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撰《晋史》的七年,加上被囚禁的三年,离开晋地时,孟寿已经四十了,后来,有文人因此做诗,而立入晋不惑出,春风依旧少年郎。</p>
孟寿没有归楚,而是受乾国官家之邀,入了乾,于上京翰林院,花了三年时间修撰了《乾史》。</p>
故而《乾史》开篇太祖皇帝本纪中就直言,太祖皇帝掠其天下。</p>
一个掠字,表明乾国开国,是靠着欺负掠夺人家孤儿寡母才起家的。</p>
乾国官家没关他,也没难为他,礼送其出乾。</p>
孟寿于四十四岁,入燕,修撰《燕史》,这一修,就修到了现在,修了近三十年。</p>
一则是因为,大楚贵族尊崇复古,古籍众多,且保存完好;晋国有闻人家这个喜好风雅文华的大家,也是藏书丰富;乾国更不用说了,一座翰林院,可谓是文华荟萃,且乾国历史,本就短。</p>
而燕国,虽开国八百年,然则几乎一直都在打仗,皇帝都时不时地会战死,其余方面,就很少有人去详细记录了,且燕人,对文教这方面,本就不重视。</p>
也因此,修撰《燕史》,没有那么多手边的史料和古籍去考证和对校,很多时候,只能亲力亲为,早些年,还得去燕国各大门阀之家登门求书;</p>
再者,人上了年纪,精力也就不如从前了,修史,自然也就慢了。</p>
不过,孟寿一人,周游列国,修四大国史,堪称天下史家之最。</p>
姚子詹评其人曰:史笔如刀,非笔如刀,非史如刀,乃执笔者心性如刀;</p>
称其为,做一世正经人。</p>
眼下,</p>
孟寿站在亭子外,看着亭内站着的人。</p>
田无镜走出亭子,俯身一拜:</p>
“老师。”</p>
孟寿入燕,曾求书于田氏,田氏允之,唯一请耳,收田氏子无镜为徒。</p>
所以,孟寿是田无镜文教一道上的老师。</p>
师徒见面,没有丝毫生分。</p>
孟寿摸了摸肚子,道:“为师饿了,有吃的么?”</p>
“备下了。”</p>
“好。”</p>
孟寿在田无镜的搀扶下进了亭子。</p>
亭子内的小桌上,酒菜早已备好。</p>
孟寿拿起筷子,吃喝了起来。</p>
田无镜也拿起筷子,陪着老师一起用食。</p>
少顷,</p>
孟寿放下了筷子,田无镜也放下了筷子。</p>
“你继续吃,为师年纪大了,饭量不行了,常常饿得快,但吃了两口,就饱了,你还年轻,得多吃些。”</p>
“老师,无镜之前用过了。”</p>
“哦,好。”</p>
“老师,大楚派来接你的队伍,再过片刻就到。”</p>
“那感情好,咱们师徒俩,还能再说会儿话。”</p>
“老师何必此时归楚?”</p>
“《燕史》已修撰好,哪有不归家的道理?得亏燕皇陛下马踏门阀,得收门阀藏书入宫,否则这《燕史》,为师有生之年怕还真修不完,哈哈哈,那帮门阀世家,前些年,为师一个个求爷爷告奶奶地,结果只当为师是叫花子去打发,落得这般田地,该,该啊!”</p>
田无镜也笑了。</p>
很久以前,孟寿曾对他说过,说他修了大半辈子史书,就越是分不清楚是非对错了,只知这史书每一页,都浸透了刀光血影、勾心斗角、蝇营狗苟。</p>
就是那正大光明的歌功颂德的话语之下,往往也隐藏着暗涛汹涌。</p>
读史,可以知兴替;但修史,越修就越容易将自己身上的人味儿给修没了,因为修史时,你不能有自己的看法,不能有自己的喜好,也不能有自己的立场,久而久之,你可能连你自己,也没了。</p>
“对了,徒儿,你可知为师与你作的是什么?”</p>
说到自己得意处,</p>
孟寿双手抓着小桌边缘,身子微微站起向前,看着田无镜,像是老顽童得瑟炫耀自己本事一般,道:</p>
