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信那些个千奇百怪存在的东西,却并不迷信也并不害怕,甚至后街皮包骨头、身体发绿的李奶奶被人扬了二斤黑豆——眼珠子瞪起来有如铜铃,干瘪的嘴里发出猫一样的惨叫时,他都满心好奇地往前窜了窜,想直面看看传言中的“狐黄白柳灰”是个怎样一个存在,真否能像封神演义里说的或者是聊斋志异里讲的那样,呼风唤雨撒豆成兵。
或许每个人年少时都是这样子,好奇、胆大甚至不计后果,正因为这样,缺了这些便不再是完整的青春了吧?!
徐疯子的怪或者说疯别具特色,春天秋后总有一段时间会上演这样持之以恒的一幕,那时他不再提着蛇皮袋子四处拾破烂了,也不会鬼鬼祟祟蹲女厕所外面“思考人生”了,而是选择沉默,简直令人匪夷所思——怪异和沉默竟如水火共存,荒诞得离谱,一方面是格格不入,另一方面又非常融洽地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
这一点杨书香说不清楚,但徐老剑客的神出鬼没他早已领教过,如风、如雪——冰渣,几时停下来谁也说不好,不过,在唱完“沙家浜版沟头堡”之后,他偶尔也会即兴来一段“林海雪原”,以此来怀念曾陪伴过他成长的徐老剑客。
吃罢晚饭,冰渣早就不翼而飞,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次杨书香并未参与打牌,他想静静,因为明天就要走了——回到那个令他既爱且恨的家里。
站在当院,杨书香抬头凝望寄在半空中的如钩弯月,如此晶莹剔透,又如此婀娜妖娆,于是杨书香稚嫩的脸上便被擦抹了一层银白色的粉,精雕细琢之下剑眉看起来更为英气,星目看起来更加炯炯有神,整个身体随之荡漾在整个水银的世界里。
嘴里哈着凉气,这水银色的少年把手插在兜里,他仰望起星空来。浩瀚的宇宙到底藏着多少自己不知道的秘密?星星可见,人心呢?
杨书香不禁又把目光盯向了月亮上:你睡了吗?
问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他想到年前自己曾跑去隔壁打的电话,此刻他也想打电话过去问问,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矫情了:总这样儿——自己下套自己钻——好吗?
低吟着“凉风有信,风月无边。”
腿便动了起来,走进堂屋时,人还没到话可打了过去:“妈,你从哪睡?”
柴灵秀没吱声,倒把个陪着四闺女说话的老两口都给逗笑了,“从哪睡?从这院儿睡呗!”
一撩帘,杨书香从堂屋现出身形,对影成三人的脸上渐渐笑了起来:“那我也从后院睡。”
似是受了感染,前院打牌的人也在笑,男男女女凑在一起,两个男孩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儿,几个女性则都是四十许左右不一的中年模样。
一把牌打完,其中一个少年伸手摸了过去,在把散落在炕上的扑克牌捡起时,不经意间碰了一下女人的脚丫,他脸上笑着,嘴里说着一些逗笑话,表面上看不出有啥大的动静,不过其内心的情绪却波澜起伏难以平复:脚丫也这么肉乎,要是用它给我搓搓鸡巴……
夜色笼罩四野,长空皓月眯缝起眼睛,在初春的日子里,每一个院落都显得那样安静,而每一个房子里又都在上演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
当他们开始有所意识,新的一天又到来了。
土黄色的街道中人们脸上笑意盎然、动作娴熟,难得赶上一回无风净亮的好天气,在锣鼓被敲得震天响时,陆家营的长堤也就跟着它们噎起脖子一起嘶吼起来。
登上赵伯起的面的,杨书香没唱“沙家浜”,也没看到自己的兄弟赵焕章,据琴娘说焕章又“失踪”了,是骑着山地车失踪的,赵大就笑骂起来。
听得出来,赵大的笑声多少还有些鼓励儿子的味道,杨书香就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他笑的原因是因为焕章着了魔——又去小王庄潇洒走一回了,为此他唏嘘不已,同时又心生异样。
挥手跟姥姥姥爷道别时,他看到表嫂依依不舍地在跟妈妈说着什么,四舅似乎也在叮嘱着啥,看到妈妈摆手跟姥姥姥爷说:“赶紧回介吧,怎么回回都要你们送呀?”
