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随进了厅堂的陆郊欠身一礼,“学生不敢。”
“进士公在自个儿家里还这般客套,岂不显得咱喧宾夺主了?”丁寿笑笑,歪头示意,“且坐下,丁某还有事相商。”
陆郊这才告罪一声,挨着椅子坐下,静候丁寿下文。
“令堂棺柩送达,待殡期过后,便要入土安葬,进士公按制需在家守丧,待除服之后方能入朝为官,这段时日可要耐得住清闲寂寞哦……”
陆郊连忙起身,郑重道:“大人放心,学生定当依礼守制,断不会有悖礼逾矩之行。”
“且坐,且坐,”丁寿安抚招呼陆郊再度坐下,微笑道:“丁某不过是提醒一声,并非信不过进士公,待守制期满,吏部选官授职,进士公有何难处,尽可来说与丁某听,该帮衬的,丁某自不会推脱。”
丁寿究竟有多大本事,陆郊算是亲身领教过,闻言立即喜出望外,起身行了一个大礼,激动道:“大金吾厚爱垂怜,学生感激不尽。”
“大人稍待。”陆郊突然扔下一句话奔入后堂,丁寿奇怪这小子抽了什么疯做出这等失礼举动,不多时陆郊又风风火火转了回来。
陆郊将一方木匣推到丁寿近前,诚恳道:“京师之时多蒙大人仗义援手,学生无以回报,些许心意不成敬意,望求大人哂纳。”
低头看看匣中之物,杂七杂八东西倒是不少,上面是一沓银票,下面堆满了金银锞子及女人用的簪环首饰,丁寿嘴角轻撇,那银票数额大的不过三百两,小的几张仅有二十两,想来陆郊是把家中细软搜罗一空了。
见丁寿面露不屑,陆郊心中慌乱,急声道:“仓促间未得准备,缇帅放心,来日学生必有厚礼奉上。”
丁寿轻轻拍了拍木匣,“这些首饰怕是令堂遗物吧?”
“这个……”陆郊只道丁寿嫌弃晦气,暗骂自己糊涂,窘迫不安道:“是学生思虑不周,改日……”
“改日什么?难道还要把陆家祖产卖了给丁某送礼不成?”
丁寿将木匣推了回去,颇有些语重心长道:“居丧赋闲,光景恐不容易,还是量入为出,莫花这冤枉钱了。”
“大金吾提携帮衬之恩,学生无以为报,如不聊表寸心,心实难安。”陆郊诚恳言道。
“牧野若是放心不下,便将那黄白之物收起,这些首饰钗环本官权且留下,另外再向你讨些东西……”
陆郊忙道:“大金吾但有所需,学生无不奉上。”
丁寿道:“请将令堂的随身衣物器皿,交付与我。”
“啊?!”陆郊挢舌不下,实弄不清这位锦衣帅说得是真是假。
好在丁寿没等陆郊再问,便自顾解释,“连同令堂的这些首饰,我一并带回京城,”丁寿叹了口气,“府中下人办事不周,未得为令堂从容装殓,身为朝廷嘉奖贞烈之妇,这身后岂可无冥福可享,故而本官欲在令堂归天之所再觅佳城,起一座衣冠冢,告慰令堂在天之灵……”
陆郊感激涕零,撩袍下拜,“陆郊身为人子,尚不如缇帅思虑周全,大人隆恩高义,学生唯有蹈火赴汤,竭诚以报。”
“不必多礼。”
丁寿袍袖一拂,陆郊便觉身子被一股大力托起,他正自惊愕,便听丁寿悠悠言道:“进士公须晓得,今日你所得一切,皆是令堂以命相换,但请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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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安县驿站。
“霸州地面上的官儿真没个眼色,送那仨瓜俩枣的见面礼竟也好意思酒敬个不停,要不是顾忌着陆郊,给他们留点体面,爷早掀桌子走人了!”
丁寿倒在椅子上,没口抱怨不停。
一双纤纤玉手将浸透了热水的脸帕轻轻绞干,缓缓覆在丁寿脸上,柔声道:“东西都拿到了?”
布帕上传来的丝丝热气,将面部毛孔舒张开来,丁寿不禁舒服地呻吟了一声,自夸道:“我大老远专程跑这一趟,岂有空手而回的道理。”
“你对颜氏母子的事倒是上心得很……”戴若水搬了把杌子在丁寿身旁坐下,手托香腮,轻轻一叹。
尽管有几分醺意,丁寿还是敏锐地察觉到情绪不对,一把揭去面上脸帕,转过头来已是满面笑脸,“哪儿的话,我对若水的事儿更加关心。”
挺翘琼鼻微微一皱,戴若水扁嘴道:“休拿话儿来哄我,你将我独自一人撇在这驿站,自去与那些官儿们大吃大喝,可曾问过我一句吃了没有?”
“你到现在还没用饭?”丁寿惊道,这晌午可都过了多时啦。
“吃啦!”见丁寿一脸古怪,戴若水恼道:“不是吃不吃饭的事,人家一个人孤孤零零的,吃得有甚意思嘛!”
“哦。”丁寿言简意赅,随口应了一声。
“什么叫”哦“!小淫贼,你究竟懂不懂人家心思?”戴若水真的觉得眼前男人这张脸很欠揍。
“懂。”丁寿将脸帕顺手一丢,起身道:“走,咱们去看看文安地面上有什么好吃食……”
嘟着樱唇,戴若水目光转向一边,“你不是吃过了嘛,不用勉强陪我。”
“和那些人吃饭有何滋味,不过是灌了一肚子酒水,如今里面空空如也,求若水勉为其难再陪丁大哥去外边用些便饭,不知可否赏我这点脸面?”
