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县最大那间酒楼的二楼雅间内,几个酒客正在开怀畅饮。
“来,六哥、七哥,兄弟我敬你们一杯。”文安本地千户朱谅笑呵呵地举杯邀饮。
同桌的是两个神态粗豪的大汉,均是四十开外年纪,一个平头正脸,相貌端正,另一个年纪轻些的钢须阔口,满脸杀气,二人相貌虽大不相同,却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在河北响马中凶名赫赫,年长的名唤刘宠,家中行六,另一个名唤刘宸,排行第七,是以道上人常以刘六、刘七呼之,本名反而不显。
刘家兄弟二人陪着朱谅饮了一杯,空杯往桌上随手一掷,也不多话,俱都闷闷不乐。
“二位哥哥怎么了这是,听说这趟出去收获不小,小弟特地为二位摆酒庆贺,怎地又都一脸丧气,莫不是嫌弃小弟备的酒劣,不堪入口?”
“哎,咱们是多年老交情了,朱老弟说这话便是见外了。”刘六急忙摇头否认。
“那有甚烦心事,说与小弟听听,看看小弟能否为二位哥哥分忧解难。”朱谅提壶斟酒。
刘六与兄弟对视一眼,叹了口气,才道:“其实也没什么瞒兄弟你的,此次张大哥带了我们许多兄弟出去,言说京城内有一笔大买卖要做,河北道上有名有姓的同道差不多都闻风而动了……”
朱谅点头接话道:“这我晓得,风闻二位哥哥带回来的箱箧行囊可是满满当当,想必这趟买卖油水不小吧?”
看着朱谅一脸贪婪艳羡的模样,刘七冷笑一声,闷头干了一杯酒,刘六则苦笑道:“前夜里酒席上,你瞅张大哥那可是赚得盆满钵满的神情?”
“这个……”朱谅挠挠头,尴尬笑道:“那夜酒宴情景属实有些古怪,看张兄面色不善,小弟也未敢动问,莫不是此行出了差错?”
刘六又长叹了一口气,“开始还算顺遂,弟兄们都陆续进了京城,借着给顾北归那老儿贺寿的由头,住在了他府上,大家伙也按捺性子安分守己,只等着张大哥安排停当,亮出盘子好下手……”
“到底是哪路的点子,张大哥摆下如许阵仗?”朱谅好奇问道。
“不知道。”
刘六把头一摇,看朱谅一脸困惑,继续道:“张大哥盘算京师里面大军云集,守备森严,贸然动手恐讨不得好,便领着我们兄弟围着京师左近干上几笔买卖,想着先把官军的目光吸引过去。”
朱谅点头称赞:“声东击西,妙啊,开饭前先打点野食垫垫肚子,趁机会捞上一票再说,看来二位兄长还是深得张大哥信重啊!”
“想法是不错,谁承想……嘿嘿……”刘六冷笑了几声,不再言语。
刘七替兄长说道:“谁承想半路接到消息,京城里忽然出了变故,那些鹰爪孙不知发了什么疯,忽然开始逐门逐户地盘查由帖,进京的弟兄们为了不沾染麻烦,纷纷出京避祸,结果半路中了官府的算计,折了个七七八八,他奶奶的,那些官府中人真他娘的黑心烂肺,缺德冒烟!!”
刘七只顾骂得畅快,却忽略了身边这位的官身,刘六看朱谅一脸困窘,忙打圆场道:“老弟莫往心里去,咱们几个什么交情,骂你不等同打我们弟兄自己的脸嘛!”
“六哥见外了不是,莫说知道七哥骂得不是我,便是真个指着鼻子骂上我几句,以咱们几个割头换命的情分,小弟还能说句旁的不成!”
朱谅煞有介事道。
三人齐声大笑,朱谅笑了几声后,便犹豫道:“那按哥哥适才说的,咱们这次出去损兵折将,买卖是亏了?难怪张大哥没个笑脸,唉!”
