,我点他的天灯!”
张茂目光冷厉,王本躬身听命。
张茂仰头枕靠在椅背上,喃喃道:“本想着这一次破釜沉舟,无论成与不成,都能将河北绿林与圣教大业绑在一起,不想功亏一篑,还要继续和这些草莽中人周旋,唉!”
王本拧眉思索道:“顾家以往做寿不乏绿林豪客往庆道贺,怎地偏偏这一次出了娄子,还闹出如许阵仗,莫不是……京里那边出了奸细?”
张茂摆摆手,“金莲使者行事素来谨慎,若真是他那里出了问题,你我如何还能在此安坐,想是某个环节出了岔子,教伪明朝廷嗅出了味道,你不要胡乱猜测,坏了教中和气。”
王本颔首,“堂主教训的是。”
张茂深吸口气,沉吟道:“比起京里那面,本座更担心的是县里忽然出现的那拨锦衣卫……”
“堂主的意思……丁寿那伪明鹰犬是冲咱们来的?”
张茂微微摇头,“据京里传来的消息,那姓丁的狗官此来单就是为了旌表陆家亡人,从他所带人手不多这点看,他也应该不知此处是咱们的地盘,只是为何走得如此匆忙,实在教人费解。”
“听驿站的人说头夜里京里来了几个人,第二天一早那些锦衣卫便急着收拾行装离去了,想来是伪明朝廷那边有事急传他回去……”王本轻蔑一笑,“那姓丁的执掌卫事何等显贵,却为了给个吊死的寡妇颁布旌表便贸然跑出了京,真是不知轻重!”
“你别小看了他,邵堂主和方使者都是折在他手里,区区一二年间坏了圣教多少大事,连咱们这一次,都栽得莫名其妙!”
张茂想起这次损兵折将,就心中发堵。
见上峰在那里咬牙切齿,王本不敢多言,老实垂首道:“是,弟子知错。”
“那姓丁的一行人到了什么地方了?”
“据最新传过来的消息,那队锦衣卫已然过了苏家桥,奔涿州方向去了,”王本宽解道:“咱们的眼线一直在后面盯着,堂主尽可放心。”
“话虽如此,可本座就是莫名得心神不宁。”张茂扶着微微胀痛的额头,一阵心烦意乱。
“堂主,既然那姓丁的此番出来带的人少,不若让属下召集人手,在回京这段路上把他给做了,也好去您一块心病,替那些枉死在他手中的弟兄姐妹们报仇。”
王本手掌斜切,恶狠狠道。
“大行堂这次伤了太多精锐骨血,临时拼凑的人未必能吃得下他们,若再被他们循着线索追到咱们身上,可就成了打虎不着,反被虎伤咯。”
属下这个提议让张茂顿觉意动,但一番斟酌后,还是摇头拒绝。
“咱们可以放出风去,让那些三山五岳的人动手啊,锦衣卫这一次,可是将这些绿林豪杰们得罪得不轻……”王本阴笑道,河北响马打家劫舍,目无王法,在他眼中实在是最适合借来当杀人的那柄刀。
张茂“嗤”地一笑,“别瞧那些人平日里将”义气“二字喊得震天响,其实个个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主儿,让他们火中取栗,可没那么容易。”
“让刘家兄弟出面呢?”
王本犹不死心,继续道:“堂主素来厚待那二人,对刘仲淮又有活命之恩,以他们在河北群豪中的威望,那些人总不会推搪拒绝吧?”
“那两人倒是会给我这个面子,不过……”张茂摇头道:“如今还不是动用这个情分的时候。”
王本还要劝说,厅外另一名大行堂弟子“穿肠刀”张秀快步走进,“禀堂主,刘家兄弟及朱谅前来拜会。”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请他们进来。”张茂又叮嘱二人道:“你们也警醒些,莫要叫错了口。”
王本与张秀躬身称是,为了掩人耳目,他们这些大行堂弟子在外人前与张茂俱是师徒相称,早已习以为常。
不多时,便听厅堂外响起朱谅破锣般的笑声,“张大哥,听闻您最近心情不好,我和六哥、七哥特寻了个小娘子为您唱戏解闷!”