“为师与你修的,是本纪,和那镇北侯一样,也是本纪,在为师看来,我徒儿和那镇北侯府一样,都有资格用那帝王专用的本纪!”</p>
田无镜依旧只是笑笑。</p>
“为师知道你不在乎,但为师得为你做点什么,徒儿,天下人不知你,但为师知你,为师知你之不易!</p>
生而为人,落于史书之中,不过寥寥数笔,但寥寥数笔,怎能写尽一人一生之万一?</p>
若真要做那万一,则要承那万千苦楚。</p>
我徒儿苦,为师知道。”</p>
田无镜依旧不语。</p>
“再往东南行,就要到镇南关了吧?”</p>
“是。”田无镜答道。</p>
“镇南关要是破了,大楚,也就危在旦夕了吧?”</p>
田无镜摇摇头,道:“只能说,若是没了镇南关,燕楚之间,局面就完全不同了。”</p>
“身为史官,为师希望这次你能破镇南关,直捣郢都,灭了楚国,再行攻乾,平灭乾国。</p>
一辈子史官,修的四国史,看似风光,实则无趣;</p>
自大夏覆灭,八百多年前天下为现大一统,未能修大一统史,实乃我史家八百年先贤后辈共有之大憾。</p>
打,再打出一个大夏,再打出一个大一统来,后世史家,就不用再像为师这般奔波劳苦了。”</p>
“徒儿,会尽力。”</p>
“但……身为楚人,虽半辈子在外飘零,却依旧未曾忘记楚地华美,觅江江畔浣足,郢都城头赏雪,楚辞悠悠……</p>
多好的大楚啊,多好的大楚啊,</p>
要是就这般没了,</p>
也未免怪可惜的,说句心里话,为师这心里,还真舍不得。”</p>
“老师毕竟是楚人。”</p>
“是啊,我毕竟是楚人,所以《燕史》一修完,为师就向陛下请辞归国了,好在,为师也就一老叟,顶不得一兵一卒,否则,为师就算能过得了陛下那一关,等到了徒儿你这儿,怕是也会行那玉盘城下旧例,将为师斩杀于此了。”</p>
田无镜没说话,面色平静。</p>
“好在,为师不中用,也省得我徒儿身上,再添一笔。</p>
其实,为师之所以想要归楚,还有一因。</p>
在史料史书上躺了一辈子,却未能亲眼见过历史,这次,为师就准备在郢都城头,等着见见,徒儿,切莫让为师失望。”</p>
“是,徒儿谨记老师教诲。”</p>
“嗯。”</p>
孟寿伸手,其随行仆人取来纸笔。</p>
“行一处,记一处,写一处,陛下还在,镇北王还在,你,也还在,灯等火灭,人等盖棺;</p>
但为师想着,要是能多写点,多记录点,也能让后世人读之此段时,更为懂你。</p>
别急,</p>
为师知道徒儿你不在意这些,</p>
但为师我在意。</p>
不是为了徒儿你,还是为了为师我自己。</p>
笔下春秋,基本皆为化骨之人,所幸大争之世于前,天下起浪潮,所幸徒儿你乃浪中撑蒿人,所幸为师还能有这个面子;</p>
须知,</p>
千年之后再回看今朝,怎么着都不可能跳得过你去。</p>
若是后人读史至此段,</p>
甭管是对你咬牙切齿破口大骂,是对你不敢认同觉得你心如蛇蝎,是对你讳莫如深不得加引,亦或者,能读懂你田无镜一二者,能共鸣你一二者;</p>
总之,</p>
他们必然都会怪罪老夫我在你的本纪中,为何不多写点,为何不再多写点,为何不能再多留一些关于你的笔墨,留与他们看?</p>
镇北王,为师不熟,他也不稀罕搭理我这腐儒;</p>
陛下,为师是怕问得太多,就离不得燕了,哈哈哈,当初在晋地闻人家,为师没怕,明言其三家分晋;在上京,为师也没怕,直记其得国不正;</p>
但临老,临了,却变得有些惜命了。</p>
扯远了,扯远了,</p>
来来来,来来来。</p>
