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呷一口茶,焦芳笑道:不说你二人同窗之谊,就冲他父亲王晋溪的面子,这忙该帮还得帮,那个锦衣卫叫什幺名字?焦黄中又细看了下书信,叫做丁寿。
哗啦一声,那杯热茶落地,洒出的茶水烫的焦老大人嗷嗷直叫,阿兰和焦黄中忙不迭地上前伺候,老大人只是高呼别管老夫,快快,快把这人请进来……************丁寿直到被众星捧月般迎进书房,还是一头雾水,这些诗礼传家的官宦人家串门规矩太多,先投名帖,再收回帖,一来二去不知多长时间才见一次面,他也是今日心血来潮才自己跑这一趟,随后就蹓跶走了,根本没想着今日能见焦黄中。
可人还没走出多远,就被呼哧带喘的焦黄中连拉带扯的迎进府邸,而且不去会客大堂,直奔私密处的书房,这位焦公子也未免太一见如故,交浅言深了吧。
待进了书房,发现会客的不止焦黄中,还有其父焦芳,丁寿心中就有些打鼓,待焦老大人不顾体面的亲自奉茶,二爷彻底不淡定了。
如今大明朝重文抑武,不说焦芳品级比他高,就是平级也断没有这般伏低做小向武臣谦恭的,别说丁寿,就是焦黄中看自己老爹那副卑躬屈膝的样子脸上都有点发烧。
焦芳却浑然不觉,读书人的脸面,屁,那玩意半两银子都不值,就说刘宇那小子,成华八年的进士,论资历老夫甩他几条街去,可他凭什幺这几年以副都御使代掌都察院事,即便如今受人排挤,还得外放封疆,总督宣大,还不是抱上了刘瑾的粗腿,朝中无人莫做官,这是老大人当官几十年血淋淋的教训。
眼前这小子虽说资历浅,可是刘瑾的亲信,更重要的是在皇上和太后面前都说得上话,当官到了他这一步,如何揣测圣意,才是更进一步的关键,以前苦无门路,如今瞌睡来了送枕头,想到这儿,老大人笑眯眯的,看丁寿的眼神宛如一只盯着肥鸡的老狐狸。
丁佥事,你我同朝为官,不想还有这层机缘,老夫幸甚。
焦芳捋髯笑道。
老大人此言寿愧不敢当,由黄中兄论起,下官还要称您一声世伯呢。
焦老儿的眼神让丁寿直发憷。
他一无官无职的黄口小儿如何能与四品大员称兄道弟,焦芳连连摆手,道:丁佥事文武全才,蒙皇上信重,前途不可限量,待来日鹏程大展,提携一下他便是。
都不是一个系统的,我上哪儿提拔他去,丁寿摸不着头脑,再看焦芳亮晶晶的眼神,他才明白过来说的是谁,黄中兄才干兼备,皆是老大人教导有方,所谓虎父无犬子,此等大才,有机会定要向万岁引荐才是。
若蒙举荐,焦氏绝非忘恩之人,必甘为马前奔走,不遗余力。
焦芳隔着书案略一拱手。
老大人言重了,盛世气象还需勠力同心,共同携手才是。
丁寿微笑还施一礼。
一老一小两只狐狸相视而笑,丁寿不经意向书案一瞥,发现了一件东西,这是……焦芳脸色一变,伸手去掩,却早被丁寿抢到了手中。
丁寿手中之物共有两片,如大钱形,质薄而透明,如硝子石,如琉璃,色如云母,中间用绫绢联在一起,丁寿手中一晃,道:这是什幺?焦芳面露赧色道:老夫年老,看文章久了目力昏倦,难辨小字,以此叆叇掩目,精神不散,笔画倍明。
大人明鉴,老夫眼虽花,体力未衰,还可为皇上分忧啊。
合着大明朝就有眼镜了,叫什幺叆叇,丁寿不知老祖宗早对光学有了研究,眼镜这东西宋朝就已出现,马可波罗游记就有相关记述,他若是活的长些,明末孙云球连显微镜都做出来了,此时他只是好奇:这东西哪儿来的?谁做的?见他不拿自己年老眼花说事,焦芳才放下心来,道:江南工匠尤擅此道,锦衣卫南镇抚司掌管军中工匠,细查便知。
丁寿若有所思,江南……************江南,苏州东山陆巷。
一座进深五间的府邸坐落村中,高大的府门上方挂着深黑的匾额,上面镌刻着惠和堂三个金漆大字,这便是接到圣旨复出的王鏊宅邸了。
此时王府之内欢声笑语,王老大人妻妾相伴,儿孙满堂,又奉旨复出,可谓志得意满。
岳父,小婿祝您此番进京宏图大展,一遂平生之志。
一个相貌儒雅的青年举杯贺道。
呵呵,借子容吉言了。
王鏊年过五旬,精神矍铄,须发皆黑,抚髯对年轻人笑道:此番你随老夫进京历练,让你夫妻二人劳燕分飞,素兰不要怪我就好。
青年身旁一个清秀端丽的女子闻言满脸红晕,嗔怪道:爹,您又为老不尊了。
王鏊哈哈大笑,这年轻人是他长婿徐缙,弘治十八年高中进士,王鏊共有四子五女,长女王素兰灵慧通经,最得他喜爱,爱屋及乌,对这个他亲选的长婿也最为看重。
老爷,一名老家人跑了过来,祝老爷,文相公来了。
哦,希哲和征明来了,快请。
王鏊展颜笑道。
老师,听闻您老出山,我和征明特意赶来祝贺,这顿酒您可省不下了。
一个留着三缕长髯的黑面胖子一边施礼一边高声道,拱手的右手赫然多枝出一根手指。
另一个随他同来身穿紫色程子衣的三旬文士,面色谦和,恭敬行礼。
好你个祝枝山,整日只知到处蹭酒,老夫让你编修的《姑苏志》如何了?王鏊指着黑面胖子笑道。
知道老师的酒不能白喝,今岁二月《姑苏志》初稿已成,您还不该赏学生一碗酒喝?祝枝山挤眉弄眼道。
该赏,该赏。
王鏊抚掌笑道,示意家人增设座椅碗筷。
二位兄长请上座。
徐缙起身让座道。
子容休要客气,如今你已高中进士,岂有坐我等下首的道理。
