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寿闻声微微侧首,顾采薇诧异问道:“丁大哥,怎么了?”
“声音有些耳熟,却想不起是哪个了。”丁寿摇头苦笑,最近脑子里事情太多,记性也变差了。
“良度兄难得大方,我等今日就不醉不归喽。”另一人语含揶揄,旁人立时附和哄笑。
李良度?
丁寿恍然,原来是吏科给事中李宪,这厮整日蹲在刘瑾府门前听传,他进出刘府三不五时经常遇到,不过没什么深谈。
“张廷献你尽管放开肚子,李某人今日舍命陪君子。”李宪声音中透着些许不满。
吏科给事中张瓒?
老太监最近是不是管得松了,让这帮子给谏还有暇跑到松鹤楼里聚餐来,丁寿纳闷,移步雅间门前。
“良度兄言重了,无非破财而已,没哪个要伤你性命。”张瓒继续挖苦同侪。
李宪羞恼不过,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摊在掌心,“好,李某言出必行,这锭银子便寄在柜上,诸位尽管享用酒饭就是。”
“良度兄怕是少来这松鹤楼,区区五两银子,一通便饭倒也尽够,只是欲饱我等口腹之欲,嘿嘿,怕是稍显不足……”张瓒声音中透出一股讥嘲。
“李某人自不如廷献兄久居京师,见多识广,可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愚夫蠢汉,对松鹤楼内酒食赀费也略知一二,但廷献兄却可知此银来历?”
“哦,愿闻其详。”
“今日我在刘公公座前回话,甚合他老人家心意,便以这袖中之银遗我……”李宪住口不言,洋洋自得地乜视众人。
“此银原来是刘公公见赐,果然色润沉稳,宝光四射,不同凡响。”
“良度兄不愧是刘公乡党,我等望尘莫及。”
“李兄得刘公青睐,来日飞黄腾达,莫忘提携小弟。”
众人一片阿谀声中,李宪嘴角微微下撇,眄睇张瓒道:“廷献兄,我便以此银作东,你可放心了?”
张瓒面上青白不定,强笑道:“良度兄说笑,此银既是刘公公所赠,岂好随意花费。”
李宪“诶”了一声,“刘公见问,李某便直言用此银请了廷献兄吃酒,廷献兄还道银钱太少,害他未得尽兴,如此可好?”
娘的,怎教这厮走了狗屎运,巴结上了刘瑾,张瓒心头暗骂,讪讪道:“适才一时戏言,良度兄莫怪。”
“是啊,廷献不过玩笑之语,良度兄就不要记挂了,今日良度兄大喜,便由我等作东庆祝,如何?”
内中一人提议,其余人纷纷应和,李宪却执拗不肯,“诸兄何出此言,本说是李某请客,岂能出尔反尔,何况诸位也是客居京师,实扯不到东道之说……”
张瓒一张脸如同开了染布坊,由青便黑,由黑转红,转眼间变幻几次,干笑了几声道:“良度兄说的是,是兄弟礼数不周,今日原该张某一尽地主之谊。”
“咦,我几时这样说过?廷献兄之言,倒像是我李宪悭吝,可教李某汗颜,告辞告辞。”李宪说罢便欲下楼。
张瓒一把拉住李宪手臂,“兄弟失言,良度兄肯屈尊就席,已是赏瓒薄面,就休要计较其他了。”
张瓒拽着李宪便向里行去,李宪半推半就,余人众星捧月,乱哄哄进了早已安排好的雅间。
丁寿侧耳倾听,那群人渐行渐远,未再有旁的昏话传出,丁寿不屑扁嘴,好一群读书种子,真是有够丢人现眼。
“呸,阉党走狗,斯文败类!”一声低低的咒骂突然响起,声音不大,却清脆悦耳,丁寿不由再次竖起了耳朵。
丁寿倒是未存别的龌龊想法,只是刘瑾如今树大招风,朝野间不乏诋毁声浪,此人若仅是图一时嘴巴痛快,他也懒得去理,但若那间里的人别有图谋,哼哼,二爷可不想做大树倒后无处栖身的猢狲!
“公子,休要乱讲话。”另一个略带柔和的声音劝了一句,又压低了几分道:“他们都说京城里遍布缇骑,小心隔墙有耳。”
被人家误打误撞抓个正着,丁寿脸上不觉有些发烧。
“我实话实说,怕个什么,那些厂卫走狗能将我怎样!”第一个声音忿忿道。
“好好好,我也不劝了,待你的话传到舅爷耳朵里,看他以后还带你出来!”另一人似生了闷气,怏怏轻哼。
这人终于服了软,气恼道:“不说就不说,哎,这酒菜怎么还不上?”
另一人余愠未消,没好气道:“早劝过你换一家啦,现在正是用饭的时候,松鹤楼里都是客人,几时能轮到咱们!”
“我不管,你去想办法,我都快饿死了!”
