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6章 老饕坐堂饱口福·少年凭栏争意气(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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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门前之棋盘街,南接正阳门,北毗大明门,东西江米巷侧五府六部衙门大多汇聚于此,为有名的朝前闹市所在,市肆店铺鳞次栉比,四远货物贸迁交集,五方之民奔走射利,大街上车如流水,马如接龙,行人熙熙攘攘,笑语飞声,甚是热闹。

人群中有一个年过四旬的宽袍文士,黑面长髯,大腹便便,行在街上满面风尘之色,仍不住左张有望,兴致勃勃。

文士身后跟着一名挑着担子的小厮,费力闪让着来回摩肩擦踵的街头行人,好不辛苦。

“老爷,这街上人实在太多了,我们还是快寻一处落脚吧?”

“不忙不忙,难得入京一次,且先逛逛再说。”文士意犹未尽,对仆从之言置之不理。

“我的好老爷,您一路有舟车代步,不觉劳累,小的可受不了这活罪了!”小厮噘着嘴诉起苦来。

“呔,你这躲懒的奴才,老爷我念在你从未来过京城,此番赶考带你随行,让你出来见见世面,你不知感恩也就罢了,还整日抱屈叫苦,让人耳根不得清净,实在该打。”

文士右手高高举起,作势欲打,小厮抱头缩肩,高叫道:“老爷饶命,您这一巴掌下来,可比旁人多打一下,对小人委实不公。”

文士高举的右手赫然生着六根手指,听了仆从曝出自家短处,他也不恼,哈哈大笑道:“好你个刁奴,念你这份急智上,便饶你这次。”

这文士便是进京赶考的吴中才子祝允明,他生性洒脱豁达,因右手生来便有枝生手指,便自号“枝山”以自嘲,这僮儿来兴自幼生在祝家,熟其性情,主仆间嬉闹惯了,言行间常无避忌。

来兴苦着脸道:“老爷若饶便多饶一点,早点找个地方歇脚。”

“急什么,老爷我不一直在寻嘛!”

祝枝山训斥着僮儿,游目四顾,忽然发现街边有一座酒楼,飞檐翘角,五色斑驳,酒楼大门正上方悬挂一面金字乌漆匾额:松鹤楼。

祝枝山见之欣喜,指着酒楼道:“来兴儿,你真是好运道,老爷我便带你到松鹤楼中打尖儿歇腿,饭毕再寻店落脚。”

一见松鹤楼的华丽气象,来兴望之咋舌,连连摇头:“这里用饭得要多少银钱,老爷,我们还是去寻别处吧。”

“你这奴才好不晓事,一味只知心疼那几个银钱,不吃松鹤楼的酒菜,岂不白来这京城一遭,来,快快随我前往。”

来兴脑袋如拨浪鼓一般晃个不停,“老爷往年来京多次,不成还没吃过这家酒菜,此番便作罢了吧……”

祝枝山把眼一瞪,“老爷我当然吃过,还不是要便宜你这厮打打牙祭,不要不识好歹!”

“老爷您若心疼小的,便在路边寻一小酒肆,小人一碗烂肉面便可打发,不需破费,还可为老爷省下点酒钱……”

祝枝山一脸败兴,“絮絮叨叨,这一路上张口闭口都是这些钱财俗物,真是扫兴,岂不闻人生得意须尽欢,千金散尽还复来……”

来兴抢声道:“千金散去容易,这复来之事小的跟您这些年却从未见过,老爷,如今家中不比往日,出门时老太太特意交待,京里面万物腾贵……”

“好啦,莫要说了,若不是盘缠在你处保管,哪个与你闲磨牙!”祝枝山懊恼不已,他幼负才名,成人之后科举之途却不顺遂,自十九岁考中秀才,五次乡试方才中举,此后会试屡屡不第,转眼间已在科场蹉跎半生,苏州至京城千里迢迢,一路舟车鞍马,所费不赀,新科举人们食宿旅费自有当地官府应承,如祝枝山这等往年落第之人赴京应考,唯有自费。

祝家书香门第,七代为官,家资不说豪富,也算殷实,川资本无难处,只是祝枝山生性豪爽,爱吃爱玩,常与人燕集狂饮,朋友有难也不时接济,钱财如流水般散去,终致生计日蹙,此次赴试,继母陈老夫人知他秉性,恐他又一路大手大脚,待到得京师连拜会师友往来酬酢的银钱都不剩下,故而特意嘱咐了僮仆来兴看管盘缠,这小厮年纪虽小,却机灵乖巧,对自己的话言听计从,断不会由着老爷性子胡来。