文征明拘谨道。
二位兄长皆是吴中才子,诗书画三绝为文坛翘楚,小弟后学末进,侥幸蟾宫折桂,断无颜忝居上座。
徐缙推辞道。
学无先后,达者为先。
在科举路上,子容已经走在老哥哥前面咯。
即便豁达如祝枝山,说此话也有几分颓然。
科举之路从来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祝、文二人虽说久负才名,科举道上却是坎坷不平,祝枝山弘治五年就已中了举人,此后屡试不第,文征明则更惨,中了秀才后连乡试这一关都未曾过去,所以适才老家人可以称呼祝枝山举人老爷,而他只能是秀才相公。
王素兰在一旁规劝道:二位兄长就不要推辞了,今日乃是家宴,只论年齿,不谈功名,快请上座吧。
这二人都是王府熟识,是以王素兰等女眷也未曾规避。
徐缙又开口相劝,直到王鏊发话,祝、文二人才依次落座。
王鏊语重心长对祝枝山道:方志展现一地风貌,不可轻忽,虽《姑苏志》初稿已成,还要细心校对才是。
祝枝山收起笑脸,恭敬道:弟子省得,老师放心。
文征明在一旁接口道:昌国兄来信说大理寺公务繁忙,不能擅离,请老师恕罪,他在京师扫榻以待,恭迎老师大驾。
文征明所说的是同为吴中才子的徐祯卿,与王廷相等人并称x寻x回网∶址百╖喥弟╛—╛板zhu╘综合3社x区╖七子,他也在弘治十八年高中进士,可惜因貌丑,未能进入翰林院,而是到大理寺任职,算是断了今后为相的道路。
王鏊点头叹息道:昌国诗调高雅,虽崇文复古,却又不失吴中风流,仕途竟遭此波折,可叹!祝枝山强颜道:幸好有昌国,不然堂堂江南四大才子竟无一人登第,老祝岂不羞愧地要一头撞死。
随即又是一叹,其实我们四人中最早该登科的应该是伯虎,可惜啦。
弘治十二年的科考舞弊案牵扯甚多,他也不便多说。
原本与弟妹言笑晏晏的王素兰神色一黯,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壑舟园中泼墨挥毫,作出洞庭有奇士,楼室栖云霞诗作的潇洒身影。
夫人,可是身体不适?徐缙见爱妻面色有异,关切问道。
无事,只是有些乏了。
王素兰面对丈夫关心,心虚回道。
王鏊长子王延喆年轻气盛,没有太多顾忌,又与祝枝山等熟识,突然开口道:祝大胡子,伯虎兄为何没来?文征明闻言停箸不语,神色郁郁,王鏊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二人还未和好?默默点了点头,文征明没有多言。
王鏊摇头叹道:你们年轻人之间的事老夫不便多言,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你们四人相知相交多年,当思来之不易,全了这份因果。
见气氛尴尬,祝枝山笑道:伯虎人虽未来,却教学生给您捎来一幅画作,以贺老师出山,请老师品鉴。
王鏊当即来了兴趣,命下人展开画卷,只见崇山峻岭间匹马拉拽的一辆轿车行在崎岖山道上,前面一人牵马,左边一位担夫,右边有一位护卫,王鏊则端坐车中。
画中笔法圆转细秀,将东山风光细笔勾出。
祝枝山指着画作道:老师请看,这画中的您有没有您老诗作中把酒花间花莫笑,春光还属白头翁的几分意境?王鏊一连说出几个好字,对这幅画百看不厌,问祝枝山道:伯虎现在忙些什幺?还在花街柳巷里醉生梦死?祝枝山笑道:伯虎如今寄情山水,可是逍遥得很,他迎娶苏州名妓沈九娘,自号桃花庵主,在桃花坞构筑桃花庵别业,落成之日还赋诗一首。
王鏊笑道:伯虎是少有的能从市井百态中悟出处世学问的,所作新诗必定不凡,希哲,快诵与老夫听听。
遵命。
祝枝山清了清嗓子,朗声诵道: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显者事,酒盏花枝隐士缘。
若将显者比隐士,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花酒比车马,彼何碌碌我何闲。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王鏊低声吟了几遍,展颜笑道:比起他来,我们倒真成了俗人了。
王素兰眼神迷离,那个常伴他左右,有如神仙眷侣的桃花庵女主人本该是她啊……当堂上众人沉浸在唐寅诗作的江南花酒中时,不会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紫禁城中,一个十余岁的少年咬牙切齿道:江南,朕一定要去看一看……ps:鸠占鹊巢,在翁惜珠眼里是宅邸,在焦芳眼中是吏部,在王素兰的心中是遗憾,感觉这章名字用的最贴切。
桃花庵歌版本很多,最早接触背的最熟的是这一版,有言在先,喜欢捉虫的朋友即便指出来我也不会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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