这一幕幕落在他的眼里,仿佛看到了多年前妈妈出嫁时的样子,这心里就有股子迫切。
回头撩了一眼马秀琴,心跟被棒子敲了似的扑通通的一阵乱跳,于是杨书香冲着赵伯起笑了笑:“赵大,我琴娘可够时髦。”
“就说嘛,给你琴娘买来之后,她还不好意思戴呢。”
这话到底什么意思杨书香不太清楚,不过当着赵大的面去夸琴娘,他觉得既新鲜又刺激,而且心里朦朦胧胧,由此他开始怀疑,这样讲自己有没有瓜田李下的嫌疑呢?
在猜忌中琢磨着,很快就否定了自我:赵大拿我当个孩子,就算是做梦恐怕也不会梦到我和琴娘睡在一起。
长堤之上,车子缓缓行驶起来,赶回沟头堡时,锣鼓声击打在心头似乎从未间断过,杨书香不知这是不是错觉,下车时似乎听到琴娘召唤自己,他下意识“嗯”了声,等车走了才意识到没听清琴娘说的是什么。
挪着步子走进胡同,本想冲进去却变得磨磨蹭蹭,好不容易来到门前,这一脚才踏进门里,又撤了回来。
不知儿子琢磨啥呢,柴灵秀支唤一声:“不进屋换身衣服?”
杨书香楞了下,他摇了摇脑袋,脚一搓,连续几个滑步便退到了房山根底下,朝着胡同里面一扫,见后院的门开着,便呼了一声:“我先上后院看看……”不等柴灵秀回音便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后院的门口,站在灯笼底下,他反倒有些胆怯,疑神疑鬼不敢朝里走了。
“干啥呢香儿?倒把东西捎过去呀。”
柴灵秀喏了一声,扬起手来提线儿似的又把杨书香的注意力给拉扯回来。
杨书香嘿嘿一笑,嘴里答应着,颠颠地上前把东西接在手里:“正惦着问我奶给我谱曲没?”
说的倒也不是瞎话,因为那首彩云追月直到现在还没找落。
“去吧,一会儿我也过介。”
“哎。”
声音贯穿在胡同里,回响的那么一刻,杨书香怀疑自己已经成了黄花鱼,贴在墙根上开始游了起来。
他希望能听到点动静,又打心眼里讨厌任何响动。
倘使真要听到动静该怎么做?
杨书香瞅了瞅贴着年画的套间玻璃,用手捶墙的傻事儿是不能再干了,但他不介意拾起个砖头之类的东西扔过去,让碰撞来得更猛烈一些。
杨书香提溜着东西走进里屋,杨庭松正端着本书在午后享受着时光的消遣。
他叫了声“爷”,杨庭松就张望过来。
那一刻他不免为爷爷脸上慈祥的笑而感到费解疑惑。
在他眼里,彼时的爷爷状若疯狂俨然就一魔鬼,此时又成了孜孜不倦读书的老先生。
这,这还是我爷吗?
至于什么彩云追月早就给他抛到了耳台子后面了。
“啥也不缺,留前院吃吧。”
看到杨书香满手零碎,杨庭松放下手里的书,老怀畅慰地摆手示意让孙子把东西提溜回去。
杨书香舔起嘴角干笑一声:“留了。”
把东西放到桌子,走过去挨在炕沿儿这么一坐,便跟针扎屁股似的,又猫爪挠心般来回嘀咕,哼哼唧唧的样子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滑稽:我又没做亏心事,害怕啥?
要说害怕也应该是他们!
径自站了起来,走到茶几前:“这么多书?”
杨庭松“哦”了声,念叨起来:“你老爷还回来的。”
杨书香捡起一本,正要翻看。
“你不去看秧歌?”
他看到爷爷在盯着自己,目光所在,那张脸足以用慈眉善目来形容,也真没有刻着什么,就回了句“等会儿我妈。”
又把书放了回去,然后整个世界变得苍白乏味,令人提不起半点兴趣。
“人最大的敌人是谁?是我们自己!”
多么善解人意的话,从柴灵秀嘴里说出来后,杨书香点头如捣蒜,抓起她的手便奔出院子。
来到外面的世界,风和日丽马上席卷过来,吹拂着杨书香的心,似乎也吹起了妈妈飘逸的发,整个世界又变得心旷神怡起来。
地表在红砖碧瓦的映衬下舞动着,在渐行渐近的脚步中它充分发扬了其震颤的节奏,赶着咚咚咚的点儿,让娘俩的步子不由得跟着它一起轻快起来。
这里是热恋的故土,这里是他们的家,融入进来显得格外亲切,又很熨帖。
娘俩行至陈秀娟的小卖铺时,熙熙攘攘的人群拉成了长龙正大规模进行骚动着,打老远一看,尽是摇晃的后脑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