“总是这么不讲理,我能有什么办法!”另一人嘀嘀咕咕,语带不悦,但随即响起的椅子挪动和开门声,还是听话去了。
原是两个意气用事的小娃儿,丁寿摇头失笑,收回功力,转目却见身旁顾采薇眉心微蹙,隐露忧思。
“薇儿,怎么啦?可是身体不适?”丁寿关切问道。
“没……没什么。”顾采薇强笑掩饰。
顾女侠实在不擅骗人,丁寿面容一肃,“有事直说,薇儿可是信不过愚兄?”
“没有,大哥不要多想,只是……”顾采薇面露纠结,容色间变幻不定,最终还是低声道:“大哥在……刘瑾身前可也是如适才那些官儿们一般……一般自贬身价?”
丁寿洒然一笑,“难道在采薇眼中,愚兄便是奴颜媚骨,卑躬屈膝之流?”
“不,不是的,采薇知晓人在公门,身不由己的道理,只是……”顾采薇纤嫩笋指绕着裙头绳结,懊闷道:“适才那几人的做派,让人没来由的不痛快!”
“薇儿恁地小瞧愚兄,便是在当今圣上驾前,丁某也只叙君臣之礼,绝无有半分谄媚奴态。”丁寿义正辞严,掷地有声。
顾采薇转忧为喜,“我便知道,丁大哥不是那等为求富贵卑躬屈节之人。”
丁寿心虚地搔搔鼻子,暗道面对皇上时是不会,对皇上他妈可就没准儿了,在那娘们面前,二爷就差地上打滚摇尾巴了。
“其实妹子担心的是另一事,”顾采薇腼腆地将螓首埋进胸前,羞涩道:“爹那里还好说,娘对公门中人心存成见,见面时你万不可将官场那一套摆出来。”
怎么这事还没完啊,丁寿眼珠转了转,“薇儿如果忧心伯母反对我二人之事,愚兄倒有一个完全的应对之策……”
顾采薇猛地擡头,充满惊喜道:“大哥你说!”
丁寿倾身,贴着玉坠般的精巧耳垂,细声笑道:“咱两个生米做成熟饭,回头把孩子往泰水大人面前一放,不就得了么!”
“你……”顾采薇满面羞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挥舞粉拳捶向丁寿胸口,“教你满嘴胡吣!”
举手握住皓腕,丁寿一言不发,火热眼神直射秀靥,顾采薇被他看得脸如火烧,心头如小鹿般乱跳,不觉移步后退。
“大哥你……你要做什么?”
“做饭啊。”丁寿邪邪笑道。
背后已是雅间门扇,顾采薇除非夺门而逃,否则无处可去,看着眼前不断放大的男人面颊,顾采薇又是害怕又是娇羞地阖上双眸……
没了凤夕颜那婆娘打扰,这回还吃不进嘴里!
丁寿胜券在握,俯首向娇嫩如两片花瓣的樱唇上吻去……
“哎,客官,这菜是这间屋的客人的!”唇尚未接,店小二突兀的叫声猛地传来。
正自意乱神迷的顾采薇蓦地睁开凤目,将男人一把推开,捂着酥胸连喘了几声,张皇道:“不行!大哥,这里不行!”
丁寿气得跳脚,这又是哪个王八蛋坏事!
“先给我们,给他们再上一桌便是。”门外声音清脆响亮,犹在耳边。
“我出去看看。”喘息稍定,顾采薇整整衣衫,匆匆扭身开门而出。
只见外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美貌少年,头顶方巾,穿一件石青色缎面夹袍,白玉般的手掌中举着一个乌漆托盘,盘中摆放的正是她适才所点酒菜。
一见顾采薇露面,那正苦脸求告的伙计仿佛来了主心骨,“姑娘,这位客官截了您屋的酒菜,小的说没这规矩,可他就是不听……”
“这酒菜是你要的?”不等店伙告状完,少年单手托着漆盘,一手负后,歪头粗着嗓子问道。
“不错,但不知尊驾有何吩咐?”顾采薇见少年面容清秀,年岁也不甚大,偏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不觉莞尔,拱手浅施一礼。
“我们肚子饿得厉害,这几个菜便先让与我们,可好?”自己无状在先,人家却以礼相待,少年脸庞微红,言谈间收敛了许多。
“不好,”丁寿踱步而出,斜楞着眼睛道:“我们也饿得厉害,菜让给你们,我们怎么办?”
“丁大哥……”顾采薇性子温婉,觉为这点小事与人争执大可不必,轻扯丁寿衣角示意。
“你拿这个再去吃顿好的。”少年背负那只手翻腕亮出,一锭雪花银直向丁寿抛去。
丁寿扬手接过,入手只觉一沉,嚯,出手倒是大方,这锭银子足够同样的菜色点上三份了,“如此在下岂非占了尊驾便宜?”
“不必客气。”少年一扬下巴,端着托盘蓦身便要回自己房间。
眼前忽然一花,丁寿已然挡在身前,“彼此萍水相逢,咱们还是客气些为好。”
话音未落,少年掌上一轻,托盘已到了丁寿手中,二爷促狭一笑,“你拿这个再去吃顿好的。”
“你……”看着不知怎么又重回手中的银子,少年不觉气苦。
“铭钰,怎地还没有饭送来?”背后雅间门大开,另有一个少年迈步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