丁寿拱手作揖,一脸哀求。
戴若水展颜轻笑,“看你这副可怜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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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安毕竟只是小县,繁华那堪与京师相比,最大的酒家不过两层上下,二三十间的房子,好在收拾得整洁清爽,丁寿选了个雅间,点了店内几个招牌菜式,至于戴若水,只要陪着的人对了,对菜色并不在意。
二人说说笑笑,一顿饭吃了许久,外间又逐渐上客,丁寿正讲了个笑话,逗得戴若水前俯后仰,喜笑颜开,忽听得一个甜腻腻的声音在外边道:“各位叔伯大爷,小女子初到贵境,寻亲不到,盘缠用尽,斗胆借宝地献唱一曲,初学乍练,若是弹得不成调,还请诸位爷们多担待,倘听得还入耳,也求随手打赏几个,奴家这里感激不尽!”
戴若水轻轻颦眉,“这女子话里尽是江湖气,可不像是初操此业的。”
女子声音好生熟悉,丁寿眉头深锁,回忆不起是哪里曾经听过,恰此时丝弦声响,伴着一阵悠扬歌声飘荡店内。
“天上的星星多……月儿不多,雪白的雄鸡呀当不得那鹅……”
“煮粥那个还需呀自家的米呀,疼人还得是呀——亲老婆那个亲老婆,嘿呀嘿个呀……”
声音娇媚异常,简直酥到人的骨头里去,听得店内客人如痴如醉,纷纷叫好。
“文辞浅白,俗不可耐。”戴若水心头不屑,外间那些人真没见过世面,这等俚曲有甚可夸赞的,“小淫贼……诶,你干嘛去?”
丁寿离了座位,掀起雅间布帘,只见外间大堂空处一个艳丽女子手捧琵琶,边弹边唱,一双水灵灵的凤眼顾盼之间,媚态横生,娇柔万状,店内一众食客被她勾得色授魂与,意乱情迷。
果然是她!店内卖唱女子不是旁人,正是与丁寿有过一番纠葛的蓬莱客栈老板娘——万人迷崔盈袖。
一曲唱罢,崔盈袖在轰然叫好声中款款施了一礼,捧起一个乌漆托盘向各桌讨赏,店内人单让她用媚眼轻轻一扫,便情不自禁纷纷解囊,不多时托盘内便堆满了铜钱碎银。
崔盈袖正忙着向一桌客人道谢,忽听得托盘内啪嗒一声,手中托盘随之一沉,一个足有一两重的金锞子不偏不倚落在了托盘正中。
此等大手笔的打赏莫说文安小县,便是省城大邑也是罕见,崔盈袖凤目一扬,饱含春意的目光向金锞子来处投去,待看清倚门轻笑的男子相貌,满眼的柔情蜜意顿时消散无形,代之以惊惶错愕浮现娇容。
“小女子谢大爷赏。”崔盈袖见机得快,转瞬便恢复镇静,仿佛没认出丁寿,如对常人般敛衽施了一礼。
“娘子不必客气,可否移芳驾雅间一叙?”丁寿拱手还礼,同样好似二者并不相识。
“小女子还要卖唱养家,恕不能从命。”崔盈袖再施一礼,便欲转向别处,怎知眼前倏地一花,那张招牌笑脸已然挡在了身前。
“娘子如有过不去的难处,在下可以倾囊相助。”当初错过了一场露水情缘,丁寿耿耿于怀,如今可不想再失之交臂。
“求人不如求己,妾身只是卖唱,并非乞讨,公子爷好意唯有心领。”崔盈袖垂目低眉,教丁寿碰了个软钉子。
丁寿哈哈一笑,还不知收敛,继续道:“娘子误会了,既然娘子执意如此,那在下请芳驾移步点上几曲,不算强人所难吧?”
崔盈袖眼波流转,红艳艳的樱唇边若有若无地现出几分嘲弄笑意,“公子爷有命,妾身自无不可,只是忧心公子爷的同伴……似乎不悦见此。”
顺着崔盈袖目光,丁寿回头,只见戴若水气鼓鼓立在雅间门旁,看向自己的眼神很是不善。
“妾身蒲柳之姿,可无法与那花容月貌的青春年少相比,孰轻孰重,爷可思量好了?”崔盈袖星目流波,更添了几分妩媚风情。
将二爷的军?丁寿心中不屑,看谁先玩不起,回身高声招呼道:“若水快来,容我给你引荐引荐。”
崔盈袖花容失色,急忙道:“爷既不嫌弃,小女子这便听命去里间献唱。”
“请。”
丁寿展臂延请,暗自得意,崔盈袖的为人他实在太清楚了,这娘们可是黑吃黑的行家,便是真个银钱不凑手,也断不会沦落到街边卖唱的地步,既然肯舍得受这般委屈自己,所图定然非小,岂敢被人当众叫破行藏。
丁寿志得意满,却忘了顾及店内其他人的感受,难得遇见一个美貌风骚的小娘们出来卖唱,还没过足了眼瘾耳福就要被人挖走,这班人如何能干!
“兀那小子,人家小娘子本无意随你过去,你却一再相逼,是何道理!”
“一个外乡人,仗着有几个银钱,竟然在文安地面上蛮横,可是目中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