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好后悔,我昨天为什么要跟他臭显摆?为什么要跟他逞能?
守宫蹲下身子,把吴垠胳膊上没打完的那针海洛因抽出来,仔细举到灯光旁检查着其中的端倪,我的心脏吓得砰砰直跳,上天保佑我,千万别让守宫看出来,千万别啊!
守宫一边盯着那两毫升左右的泛黄的透明溶液一边自言自语:“不应该啊……才打进去不到八分之一克,按理说不至于劲这么大啊……”
只有我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但我不敢说,我也不能说。
为了不让我的事情败露出去,我选择逃避、选择沉默、选择甩锅给一具无法为自己辩解的尸体。
人活在这个世上,有时候一旦走错一步,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将错就错。我会将错就错一辈子吗?
小宁用手指轻轻让吴垠闭上眼睛,然后缓缓站起身,眼里满是惊恐,她的脸颊上淌着晶莹的泪,面部肌肉微微抽动,紧接着,她说了一句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俄切,你这是过失杀人。”
过失杀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从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啊!
我整个人像被抽走魂魄一般瘫在地上,我的嘴唇不由自主地打颤,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我不是……我没杀人……我不是故意的!是他自己要打的,我还好心劝了他的!”
我抬头望着所有人,他们的脸一会从一个变成两个,他们的声音也是,还带着冗长又刺耳的回音。
大伙们明明就在我耳边说话,这感觉却像我和吴垠那样阴阳两隔。
他们的声音很遥远,但我也大概听清了内容,大家的谈话内容已经变了,从如何抢救吴垠变成了如何善后吴垠的死亡。
就在我们都一筹莫展的时候,茉莉突然缓缓道出了一句残酷的真理。
她的脸色惨白,乌黑的眸子里挂着少许的泪珠,她的声音微微发颤。
“我们……偷偷找个安全的地方……把他埋了……谁也不准说出去!”
真没想到茉莉如此柔柔弱弱的一个小妮子居然能说出如此决绝的话。
这一刻她不再是茉莉。
我们全都扭头看向她,茉莉正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她想冷静下来,可下一秒她的情绪突然爆发了,她冲我们大喊:“你们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难道我说错了吗?”
她没有错。
其实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没人敢亲口说出来。
谁都不愿意当那个第一个开口的坏人。茉莉却替大家说出来了。
从今天起,我对茉莉又有了新的认识。
“走吧,收拾东西。”守宫打破沉默,穿上外套,“我知道一个地方。”
守宫让飞仔去开车,我和守宫把吴垠的尸体扛到后备箱里,然后再去五金店里买两把铁锹。
成都市武侯区的机投镇是一大片城中村,在草金立交桥附近有一大片荒地,跨市的异地毒品交易经常在这里埋包,绝对安全。
从仓库开车过去大约一个小时,车内笼罩着一种可怕的死寂,我总是觉得如坐针毡,这种压抑的气氛让我实在喘不过气来。
飞仔烦躁地按着车喇叭,刺耳的鸣笛声犹如地狱丧钟般惊悚。
他看着后视镜对我们大喊了一句:“喂,你们一个个的别这么严肃好不好?往好处想啊,吴垠最起码是活活爽死的,这也算是喜丧啦!总比得癌症强吧?”
飞仔扭头看看我们,他的玩笑话并没有达到他想要的效果,他摇摇头继续说:“唉,我妈就是得癌症死的,她走的时候还剩了好几盒奥施康定呢!全让我给吃了……我妈一次吃两片,我一次吃六片……”
没人愿意接飞仔的话,他也渐渐失去兴致,闭上了嘴。其实我有时候也分不清他到底是真的缺德,还是只是为了让我们别那么难过。
顺江路、天府大道、南三环……为什么还没到?
飞仔明明已经超速了,但这依旧是全世界最慢最慢的牛车,当你乘坐的小轿车后备箱里有一具尸体时,你会理解我说的话的。
今夜凉风习习。
垃圾袋和废报纸在夜空中飘飘荡荡,汽车驶过废弃的建筑工地,大片绿色的防尘网上堆满了发臭的垃圾,巴掌大的老鼠窜来窜去,流浪猫狗从危楼里溜出来翻找食物,头顶天罗密布的违规电线在漆黑的臭水沟里映出倒影;没有车灯照耀的地方漆黑一片,有光照的地方则到处都是飞扬的尘埃。
飞仔找了一片湿漉漉的空地,把车停稳。守宫主动帮我一起挖坑。
上一次用铁锹还是在老家帮我妈翻地,这次我却要帮自己埋尸体。
快一点、再快一点……只见那个土坑越来越深,越来越大。我豆大的汗珠落在漆黑的土坑里,它们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好了,差不多了。”守宫把铁锹丢在一旁,“把他拿出来吧。我抱着上身,你抱着腿,一起数到三,我们就松手,让他平躺在里面。”
我点点头,“嗯,来吧。”
我们从后备箱把吴垠拖出来,他的身体已经凉透了。
“好了,来。一……二……”
“停停停,等等!”