松鹤楼近在眼前,祝枝山腹内馋虫勾起,却不得其门而入,心中丧气可想而知,偏他又做不出打骂这十余岁小厮,硬逼迫他拿出银钱的事来,思前想后只得拉下脸来,软声央求道:“僮儿,仅此一次可好,我二人一饱口福后,便踏踏实实找个客店落脚,老爷我闭门读书待考,断不会再动你这荷包里半分银子。”

来兴不情不愿地纠着小脸道:“小的并非不让老爷使钱,老太太交待了,这贽见师长,公私应酬,该花的银钱断不能少了,只是其余花销能省则省……”

“晓得晓得,你若还不放心,回头老爷我写上几幅字,拿到城隍庙市里的书画铺子去,莫说一顿饭钱,十顿八顿也换得回来。”祝枝山拍着胸脯,信誓旦旦,他也绝非自夸,凭吴中祝大才子的名号,他的手迹墨宝不愁没人要。

“老爷您若是能早这样想便好了,小的在您身边伺候多年,只见您白送与人,哪见过几个给钱的。”来兴儿噘着嘴道。

祝枝山老脸不觉一红,黑面上都透出几分紫色来,他交游广泛,朋友求字只消张嘴,常便一挥而就,分文不取,不怪这僮儿借机挖苦。

“那依你,这顿饭不吃了!”祝枝山跺跺脚,恋恋不舍地望着松鹤楼店门。

来兴也晓得自家老爷脾气,今日若不由他吃了这一顿,怕是心里猫爪一般难熬,以后也别想让他静心攻读,他二人旅途耽搁,进京时日已然迟了,若再为了一顿饭食,误了功名前程,岂非得不偿失,没奈何皱着脸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啊!”

祝枝山不迭点头,那副巴结讨好模样,真把吴中名士的颜面丢到爪哇国外。

“二位客官,里边请。”松鹤楼伙计清一色头戴圆毡帽,蓝布围裙,肩搭白毛巾,看上去干净整洁,眼前清亮。

祝枝山含笑点头,对店伙招待甚是满意,僮儿来兴却一脸提防,这般殷勤周到,不知要黑掉老爷多少银子。

“这位老爷,您楼上伺候。”店伙眼睛甚毒,观祝枝山举止打扮,一眼便看出这是外地进京应考的举子老爷,当即便请他上二楼雅间。

未等祝枝山答话,来兴已然抢声道:“不必了,我家老爷在一楼堂中用饭即可。”又转对祝枝山道:“反正酒菜坐哪里吃都可,是不是老爷?”

“这个……”想想被人家握紧的钱袋子,祝枝山只好点头。

“得嘞,那老爷您坐这边,这位小客官,您坐那边上一桌可好?”店伙倒未因二人堂食便存了轻视,只是他也看得出来兴只是跟班小厮,断无有主仆同桌用饭的道理,是以一指邻座空位。

来兴却把眼一翻,“你没见我还有行李要照看,哪得空闲!给我在廊下安个凳子就是了。”

“哎呦,那您可怎么用饭啊?”店伙一时为难,廊下面加座儿,也没这规矩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街头唱莲花落儿讨赏的。

“该怎么吃就怎么吃啊,你管我!”来兴不客气道。

祝枝山晓得这僮儿如今看谁都像是奸商,不可理喻,便吩咐店家由他去吧,只嘱咐来兴放心点菜,莫要委屈肠胃,来兴应声去了。

打发走了僮儿,祝允明终于静下心琢磨起吃食来,松鹤楼的火腿是远近闻名,不得不吃的,他又食肠宽大,无肉不欢,当即点了一大碗火腿虾圆杂脍,又切了一整只烤鸭,一碟白切肉,一条焖青鱼,再配上壶河清酒,菜还未上,他便馋涎欲滴,急不可耐地打量起四周酒客来。

春闱之日将近,京城内多了许多襕衫士子,松鹤楼中自也不免,一个个呼朋唤友,楼上楼下进出不停,祝枝山看了半天,见其中并无熟悉旧友,略感失望,看来只有老实等待自己酒菜上来了。

垂眸之际,酒店门前又进来一位年轻客人,头戴六瓣瓜皮帽,一身宝蓝缎子直裰,脚踩云头朱履,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目,转动之间灼灼有威,祝枝山与之目光对视,心头不由一跳。

这是哪家青年贵介,竟有如此威势,祝枝山不由心中好奇,观此人气度,必是久居人上,颐指气使之人,两榜出身的缙绅士子断不会有这种威风煞气,此人到此,莫不是将有大事发生?

