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黑白便服的姬润豪,</p>
看着坐在面前的儿子,</p>
开口道:</p>
“旒冕,沉么?”</p>
皇帝摇摇头,</p>
伸手,拨弄了一下旒冕前那十二串白玉珠料,</p>
道:</p>
“不沉,就是累赘。”</p>
紧接着,</p>
皇帝继续道:</p>
“过阵子,我要抽空把这旒冕改掉,遮掉面容,就能在臣子面前显得神秘莫测了么?</p>
自欺欺人,没什么意思。</p>
自我之后,后世之君,就不要戴旒冕了,戴冠吧。”</p>
姬润豪点了点头,</p>
道:</p>
“改得好,我也不喜欢。”</p>
皇帝开口问道:</p>
“为何是你?”</p>
姬润豪伸手指了指旁边温煮着的茶壶,</p>
皇帝坐在那里,岿然不动。</p>
“倒茶。”姬润豪说道。</p>
姬成玦回应道:</p>
“岂有役天子之理?”</p>
“我,也是天子。”</p>
“谁才是当世皇帝?”</p>
“我,还是你爹。”</p>
“天地君亲师,先君臣,再父子。”</p>
“哈哈哈哈……”</p>
姬润豪笑了起来,</p>
叹了口气,</p>
笑骂道:</p>
“小畜生。”</p>
骂完,</p>
姬润豪亲自伸手拿起茶壶,开始倒茶。</p>
两杯茶倒好,</p>
姬润豪看了一眼坐在面前的儿子,</p>
把第一杯茶,推送到儿子面前,</p>
道:</p>
“请当世皇帝,先喝。”</p>
姬成玦伸手,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放下。</p>
姬润豪端起茶杯,</p>
身子微侧,</p>
道:</p>
“你先前问我,为何在这里,最先见到的,是我。</p>
你明明是进来,见列祖列宗的,为何独独先是我坐在这儿等着你。</p>
这儿,</p>
是太庙。</p>
那头貔貅之灵,带你进来的。</p>
列祖列宗,早就尘归尘土归土了,包括,我也是。</p>
这儿,是你所想所见所想听闻的列祖列宗。</p>
你想见到谁,就能见到谁;</p>
所以,</p>
为何我会出现在这里,</p>
因为,</p>
此刻,</p>
你最想见到的,是我。”</p>
轻风,吹入这亭子,撩起帷幔微摆。</p>
两代大燕天子,</p>
面对面而坐,</p>
彼此无言,</p>
良久。</p>
姬润豪伸手去拿茶壶,</p>
皇帝先伸手,拿起茶壶,帮他续了茶。</p>
姬润豪道:</p>
“使不得。”</p>
皇帝不为所动。</p>
“对了,</p>
楚国的那个熊家小四,</p>
如何了?”</p>
“快玩完了,已经输到没其他可以输的地步。”</p>
姬润豪点点头:“我就知道会这样,他既然选择走那一条路,就意味着从一开始,就断绝了当世为人的念想。</p>
人生百年,</p>
这当皇帝,得先从皇子做起;</p>
如果一开始不是太子,还得来一场兄弟夺嫡;</p>
就算一开始就是太子,当爹的多挺一会儿,怕是真到了自己坐上那个位置时,也不剩几年春秋了。</p>
而那种幼年即位,也不见得能多轻松;</p>
外戚、权臣等等这些,想要清理得,实在是太多,还得再花时间去学如何做好一个皇帝,这又是一大段功夫。</p>
做皇帝嘛,</p>
最难的就是时不我待;</p>
更难的,是明知时不我待时,还要为了大局继续待着。</p>
成玦,</p>
你做得很好,</p>
我没选错人。”</p>
“你要是能早点去死,不硬挺着,我能做得更好。”皇帝说道。</p>
姬润豪看着自己的儿子,</p>
道:</p>
“我说的,都是你想说的,也就是你认为的,你何必和自己斗嘴?自己骗自己的心里话,很有趣?”</p>
姬润豪缓缓站起身,</p>
继续道:</p>
“我把一个最坏的大燕留给你,但同时,也是把一个最好的大燕,留给了你。</p>
千秋功过,</p>
我从没放在眼里。</p>
我很欣慰,</p>
因为我的儿子,我的继任者,</p>
嘴上不这么说,</p>
但心里,也是这般看我的。”</p>
皇帝目光微冷,</p>
道:</p>
“你注定会被我的荣光所掩盖。”</p>
“哪个当爹的,会生气于儿子比自己强呢?</p>
爹,</p>
高兴成为儿子荣光的一部分。”</p>
又是一段时间的无言。</p>
姬润豪开口道:</p>
“扯了这么久的闲篇,就没什么要问的?”</p>
皇帝不说话。</p>
“是,我的儿子现在是皇帝了,皇帝自当乾坤独断,哪里用得着,又哪里容得下那些七嘴八舌的长舌妇在耳边聒噪?</p>
可儿子啊,</p>
你这就有些意思了,</p>
你不是很恨我么,</p>
为何进来后,</p>
就第一个想见我?</p>
若是想问我一些什么,也就罢了。</p>
可偏偏什么正经事也没问,</p>
难不成,</p>
仅仅是想见我?”</p>
“姬润豪!”</p>
姬润豪依旧背对着皇帝;</p>
而这时,</p>
外面水榭楼台开始扭曲,紧接着,一道道身着龙袍的身影开始出现。</p>