飞仔突然打断了我们,一个箭步冲到我旁边。
“把他衣服扒下来。”
“什么?”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我说把他衣服扒了,你没听见吗?”飞仔一边拉开吴垠的外套一边嘟囔:“换点钱花。”
吴垠的尸体在我们的拉扯间被摔到了地上,但是飞仔却没有停下。
小宁带着哭腔,跑到飞仔身旁拉着他的胳膊想阻止他,穿着细跟高跟鞋的她由于走得太快,还崴了脚,差点整个人掉进我们刚挖好的土坑里。
“飞仔你不要这样,你给他留点尊严吧……”
飞仔不耐烦地甩开小宁的手,咬牙切齿地大声嚷嚷,小宁的眼眶里挂着泪珠,不停地摇头,花容失色的脸蛋因为恐慌快要扭成一张核桃皮。
“妈的,他人都死了,还要啥子尊严?!他是阔少爷,是富二代,他身上的衣服裤子、手表……全是奢饰品!全是值钱货!你们不要,老子要!”
飞仔不顾小宁的劝阻,上前一步蹲在吴垠的尸体旁,车灯刺眼的白光把他的面孔照得惨白又狰狞,他扯着嗓子大喊:“一个个都他妈愣着吗?动手啊!过来帮忙啊!”
眼看没人动,飞仔开始恶狠狠地瞪着我:“俄切,别人不敢?你他妈也不敢?为你自己想想吧!要是他家人想把事情闹大,等到警察找到他的尸体,就算他尸体腐烂了,人家顺着这身衣服也能找到你!到时候我们所有人都逃不掉!贩毒的人都是死刑!我们几个帮你毁尸灭迹,你别到头来把我们给连累了!”
我无言以对。
不得不说飞仔这招确实够狠,他戳到了我的痛处,同时这也是守宫的痛处。
飞仔表面上让我为自己想想,其实是让我为其他人想想。
尤其是为他自己想想。
我骂了一声,走上前去和飞仔一起脱吴垠的衣服,接着是守宫、茉莉、小宁……为了不让事情败露出去,我们别无选择。
先是手表、外套,然后是、衬衫、运动裤、鞋子,这些吴垠生前的遗物在飞仔眼里早就标好了价钱,他一边扒衣服一边自言自语……这个是名牌,这个能值不少钱……眨眼间的功夫,我们把吴垠扒得浑身上下只剩下一双袜子和一条遮羞的内裤,这是我们留给他最后的尊严了。
吴垠躺在泥土里静静地睡着了。
守宫扶着铁锹,环顾了一下寂静的四周,长叹了一口气,“我们要不对他说点什么吧。这就算是他的葬礼了。”
我是凶手,我确实得说点什么。我望着吴垠躺在泥土里半裸的尸体,努力用一种郑重又缅怀的语气对他憋出了一句话。
“永别了,富二代,祝你下辈子还当富二代。”
小宁拽了拽我的衣角:“不对,俄切,你不能这样说,你应该祝他下辈子别吸海洛因。”
小宁说完我们都笑了,但我们的笑声只持续了两秒钟就戛然而止,因为我们很快就意识到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守宫说:“睡吧。我们会常来看你的。”
安息吧,吴垠。
我们沉默了良久,似乎大家都明白该进行下一步了。
入土为安。
我抄起铁锹,把土盖在他赤裸的皮肤上,泥土的碎渣掉进他的嘴唇和鼻孔里,我看见土壤里黑油油的小甲虫在他身上爬来爬去。
吴垠还有最后一次诈尸的机会,如果他此刻不睁开眼睛,就再也别想见到光明了。
可惜他没有利用好这个机会。
土越盖越深,他的皮肤越露越少。
飞仔没有帮我们埋尸体,而是好吃懒做地在一旁偷懒,但我也怪不得他,我已经替他想好不干活的理由了:只有两个铁锹,你让我怎么埋?