刘六拍着朱谅肩头笑道:“老弟不必忧心,京里的弟兄虽说栽了,张大哥和我们哥俩可结结实实宰了几头肥羊,少不了你那份的!”
“哟,让哥哥见笑,小弟又贪财了不是……”朱谅闻言立即笑得见牙不见眼,起身提壶斟酒,为二人满上。
“既然这笔买卖有赚头,张大哥怎还闷闷不乐的?”朱谅实在想不明白,有银子进账不是该开心庆贺么,张茂怎地一脸死了爹的神情。
“张大哥这人你又不是不晓得,义薄云天啊,刚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气得一掌拍碎了一块石头,那眼珠子都快喷出火来了……”刘七撇着大嘴,煞有介事地比划着自己双眼。
“张兄对道上弟兄素来仗义,定是挂心那些失陷的弟兄安危才会如此,”刘六面色凝重,沉声道:“所以我们兄弟琢磨怎生想个法子让他开怀解闷才好……”
“张大哥平日也没甚癖好,也就喜欢听个小曲什么的,还别说,昨儿个小弟还真撞上一个卖唱的小娘们……”
“哦?”一听此言,刘家弟兄两个顿时来了兴致,“人在哪里?弹唱如何?”
“就在这店里啊,唱得如何暂且不说,那小模样长得是真水灵,尤其那双眼睛,能勾人魂儿似的,别提多带劲啦!”
朱谅吐沫横飞,笑容猥琐,那两个也被他感染,俱是一脸轻浮淫笑,“人呐?快领来与我们兄弟见见!”
“没啦,小弟晚来一步,被人捷足先登抢走了。”朱谅两手一摊,摇头惋惜。
方才说的热火朝天,结果兜头一盆凉水浇下,刘家哥俩自然不依,刘七脾气暴躁,率先喝道:“你小子成心拿我们哥俩戏耍不是,文安地界上还有谁能从你面前抢人?”
“可那人偏就不是文安地面上的啊,京师里来的大人物,小弟我招惹不起。”朱谅满脸委屈。
刘六性子持重,疑惑道:“究竟是什么人?”
朱谅神神秘秘,压低声音道:“皇帝面前的红人,锦衣卫都指挥使——丁寿。”
“锦衣卫?!”刘六刘七勃然变色。
“六哥七哥,这是怎么了?”二人突然变作那副吃人的神情,朱谅也唬了一跳。
“朱老弟你不晓得,这次弟兄们栽在京师,那牵头的便是锦衣卫的鹰犬,我们兄弟也是侥幸,才没被圈在里头……”刘六忽然倒抽一口凉气,惊道:“难不成那姓丁的是奔我们兄弟来的?”
“这……二位哥哥多虑了吧,那姓丁的是代天子来给陆家过世的太安人封赠旌表的,带的人手也不多,可不像是有备而来。”
朱谅有句心里话还没说,就凭你们平日打家劫舍的几块料,也值当朝廷派个二品大员亲自来拿。
“陆家?可是城南那个陆秀才家?”
刘七探询问道,他们几个都是本乡本土的,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从不在霸州本地犯案,但对当地缙绅富户还是了如指掌。
“可不就是他,如今人家已经是新科进士咯,知州知县的都得上赶着登门拜会,威风得很呐!”
朱谅讥诮笑道:“只不过这场功名富贵,是搭上自个儿老娘的命才换来的……”
听朱谅说清原委,刘六还是放心不下,“朝廷鹰犬诡计多端,不可不防,咱们别在外边多逗留,赶紧回去才是正理。”
“哟,二位哥哥尽可安心,小弟也不是白拿几位银子的,文安地面上有何风吹草动,都逃不掉兄弟眼线,姓丁的那群人今天一早就离开了县城,这时候怕是都过了会通河了,碍不着您二位的事。”
尽管朱谅极力安抚,刘家兄弟却早成了惊弓之鸟,别听他二人说得满不在乎,可深知但凡落在官府手里,凭兄弟俩积年案底,基本就没个活路了,为求万全,还是缩回张茂那所大宅才算稳妥。
朱谅再三挽留不住,只好送二人出了雅间,却见楼下酒店门前伙计正与一男一女二人纠缠争执。
那五十余岁的干瘦老者不停作揖苦苦哀求,另一个女子垂首躲在他身后,而那店小二举目望天,一副充耳不闻的神气模样,不时戟指呵斥几声,那老者唯唯诺诺点头,只是不肯离去。
“他奶奶的,你们这家破店整日里没个消停时候,是不是他娘不想开啦!”