他们的容貌,和太庙画像之中,极为相似。</p>
有些,甚至一眼就能分辨出到底是大燕史上的哪位皇帝。</p>
“小子,我大燕一统诸夏在即,我姬氏数百年之夙愿终要得偿,眼下当痛下决心,以求大燕天下长安!”</p>
“飞鸟尽良弓藏,本该如此,合该为了这天下!”</p>
“是他早有反意,若他愿意交出兵权,我姬氏又非乾国婢生赵氏,怎无容人之量?”</p>
“他自己选的这条路,就注定不在这一世也会在下一世,成为大燕祸乱之根源!”</p>
“切莫妇人之仁!”</p>
“你与他,早就仁至义尽,你也未曾对不起他,坐下,安坐与此,一切,看命!”</p>
“他自寻死路,消弭动**之源,岂非天意?”</p>
“晋国早没了,楚国也趴下了,乾国也崩了,就算没了他,至多再费点功夫,没了他,还有我这大燕儿郎,依旧能鞭挞这天下!”</p>
“当年我与蛮子厮杀战死,所求所图,不就为了保下这大燕么,今日我大燕之气象,乃我等之夙愿,你还在迟疑什么!”</p>
这些身穿龙袍的身影,都是历代大燕皇帝。</p>
有的战死疆场,有的蹉跎一世,有的在位时间很长,有的在位时间极短,有的励精图治,有的,也有些荒唐。</p>
但在这一刻,他们都是站在大燕,站在姬氏的角度,在要求当世皇帝听话。</p>
甭管生前如何,现在,他们的所求所想,是一致的。</p>
“他不臣之心早就昭然,你又何必自欺欺人,你是皇帝,岂能被江湖义气自缚?”</p>
“他不反,他儿子会不反?好不容易平定的天下,就算是为了万民考虑,也该在此时选择漠视!”</p>
“他是脱下王服选择以江湖人的身份去死的,与你何关与大燕何关?”</p>
“这是命,宿命!”</p>
“那群跳梁小丑,自以为还有机会再翻江倒海么,事后一并踏平就是!”</p>
“嘿,我孙子,和我一样,都有点胖。”</p>
坐在亭中的姬成玦,</p>
目光扫向前方,看见一身着龙袍的年迈皇帝,一边不住地将手中一颗颗红丸送入嘴里咀嚼一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p>
他的胖,不是胖,而是死前服丹服出的浮肿。</p>
面对这些列祖列宗的质问与要求,</p>
姬成玦一直稳稳地坐在那儿,</p>
只不过其大半目光,一直落在那站在其身前,为其遮蔽住大部分视线的那道背影上。</p>
姬润豪双手负于身后,</p>
眼前一众,</p>
是姬成玦的列祖列宗不假,但何尝不是他姬润豪的列祖列宗?</p>
但在此时,</p>
姬润豪却发出一声大喝:</p>
“都聒噪够了没有!”</p>
一时间,场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p>
但随之而来的,则是一阵阵怒喝:</p>
“放肆!”</p>
“小辈,竟敢不敬先祖!”</p>
“狂妄!”</p>
“反了天了,反了天了!”</p>
“没我战死疆场,安得如今之大燕?”</p>
“哈哈哈哈………”</p>
姬润豪放声大笑:</p>
“我接手的大燕,是门阀林立,政令不出京畿的大燕!</p>
我接手的大燕,是荒漠蛮族养精蓄锐,即将抬头的大燕!</p>
我接手的大燕,是三晋之家竟敢獠牙相向的大燕!</p>
敬你们一声,</p>
可以喊你们一声先祖。</p>
不敬你们,</p>
大可喊你们一声……废物!</p>
大燕崛起之象,是我姬润豪开创出来的!</p>
大燕一统诸夏之格局,是我姬润豪的儿子经营起来的!</p>
在我们父子俩前头,</p>
你们又到底在干什么!</p>
战死疆场,留朝中乱局!</p>
放纵门阀,使门阀威胁皇权!</p>
轻信外戚,朝政昏庸!</p>
大燕还是那个大燕,</p>
大燕儿郎还是那群大燕儿郎,</p>
大燕铁骑还是那个大燕铁骑,</p>
我父子俩两代人,就平定了这天下,一统了这诸夏,</p>
你们说说,</p>
你们这帮人,</p>
到底是不是废物!”</p>
“轰!”</p>
雷霆炸响,大雨滂沱而下。</p>
……</p>
太庙外头匍匐着的老貔貅,抬起头,望向头顶那不断电闪雷鸣的天幕,目露沉思。</p>
而其四周,一众红袍宦官,也纷纷从这天幕之中,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p>
……</p>
亭子内,</p>
皇帝还是坐在那里,自始至终,他就没说过一句话;</p>
就看着,</p>
看着自己的父皇,</p>
当着他的面,</p>
挡在他的身前,</p>
把一众列祖列宗,骂成一群废物!</p>
皇帝的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p>
姬润豪一摆手,</p>
呵斥道:</p>
“你们,已经死了,你们死后,你们的继任者,也已经继位。</p>
你们,</p>
一个个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