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府花厅,张彩坐立不安,焦灼地在厅内来回踱步。
“小同乡,一大早急着寻咱家,可是有何要事?”刘瑾缓带轻袍,从后堂绕出。
“见过公公。”张彩急揖了一礼,不待刘瑾坐定便忙道:“学生闻得一旨新诏,风传乃公公授意,未知真假,特来请公公明示。”
“你是说令民间寡妇嫁人及停丧不葬者尽焚的那个?”得到张彩确认,刘瑾点头,“确是出自咱家授意。”
“学生愚钝,公公以往变革之法皆是为除旧弊、宽解民力的国之大计,不知何以忽生此念?”张彩攒眉不解。
“妇人孀居不易,太祖高皇帝也屡有法令鼓励丧夫军妇嫁人,惜哉时至今日,仍有道学腐儒囿于门第礼法,强迫妇人守节,不近人情;至于民间停丧不葬,陋习深远,不独人情,更逆天理,似此等弊俗陋习,咱家早有矫枉之意,恰巧有人建言,咱家自然欣然采纳,怎么,你莫非觉得此令有何不妥?”
刘瑾和盘托出,并无隐瞒。
张彩略一犹豫,还是直言道:“学生以为确有不当之处。”
“哦?你倒说说看。”刘瑾并未动怒,而是说笑道:“若是那些礼义廉耻的老生常谈则大可不必,咱家听得厌了。”
“公公非常之人,学生也不敢以寻常之理度之,” 张彩深吸口气,正色道:“公公可知此令一出都门,便京师哄然?”
“那又如何?咱家推行之令,几时不是天下震动骚然,看不顺眼的人多了,咱家何惧之有!”刘瑾冷笑,不以为然。
“公公力排众议,推行新政,所思所为只为大明江山社稷,学生钦佩之至,然而公公昔日之令,攸关者多是官绅权豪,而此令一行,缙绅黎庶莫不切身,不可不慎之又慎。”
张彩顿了一顿,见刘瑾一派置若罔闻的神情,又道:“且法令之行,也未必能如公公本意。”
“哦?”张彩后半句果真引起刘瑾关注,庞眉微扬,“说说看。”
张彩躬身抱拳,侃侃道:“民间迫孀妇守节者甚多不假,此皆朱子理学根深蒂固,流传甚广之故,非法令所能强行矫正,便是高皇帝昔年诏令,也仅听其亲者之愿,非为强制。”
刘瑾一声嗤笑,嘴角带着些许嘲弄,“升斗小民也就罢了,那些所谓耕读诗礼之家,恨不得家中所有女人都建起一座贞节牌坊,以来光耀门楣,家风传世,岂会真个顾及女子感受,任她们择夫改嫁!”
“公公所言极是,既然那些世家大族如此看重妇人名节,岂会容许新法坏其门风家规,学生斗胆妄揣,此令大行天下之时,地方请奏贞烈的陈表题本便将如潮涌至……”
刘瑾悚然动容,“你是说……他们会强令家中孀妇殉节?!”
“节妇既不可守,为保家风清誉不堕,又何妨更进一步!”张彩理所当然道。
刘瑾嘿然,他晓得张彩所言不假,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读书种子们当真会做得出来,在那些人眼中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为了丁点儿虚名,女人性命又值得什么。
“况且除却遭迫守节妇人,亦有众多女子是发自本心,感怀夫妻情深而自愿守节,此令又教她们情何以堪!”张彩喟然长叹。
“继续。”刘瑾淡淡道。
见刘瑾并未动怒,张彩稍稍安心,又道:“至于停丧不葬,非只国朝,历朝历代屡见不鲜,朝廷也早有禁令,依照大明律法,有丧之家,若惑于风水,及托故停柩在家,经年暴露不葬者,杖八十,比之前代犹有过之……”
“民不遵官不究,一纸空文,徒具摆设而已。”刘瑾对此嗤之以鼻。
“公公明鉴,然民为何不畏法令?官又为何不依律严究?无非法不责众,天下不葬者多矣,官府势不能一一追究治罪,使得律例几同虚文。”
“小同乡若是担忧咱家之法有人会虚以应对,可谓多此一举。”刘瑾唇角带笑,神情阴冷。
“学生晓得公公手腕,不敢作此杞人之忧,只是有些贫寒之家,非是惑于风水,而是拘于财力,才暂不使骨肉至亲妥善安葬,倘官府迫之甚紧,或许会使得此等人家将亲人草草举葬,掩诸沟壑……”
张彩为了增添说服,还援引一例,“蒙元之时福建福宁州严停丧不葬之禁,贫寒者畏令,将棺柩悉数焚之,弃置荒野,蒙元殷鉴不远,公公不可不察……”
刘瑾低头踱步,沉思不语,张彩紧随其后,继续进言,“民间常谓入土为安,更有人认为与其火葬,毋宁停柩暴露,骨暴犹得全其躯,而火焚只存躯一掬,公公如力行此策,学生忧心,此举非但有伤孝子之心,恐还会引得民怨沸腾,不利公公新政推行……”
这一句话确是切中要害,刘瑾霍然抬头,沉声道:“那依你之见呢?”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强以法令推行恐会惊扰百姓,适得其反,学生以为移风易俗,宜缓不宜急,与其大刀阔斧,雷厉风行,不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怎么个润法?”刘瑾扬眉问道。
“学生还有一例援引,江西人俗好阴阳家言,甚有数十年不葬者,邵国宝弘治中提学江西,令士子不葬亲者不得与试,于是民间相率举葬者数以千计……”张彩久官吏部,对两朝官员履历如数家珍。
听张彩所举邵宝事例,刘瑾闻弦歌而知雅意,“你是说停丧不葬者不得仕进?”