张茂起身笑着出迎:“几位兄弟有心啦,快快请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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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魔缠缴得慌,别恨禁持得煞。离魂随梦去,几时得好事奔人来……”白少川曲声娇啼婉转,身段袅娜风流,一颦一笑勾人魂魄,真个纤指点云手,俊目流清波,婀娜步生莲。
张茂初时听朱谅等人述说,心中还不以为意,他好听杂剧南曲不假,但这些年下来,耳朵也养得刁了,等闲优伶并不能入他的法眼,本是想着和几人应付一下顺便套套交情,为圣教今后谋划做些准备,但等看到那卖唱女子容貌时,饶是他平日不好女色,也不禁心神微荡,待朱唇轻启,《一枝花》的曲牌唱出时,他立时如痴如醉,将原先算计尽数抛诸脑后。
朱谅夸功道:“这小娘子唱得好,人长得也俊俏,兄弟几个一遇见,便想起张大哥……”
“嘘——”张茂不满朱谅插话扰乱,又舍不得多做斥责影响堂下唱曲,只是嗔恼蹙眉,示意他闭嘴噤声。
朱谅大手捂住嘴巴,与刘家哥俩会心一笑,看来这唱曲儿的人是对了张大哥的脾胃。
“……口儿里念,心儿里爱,合是姻缘簿上该。则为画眉的张敞风流,掷果的潘郎稔色。”一曲唱罢,白少川整襟敛衽,向座上众人行礼。
“好好好,”张茂连道了三声好,抚掌笑道:“感叹伤悲,入木三分,张某枉听了几十年曲儿,今日方知过往时光俱是虚抛。”
朱谅咧嘴笑道:“现在撞上了也不晚啊,打今儿起大哥您就天天听,把以前的那什么虚抛的时日给追回来不就得了嘛!”
“朱兄弟说得对,有道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今为张兄下凡尘,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哟……”刘六也难得掉了两句半文半白的书袋,刘七点头附和,一脸钦佩地看着刘六,没想到自己哥哥竟然这么有学问。
张茂离座起身,走至白少川近前,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白少川垂眸不语,许浦抢答道:“小女名玉兰。”
“好名字,人如其名啊!”张茂哈哈大笑,目光一转,笑容倏收,冷声道:“你呢?”
许浦憨笑道:“小老儿姓许,贱名一个”浦“字。”
张茂冷冷打量着许浦,凝视着他额头上隐隐渗出血迹的布巾,“你头上的伤怎么回事?”
朱谅一声咳嗽,许浦躬身回道:“小老儿不小心撞到了,幸好没有大碍。”
“没错,我亲眼看见他撞上的。”朱谅指着许浦脑袋上的伤道。
“那你的左手呢?也撞到哪里了?”
张茂眼光低垂,盯向许浦藏身袖中的左手,自始至终,许浦只用右手铃鼓合着白少川的唱腔节拍,那只左手始终没有露出。
“这个……”许浦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半步。
张茂眼眉斜挑,王本抢步上前,一把抓住了许浦左臂,朝上一拗,袖口滑落,露出光秃秃一截断腕。
“创口平整,是被刀剑所砍。”张茂只扫了一眼,便有了定断。
“小老儿以……以前在人家帮工,不小心被……被房梁砸断了手,因……无钱诊……治,拖……拖得久了,最……最后被郎中给斩……斩掉……”许浦似乎不耐疼痛,不时吸气,额头冷汗直流。
“爹!”
白少川一声悲呼,扑至许浦近前,美目中满怀悲愤瞪向张茂:“原只说到宅中献唱,却为何贼人般审问我等,莫不以为我父女人穷可欺?!”
张茂攒眉,轻轻挥手,王本松掌退下,许浦捂着手臂委顿坐倒,白少川眼泪婆娑,跪在他身前低声抽泣。
“女儿莫哭,都是爹爹没用,成了残废无计谋生,才累得你抛头露面卖唱为生,爹爹对不起你和你那死去的娘亲啊!”许浦老泪纵横。
这老儿虽然武艺稀松,却在蓬莱客栈与崔盈袖搭档多年,干的就是牵线搭桥、扮猪吃虎的勾当,做起戏来声情并茂,滴水不漏,让人看不出丝毫破绽。
“爹爹莫这样说,都是女儿不孝,无力奉养爹爹安享晚年。”白少川秋波垂涕,楚楚可怜。
“玉兰姑娘不须伤心,既然你父女二人遇见张某,便是大家有缘,自有一场富贵相送。”一向粗豪示人的张茂难得柔声细语。
许浦喜形于色,在“女儿”搀扶下站起身来,不住作揖道谢:“几位大爷肯赏脸多点上几回曲儿,我父女二人感激不尽。”
在许浦想来,只要张茂等人还听不厌,他们便有更多机会摸清张家布置,没想张茂却摇了摇头,“听曲儿么,多咱都可以,可玉兰姑娘这等唱曲儿的人,却是可遇而不可求,张某有意将姑娘收入房中……”
许浦二人尽皆变色,张茂继续道:“如此一来,姑娘可免去在外风霜奔波之苦,你父女二人余生也尽可衣食无忧,岂不是好?”
朱谅鼓掌大笑,“张大哥的主意就是好,两全其美,人在自家房里,想什么时候听曲就什么时候听,想怎么听就怎么听,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