人是你杀的,关老子什么事?
我给你开车当司机你就应该感恩戴德了!
飞仔盘腿坐在地上、嘴里嘟嘟囔囔,一脸得意地清点着他的战利品——那些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名牌衣服。
当他翻动吴垠的钱包时,突然眼睛瞪大,大喊了一声。
“我——靠——!你们快来看啊!”
其他人都纷纷凑过去想一探究竟,但我懒得过去,有什么好看的?我只想快点把我的罪行处理掉。
飞仔在我身后继续嚷嚷着:“都来看都来看!吴垠这小子身份证上的证件照长得好像俄切啊!”
听到我的名字,我顿时觉得心跳加速,我三步并两步冲到飞仔面前,抢过他手里那张小卡片。
“什么东西?我看看。”
我蹲下身子,把那张身份证凑到车灯前。
我惊呆了。
我和吴垠本人长得并不像,但是他这张有点模糊的证件照居然跟我长得有五六分相似!
飞仔看着我一脸错愕的样子,冲我打了个响舌,拍拍我的肩膀:“怎么样?你好哥们的遗物,你要留个纪念不?”
我不想接他的话茬,随手把那张身份证装到兜里,继续去埋尸体。
我累得满头大汗,山坡上的土坑渐渐被我们填满,这是我们五个人的秘密,全世界除了我们五个谁也不知道。
一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不过小轿车的后备箱空掉了,深褐色的泥土里多了一个沉睡的少年人。
我们给吴垠办了葬礼,其实那算得上是葬礼吗?我们只是为了藏他的尸体。
回去的路上我居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似乎处理完吴垠的尸体之后让我心里的大石头落地了,可是我的命运却因为背上一条人命而变得更加沉重。
只要我不说,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我欠吴垠一条命,我对不起他。他不应该那样威胁我的。
飞仔开车,嘴里叼着烟、哼着小曲,似乎对他来说,吴垠是死是活都与他无关,他的心中风平浪静,今天只是平凡的一天,只是死了一只路边的小麻雀罢了。
“我的车队在南京可厉害了,连公安都拿我们没办法!我们上过电视的,还上过报纸,不信你就去网吧搜!你搜南京蝙蝠车队就出来了!等这段风波过去了,以后你去南京找我,我送你一辆摩托车。”
吴垠的声音还在我耳畔边萦绕。
安心、自责、担忧、恐慌……各种矛盾的情绪盘踞在我的脑海里。
我感谢大家愿意为我包庇罪行,但我也害怕有一天他们会用这种方式对待我。
我、茉莉还有小宁坐在后排,小宁坐在中间,我和茉莉坐在两边。
小宁抽出了好多餐巾纸,不停地擦眼泪,擦鼻涕,她的身体也随着抽泣不停抖动。小宁一直哭,但是茉莉没有。
她全程一直面无表情,我也不太敢跟她说话,我生怕我对她多说一句话她那锋利的眼神就要把我杀了,她今晚也不想和任何人说话,除了小宁靠在她身上泣不成声时她会安慰几句之外,她总是一言不发。
皎洁的月光映照在她白皙的脸蛋上,仿佛在她身上笼罩了一层淡青色的余晖,几缕凌乱的长卷发盖住她的眼帘,她不哭、不闹、不说话。
从她深邃又疏离的双眼里我读不出任何讯息。
我能做的也只有这样偷偷看她。
哪怕她像小宁那样大哭一场也好啊!她现在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呢?
我总是自以为是地把自己当成她最亲密的人,可是在这一刻我突然觉得我一点都不懂她。
“我们……偷偷找个安全的地方……把他埋了……谁也不准说出去!”
我想起她说的那句话。她的语气,她的表情。
茉莉……如果今天死的人是我,你也会这样对我吗?
我不愿再想下去,把头扭到窗户边,摇下车窗,看着街边连动成线的树影和路灯,午夜里刺骨的风吹乱我的头发,鸣笛声和破旧院子里的犬吠声呼啸而过,我的心中似乎从这一刻开始长出了一根冰冷的刺,像四号海洛因的注射器上的针头那样的刺。
我开始着了魔似地问自己一个问题。
我真的是个杀人犯吗?
可是当我借着月光看着那张身份证上熟悉又陌生的脸时,我居然萌生出一个令我自己都有点毛骨悚然的想法。
刚好我没有身份证,没准这个如假包换的新身份,以后对我能有大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