张恕颔首道:“如公公所言,停丧不葬,不合礼法,且大伤天和,周公所以成周家忠厚之俗,亦惟丧祭之重而已,丧祭之事关乎天下治乱,一意孤行者非但罔顾孝子之痛,更为名教罪人,所谓愚民可恕,士林可羞,此等悖礼坏名之人如何能在朝为官!”
“那庶民百姓呢,便听之任之?”
“士为四民之首,一方之望,巨室倡其端,学子明其理,只要他们以身作则,自能引导百姓厚人伦、美风俗,潜移默化,停葬之风庶几可惩!”
刘瑾微微点头,“言之有理。”
得了刘瑾认可,张彩心头忧虑暂消,自矜道:“至于变改民间守节之风,学生以为更是操切不得,其实公公往日将有司举奏贞妇的请讨一概封驳,便可谓立意深远,苦守数十年却得不到朝廷嘉勉,反要白养那妇人终身,一些人家自会盘算其中利弊得失,十数年下来,那强迫孀妇守节之风自可逐渐消退,可收”润物无声“之效。”
“十数年啊,咱家能等到那一天么……”刘瑾一声轻叹,苦笑自语。
“公公?”
张彩莫名其妙,朝中谁看不出以当今皇帝对刘瑾之宠信,只要正德当朝一日,刘瑾便威权不倒,如今小皇帝春秋鼎盛,刘太监身体硬朗,怎会生出此等迟暮之叹。
“无妨,你继续说。”转瞬间刘瑾已恢复往日从容,张彩几乎以为方才只是一时错觉。
“公公如今之计,便是即刻废除此令,并治倡言者别有用心之罪,堵天下悠悠之口。”
“嗯?”刘瑾眉峰一扬,两道厉芒如电射出。
刘瑾权倾天下,目光如炬,张彩立时心头一跳,不敢直视,垂首道:“学生受公公知遇之恩,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朝令夕改乃当国者大忌,但兹事体大,又不可不行,不如罪其一人,对外只称公公受妖言蛊惑,闻过则改,向天下展示公公本意只是为国为民一腔赤诚公心……”
“若咱家这次的本意是出于私心呢?”刘瑾突然不阴不阳地接了一句。
“啊?”张彩瞠目结舌,竟无言以对,
“罢了,小同乡且请回,你的话咱家再斟酌一二。”刘瑾轻轻挥手。
“学生告退。”该说的话都已说尽,至于采纳与否也非是张彩能掌控,行了一礼便即退下,出厅时与白少川擦身而过。
“公公,顺德府有急报传来。”白少川双手奉上一纸信笺。
刘瑾拆开一看,勃然变色,重重一拍榻上矮几,“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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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州,文安县。
听闻朝廷专门派了人来为颜氏旌表节行,前几日还一直岑寂的陆宅立时热闹起来,许多八竿子打不着的族人亲眷纷纷上门吊唁,连多年不曾出过宅门的几个族中长老都被人搀了出来。
“丁老爷朝廷重臣,国之干城,大驾贲临,草民等行动怠慢,迎接来迟,万望丁老爷宽恩恕罪,不念草野之人礼节荒疏之过。”
陆家族长年过古稀,风吹都能倒地的身子骨,颤颤巍巍领着族中几个长辈管事跪了一地。
“长者请起,本官此来是奉圣命,为陆门颜氏颁赐朝廷旌表,尔等无须多礼。”甭管心中多不待见,丁寿还是作出一副与人为善的亲和笑脸。
“皇爷爷天恩浩荡!!”
也不知那衰朽的胸腔里如何能发出恁大叫喊,惊得丁寿一哆嗦,只见老族长老泪纵横,悲戚道:“只可惜老朽那命苦的侄媳妇,十里八乡远近亲友,谁不晓得她贤惠节行,怎想她这一去京城便不回返,客死异乡,陆家门里从此少一贤妇,可怜可怜啊!”
一众老朽族人皆是唏嘘不已,提及颜氏便交口称赞她往日好处,好似前几日将人拒之门外,冷嘲热讽的另有他人一般。
丁寿在旁冷眼旁观,他早从颜氏那里听过这群人的行径,如今竟还做这场苦情戏给自己看,当二爷是棒槌不成!
既然给脸不愿接着,那就跪在地上继续演吧!
“进士公,里面叙谈。”丁寿对跟着一起抹眼泪的陆郊道了一声,便径直向宅院里间行去,将一众干嚎的老家伙们丢下不管。
“丁老爷……”陆家族长等人眼巴巴瞅着丁寿头也不回地走了没影儿,众人跪在地上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人家方才让自己起来时没跟着应声谢礼,如今人已走了,自己若是站起来,万一那位年轻贵人回来怪罪,陆家上下吃罪不起,可若就这么跪着,自身这把老骨头怕是也撑不住啊!
“几位大老爷,您看……”老族长满眼乞求期盼地望向同行而来的知州、知县等一干人,指望他们能解了眼前困境。
“大人,这几位也都是县中乡绅耆老,若是跪出什么闪失,对百姓也不好交待,您看……”丁寿来头太大,文安县令也不敢轻言,只是将问题抛出,由上官拿主意。
霸州知州郭坤看着一众人等可怜兮兮的神情,默忖片刻,便道:“大金吾远道而来,未及洗尘,你等速去安排准备,不可怠慢。”
“老朽等明白,谢大人。”千恩万谢,陆家这几位老爷子互相搀扶着起身,忙着去准备接风宴席。
待闲人退避,郭坤示意文安知县上前,低语道:“朝中言说这位大金吾喜怒无常,行事惯常出人意料,你我需要小心应对。”
“下官明白。”文安县令连连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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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寿直走到陆家内堂,才大马金刀往椅上一坐,向身旁座位延臂一指,“进士公,请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