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p>
六弟没来上课。</p>
他很奇怪,却未曾多想。</p>
去给母后请安时,</p>
他看见了站在凤正宫门口的舅舅。</p>
舅舅站在宫门口,身上穿着他一直艳羡觉得无比英武的鎏金甲胄,腰间挂着,那把父皇亲赐的锟铻。</p>
他像以往那样,飞奔着跑向舅舅,他想问舅舅是不是又要带自己出去玩了,他想骑舅舅的貔貅,想让舅舅带着他去射箭,想让舅舅带着他去看那些士卒们的操演。</p>
然而,</p>
当他快跑到舅舅跟前时,</p>
他听到凤正宫内,自己母亲的厉声尖叫:</p>
“为什么,为什么,无镜,你为什会这样,你为什么会这样,他让你去做你就做么,他让你干什么你就什么都干是么!</p>
阿弟,</p>
阿弟,</p>
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p>
阿弟,</p>
你怎么能………”</p>
姬成朗停下了脚步,</p>
此时,</p>
舅舅似乎是感应到他的到来,侧过身,看向了他。</p>
舅舅在对他笑,</p>
但他却忽然感到无比的畏惧,</p>
因为舅舅的身前甲胄上,血淋淋的一片。</p>
那些血,许是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已经挂在了上面。</p>
明明先前毫无察觉,但在看见这些血后,他仿佛已经嗅到了浓郁的血腥味。</p>
姬成朗蹲在地上,开始呕吐起来。</p>
“你让她怎么活,你让她怎么活得下去,你们让她怎么活得下去啊!</p>
你和他,为什么这么狠心,为什么就这么狠心,为什么,为什么!”</p>
姬成朗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这么激动,他跪坐在地上,透过宫门,看见里头的母亲,也是跪坐在地上哭喊着,周身宫女宦官想要搀扶起她,却都被她推开。</p>
这时,</p>
舅舅开口了。</p>
“无镜,奉诏行事。”</p>
“灭杀皇子母族,无镜,古往今来,行此事者,可有善终?”</p>
舅舅没回答,</p>
只是对母后点了下头,</p>
然后,</p>
转身。</p>
母后尖叫道:</p>
“阿弟,你不要变得像他一样,你不要变得像他一样………”</p>
舅舅没回身,也没回应。</p>
走到自己身边时,</p>
低头,</p>
又看了眼自己。</p>
舅舅对着自己,伸出手,想要拉自己起来;</p>
而那时的姬成朗,却已经被吓得忙往后缩。</p>
舅舅收回了手,向宫外走去。</p>
然后,</p>
姬成朗知道了一件事,</p>
昨夜,</p>
舅舅领三千靖南军骑士,灭了闵家满门。</p>
闵家上下,鸡犬不留。</p>
奉的,</p>
是父皇的旨意。</p>
舅舅身前甲胄上的血浆凝固,是六弟母族人的鲜血,一遍又一遍溅洒上去的;</p>
为何后背没有,</p>
因为舅舅持刀,</p>
一直向前杀戮。</p>
“啊啊,啊啊啊………”</p>
姬成朗爬起身,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记得要去找自己的六弟。</p>
他找到了六弟,</p>
他正蜷缩在寝宫的一角,</p>
抱着膝盖,</p>
在那里抽泣。</p>
当他跑过来时,六弟抬起头,看着他,泪流满面。</p>
他从未见过这样子的六弟,似乎只在很小很小时,六弟摔倒了,才会这般哭着对自己喊道;</p>
“二哥,摔疼疼………”</p>
再之后,六弟就展现出了过于常人的聪慧,学什么,都快,看什么,都透。</p>
但在这一刻,</p>
六弟再次哭着向自己喊:</p>
“二哥………我母妃………我母妃………没了………”</p>
闵妃,</p>
在得知昨晚发生的事后,</p>
自缢了。</p>
那个,女人,走了。</p>
姬成朗不讨厌那个女人,他也知道,自己的母后,也不讨厌她,确切地说,以前的王府,之后的太子府,现如今的后宫内,很少有人会不喜欢闵妃。</p>
父皇登基后,恪行节俭。</p>
闵妃则用自己家的钱,为皇子们置办吃食用度。</p>
六弟有的,其他兄弟几个,必然都有。</p>
母后曾劝过她,不要这般铺张。</p>
她却笑着说:</p>
姐姐,我已经嫁入姬家了,身为姬家的女人,从娘家里掏弄点银子出来补贴咱姬家自己的哥们,这才是天经地义不是?</p>
陛下要节流,节省的是国库的银子,那是做账给外臣看的,外臣看见内库的支出少了,意思,也就懂了,咱自家人就算是真的吃糠咽菜的,真当外臣们信么?真当百姓们信么?</p>
所以啊,倒不如咱继续吃好喝好。</p>
她很好爽,也很会做人,她从未给人以一种对富人对金银的憎恶感,反而让人如沐春风。</p>
每每从她手中接过挂饰、扇子、坠子时,姬成朗都会腼腆且开心地抬头回一声:谢谢姨娘。</p>
哪怕父皇登基了,大家住进皇宫了,皇子们也不愿意改对她的这个称呼。</p>
她是六弟的生母,是所有皇子的姨。</p>
然后,</p>
她走了。</p>
姬成朗跪伏下来,抱住了六弟。</p>
“二哥………我母妃没了…………没了…………”</p>
六弟还在哭着,</p>
而姬成朗的手,则在颤抖。</p>
他很害怕,害怕是自己昨晚的诅咒,才导致了今日的恶果。</p>
……</p>
“殿下,殿下。”</p>
李英莲的呼唤,打断了姬成朗的回忆。</p>
那个身着白色蟒袍的男人,还是站在那里,就这么平静地看着自己,没说话。</p>
李英莲催促他,该将舅舅喜欢的点心,以前舅舅每次来凤正宫母后会为其准备的吃食从食盒里拿出来了。</p>
鞋样,也该拿给舅舅看了。</p>
此时,</p>
深秋的风,</p>
吹了起来,</p>
本就寒冷,而在这座没人气的王府衬托下,有些……刺骨。</p>
一时间,</p>
姬成朗有些恍惚。</p>
仿佛一切的一切,又回到了那一年的那一天;</p>
他站在通往凤正宫大门的宫道上,</p>
舅舅,依旧站在那里。</p>
他仿佛冥冥之中,再次听到了母后的哭喊。</p>
但这次,</p>
不是哭喊着闵妃,</p>
而是……田家。</p>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又像是往回拨弄了一轮。</p>
那一日,在自己怀里哭泣的六弟,变得比以前,更爱笑了。</p>
他荒唐,</p>
他洒脱,</p>
他在皇子府邸和外宅里,养了很多的歌姬舞姬;</p>
他会讲笑话,他会逗弄兄弟们开心,在面对父皇时,他比以前,更为自如。</p>
仿佛父子之间的感情,</p>
因为母妃的死,</p>
变得更亲近也更浓厚了。</p>
他能感觉到,六弟放下了一些东西,比如……他的骄傲。</p>
当年的六弟,他优秀,他聪慧,但因为年纪还太小,所以还不太懂得去掩藏眼神深处的骄傲。</p>
他自比父皇,他优秀过兄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