“丁大哥,你总算来啦!”一串银铃般的清脆笑声,一个娟秀少女疾步从二楼奔下,双颊晕红,神情振奋。

转眼之间,青年那双凛凛含威目变成了脉脉含情眼,温柔笑道:“愚兄来迟,累妹子久等了。”

“不迟不迟,是我来早了,咱们楼上去说。”少女挽起青年手臂,亲亲热热地并肩上了楼。

祝枝山哑然失笑,有女怀春,吉士诱之,不过是一对小儿女在此幽会,自己真是想得恁多,心思放下,腹内咕噜噜一阵轰鸣,祝大胡子顿时笑脸尽收,愁容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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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大哥,你喜欢吃什么菜,我去唤小二来。”二楼临街的一间雅间内,顾采薇兴高采烈问道。

“随意就好,这饭菜的味道不在于吃什么,关键在和谁吃,和妹子你在一起,就是吃泔水,愚兄我也是甘之若饴。”丁寿嘻笑道。

“啐,人和你说正经的,总没个正经。”顾采薇羞红粉面,喊过跑堂的吩咐酒菜。

点过酒菜的顾采薇翩然入座,双手支颐凝视丁寿,流波中掩不住的笑意,“都是松鹤楼的拿手菜,你丁大人日理万机,拨冗来见小女子,总不能亏待了不是。”

“佳人有约,莫说公事俗务,就是天子传唤,你丁大哥也是佯醉癫狂,托词不朝。”丁寿挑眉轻笑。

“这么说,小妹我的话比圣旨还要管用咯?”顾采薇樱唇微抿,眉梢眼角尽是喜色。

这话似乎有点大不敬,不过二爷面对美人时从不考虑那些虚头巴脑的东东,理所当然点头道:“自然,毕竟当今万岁愚兄我想见便可一见,见贤妹你可要灰头土脸做那钻地老鼠的。”

顾采薇掩唇“噗嗤”一笑,随即俏脸一板道:“哦,大哥这话是在怨我咯?”

“非也,实属自责,谁教愚兄我笨嘴拙舌,不招令尊令堂待见呢。”丁寿眨眨眼道。

顾采薇垂眸,桌下纤细小腿略带不安地虚踢了两下,“其实没有啦,爹娘他们连你面都未见过,只是……只是锦衣卫的名声属实……欠妥,旁人多有非议,难免会对你有些……成见。”

顾采薇声音愈发低微,念着青梅竹马的份上,她没将那位搬弄是非的郭小侯爷指名道姓说出来。

可不巧,那二位我不但都见过,而且见面场景实在称不上愉快,想想在顾北归赌场里出千,丁寿不由嘬了嘬牙花子,不过念起水雾氤氲中的那朦胧倩影,他的唇角又不觉微微翘起。

“丁大哥……”见丁寿面色古怪,一脸哭笑不得的犯难模样,顾采薇还以为自己话惹他不快,慌忙道:“外间风言风语,大哥不必放在心上,待来日有暇……”

顾采薇忽然玉颊染霞,含羞低头,“登门拜访爹和娘亲,让他二人眼见为实,晓得大哥人品,谅也不会再来作梗。”

这是要让二爷登门求亲的意思?

丁寿突然觉得有些牙疼,老实讲这么一个模样人品武功都出挑的姑娘,他真不介意给府里添人进口,反正这妹子性情好,也不会闹出争风吃醋的事来,问题是她那老娘……二爷回想当夜被凤夕颜追击亡命的场面,脖子上不由直冒凉气,打定主意不和修罗仙子再照上面。

“且缓上几日,愚兄最近又多了神机营的差事,这勾补缺额,选将练兵的着实耗费心力,整日头昏脑涨,贸贸然登门,怕是会唐突了伯父母。”

“有我一旁照应,你还怕些什么。”顾采薇笑语宽慰。

丁寿避而不答,将目光投向窗外,俯视街头景致,随口道:“愚兄这几日可是惴惴难安,忧心妹子遭禁足难出闺阁,今日看来,贤妹禁令已解,可喜可贺。”

顾采薇不满地横了他一眼,“哪有那么容易,我此番是借着你的地道偷跑出来的。”

丁寿好奇,“难不成妹子不怕被令尊和令堂发觉?”

“所以才和你定了今日啊,爹白日是不着家的,娘每月这一日要闭关练武,我推脱身子不舒服,不让人过来打搅。”顾采薇没好气道。

“深谋远虑,薇儿真是冰雪聪明。”丁寿挑起拇指赞道。

听丁寿称呼变得亲昵,顾采薇心头顿觉甜丝丝的,拱手抱拳,装作一脸肃然道:“岂敢岂敢,与丁大人相处久了,若不再变得聪明一些,恐被人嫌弃愚笨,耻与为伍。”

丁寿哈哈大笑,顾采薇也随即莞尔。

这丫头就是好哄,给上两句甜言蜜语,便把丁寿推却登门的失望不快忘个一干二净。

时近正午,松鹤楼内食客愈来愈多,只听外间楼梯咚咚乱响,又有一群人嘈嚷着上了二楼。

“诸位仁兄,今日李某作东,大家务要尽兴。”一人高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