自古史料之中,最喜色彩添融,读他人色彩时,为师常常嗤之以鼻,但对我徒弟,为师愿为你增彩!”</p>
所谓增彩,就是用艺术加工的手法对历史人物进行渲染,让其更立体,比如编一些他没做过的事儿以及他没说过的话。</p>
若是郑伯爷此时在这里,马上就能听懂,这不就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么?对的,司马公当初就是陈胜身边的那根锄头,他亲耳听到的。</p>
“为师这里,预备为你添彩三段,一段,于你年幼时,为师与你的问答:为师问你,志当如何?你答曰:男儿当有凌云志,横刀立马,再塑天下!”</p>
田无镜摇摇头,这是编造的,他拜师于孟寿门下时,已经不是孩童了,心智也已成熟,怎会这般说话。</p>
他师傅,身为史家,却当着自己这个徒弟也是当事人的面,编造他的童年故事。</p>
孟寿继续道:</p>
“第二段,则是‘天下门阀之覆,自我田家起!’”</p>
说到这里,</p>
孟寿一拍大腿,</p>
道:</p>
“徒儿,你可知,就因为这句话,其后千年,但凡有人读史,都将绕不开你这句!</p>
俗人看的是你的绝情,你的冷酷,你的六亲不认;</p>
但必然也有人,看到的是你的不易,你的付出,你的苦!”</p>
田无镜依旧平静。</p>
孟寿指了指四周,</p>
道:</p>
“来来来,接下来为师还打算再增彩一个,待会儿大楚将军年尧将亲自来这里接为师归楚,年尧会问徒儿你一句话………”</p>
田无镜道:</p>
“年尧不敢来的。”</p>
不是不会来,而是不敢来。</p>
因为有了郑伯爷当初在雪海关前的**之举,</p>
导致这之后,什么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以及什么阵前对答问话,变成了没人敢做的事儿,都怕被来个斩首。</p>
且田无镜本身,就是三品巅峰武夫。</p>
他年尧,绝对不敢来。</p>
孟寿猛地一拍桌子,</p>
怒道:</p>
“不,年尧来了,他就站在那里!”</p>
孟寿指着自己的那位仆人说道。</p>
“………”仆人。</p>
“他,就是年尧,你说,是不是?”</p>
仆人指了指自己的脸,看了看主人和田无镜,最后,点头,道:</p>
“是,奴是年尧,大楚将军年尧。”</p>
“嗯,你看,徒儿,年尧,这不就来了么。”</p>
田无镜摇摇头。</p>
“徒儿,千秋史书,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凭什么人家能增彩,我增彩不得,我为我徒儿增彩不得?</p>
来,年尧,你来问。”</p>
仆人:“好,我来问。”</p>
“你问,靖南王,你当真觉得你大燕铁骑,天下无双么?”</p>
仆人:“靖南王,你当真觉得你大燕铁骑,天下无双么?”</p>
“徒儿,来来来,年尧大将军在问你话呢,快答,快答。”</p>
田无镜最终点点头,</p>
他修过玄,所以能看出来其老师今日看似亢奋,但实则已经走到快油尽灯枯的时候了,就算是入楚,也时日无多了。</p>
所以,</p>
他愿意在此时配合自己这位老师。</p>
田无镜看着那个仆人,目光微凝。</p>
仆人的膝盖当即一哆嗦,直接跪在了地上,他可真是承受不住靖南王的这恐怖气势!</p>
田无镜开口道:</p>
“在本王看来,世间铁骑,分为两类。</p>
一类,是我大燕铁骑;一类,是其他骑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