今日酒兴未尽,朱谅心里本就不痛快,见店门前又有人吵闹,更是无名火起,回手抄起一个酒盏冲着那几人就丢了过去。
那店小二干的就是耳听八方的营生,手疾眼快,匆忙向后一跳,让过了飞来酒盏,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酒盏撞在门廊柱上摔个粉碎,破碎瓷片四下横飞,其中一片不偏不倚从那瘦老头额头划过,那老者“哎呀”一声惨呼,手捂额头,鲜血不停从指缝间流出。
“爹,您无恙吧?!”那女子慌忙扶住老者,抬眸愤愤看向楼上那霸道行凶之人。
朱谅轻咦一声,自上俯视,只见那女子年约花信,一张鹅蛋脸儿生得又白又嫩,好像风都能刮破咯,再看那小巧鼻梁儿,樱桃小口,还有那双含悲带愤幽幽怨怨的水汪汪大眼睛……
“千户大人对不住,扰了您老酒兴,小的这就打发这两个要饭的走人!”小二连连打躬请罪,扰醒了发呆的三人。
“且等等,究竟怎么回事?”朱谅喝问道。
“这父女俩是外乡过路的,想着在店里卖唱讨几天营生,昨儿掌柜的发善心结果惹出了一堆麻烦,小的哪还敢再留人啊!”伙计诉苦道。
“是小老儿不是,给店家添麻烦了,我父女二人这便走。”瘦老头捂着额头伤口,领着女儿便要离开。
“快走快走,别在这里碍眼啦,你个老悖晦,若是早听了我的,何至挨这一下子……”店伙计连推带搡地哄人。
“站住!”朱谅大声喝道。
“等等,回来回来。”店小二又兜头将父女二人拦住。
“我说六哥、七哥,要不咱们再喝上几杯听个曲儿?”朱谅转头笑道。
刘六、刘七呵呵一笑,齐声乐道:“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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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茂宅第果然修得宽大崔巍,两扇乌漆大门,周围一圈高高粉墙,大门两侧的一对石狮子龇牙咧嘴,好像随时要择人而噬,令人望之却步。
许浦低眉顺眼,亦步亦趋跟在朱谅等人身后进了大门,偷眼观瞧,只见四面重檐复槛,除了沿途灯火,更多屋宇都隐藏在黑暗夜色之中,影影绰绰不知有多少人潜在暗中窥伺。
心中忐忑,许浦放慢了脚步,贴近一身女装的白少川身侧,低声道:“白大人,张茂这宅邸好古怪,并非是对称的寻常宅院格局,要摸清怕是不易。”
白少川眼皮微抬,警觉地扫视四周,见并无异样才轻声道:“少说话,多用心。”
“我说你们两个磨蹭什么呐,快些跟上!”朱谅那破锣嗓子又叫了起来。
“小老儿腿脚不灵便,跟不上大爷脚步,让闺女搀扶着些,大老爷您恕罪啊!”许浦抬起头来,满脸朴实憨笑。
朱谅低声咒骂了一句,不得已放慢了脚步,许浦等人趁机用心记忆沿途路径。
穿庭过院,一路曲折,过了一个拐角,又进了一处大庭院,一座大厅堂在惨白月光下显出巨兽般的的朦胧轮廓,里面灯火较之别处明亮许多。
“该是到了。”白少川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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