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打满的水缸用木板盖上后,奈妲疲惫地揉了揉腰。
要满足宅邸中居住的主仆二人与其他奴隶们的用水需求,她必须在天微亮时就起床,前往供圣都居民使用的河渠里挑水,并一直忙活到朝阳完全升起。
本来,这样的重担不该落在一位带着孩子的母亲身上,然而在一众体弱身虚的奴隶中,曾经是兽人部落中有名猎手的奈妲已经是不多的适合干重活的人选了。
接下来,她可以有一会儿休息的时间,去照顾自己骄傲的小男孩——那是上一个主人指定给奈妲的兽人丈夫所留下的遗产,是她生活中不多的快乐源泉。
之后,她就要去帮其他人的忙,用储物间堆着的几卷旧布制作奴隶们的新衣服。
虽然奈妲以前只会处理各种各样的兽皮,多这一个人手也能更快赶上在寒冬完全降临之前把奴隶们御寒的衣物准备好。
此外,除了维护好宅院的整洁与干净,就没有什么非得要做的任务了。
和曾经度过的奴隶生涯比起来,被买下之后的生活出乎意料地闲暇——奈妲本来以为,自己会被某个看中了兽人傻力气的新主人买下,送去矿山、采石场或者种植园,最糟糕的情况下会和自己的孩子分别。
可是,她从没有想到过自己也有能够成为“房子里的奴隶”的一天。
不用躺在糟糕的棚子里,不用和牲畜睡在一起,还能有属于奴隶的房间——虽然要和其他奴隶们一起挤在那个不算宽敞的空间里、虽然那房间里没有床,只有满地的竹席作为铺位,但仍然是极为宽宏的恩赐。
相比这样一处能够遮风挡雨的庇护所,诸如其他奴隶们的体臭和呼噜声这样的小事都根本不足挂齿了。
小心地脱掉满是泥泞的草鞋,赤着脚踏入宅邸的奈妲小步快走,径直向着厨房旁边的两间杂物室而去——那就是奴隶们的住处了。
路过楼梯下方的碗柜时,奈妲偏过头,果然看见了矮人园丁那标志性的黑色光头。
“黑颅,你摆出这姿势是在做什么?”
被称为黑颅的、早已失去了原本姓名的矮人也是奴隶中的一员。
或许是因为那满身可怖的深黑斑痕,不管是谁都不太愿意与他待在一起,因此他便没法其他和奴隶们一起同住,只能一个人睡在楼梯下方的碗柜间中。
此刻,这个满身横肉的矮小壮汉正双手交叉搭膝,努力直起身子跪坐着。
“我在向岩山神祈祷妮芙丝小姑娘的平安。”
保持着古怪姿势的黑颅答道,“昨夜地下的惨叫声太过令人不安了,希望那恐怖的处罚不要伤害到她,也希望她不要被主人给抛弃了。”
奈妲愣了一下,突然用兽人女性特有的粗犷声线大笑起来。
“你不会以为主人对她用了什么酷刑吧?”
想到这个一直被旁人躲着走的浑身黑斑的怪矮人或许从未理解过什么是交欢,奈妲只好收敛了一下放肆的笑声,“你不用担心,妮芙丝小姐没事——她身上没有伤。你把自己关在碗柜里,肯定没有看到她早上和主人一起出门了。”
听到了令人安心的消息后,黑颅长吁了一口气,神情也安稳了下来。然而奈妲却显得紧张了起来。
“你自己要当心点,黑颅。要是你还在向岩山神敬拜的事被别人看到了,也许会像那个小女孩一样被主人赶出去。”
见过类似事例的兽人母亲警告道,“奴隶必须要信仰精灵的亚神,不能再信仰自己的神了。我从前的丈夫就是偷偷在脚底心画了狼灵的图腾,被主人发现活活打死了。”
经她这么一提醒,黑颅也重新绷紧了心弦。环顾四周没有发现其他奴隶后,他对奈妲点了点头。
“我们现在的主人信仰的是哪位亚神?”
奈妲也不知道,只能回以摇头。
说到亚神,那样孱弱的家伙们怎么能算得上神明呢?
那株名为弗拉希纳斯的巨树尚且有些受信的道理,可她无法理解,为什么精灵们能够理所当然地对着明显是同为精灵的所谓亚神顶礼膜拜——从没有谁来解答过奈妲的疑问,因而,熟知各个部落守护者的兽人也从来无法将精灵的亚神与那些巍然的巨兽联系在一起,只能空洞地遵循主人的命令复诵着祂们的名字。
见黑颅烦躁地抓挠着无毛的头颅,奈妲也只好出声安慰。
“等妮芙丝小姐回来,我们去问问她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他用矮人语嘟囔了一句什么,神情颓然了下来。
有的奴隶会心安理得地转身颂赞异族的神明,但也总有坚守信仰的家伙在。
尽管奈妲本人对此是无所谓的态度,但黑颅的样子勾引起了她的回忆,便忍不住出声发问。
“你也是被精灵们抓来的吗,黑颅?”
奈妲已经见过了不少生而为奴的同伴都理所当然地信奉精灵的亚神,那么还能抱有对本族神明留念的黑颅或许是和她遭遇了相同的命运。
然而,她却得到了个有些出乎意料的回答。
“抓来?不……我从出生开始就已经是奴隶了。”
生来就是奴二代的矮人壮汉叹了口气,“但我又和别的奴隶不一样。自从身上开始长出黑斑,我就不能再和其他奴隶们待在一起,只能单独住在铁制的牢笼里。别的奴隶要在码头搬运重物,而我就只能像个动物一样供人观赏……没人愿意接近我,只有妈妈会在夜深人静时靠近笼子,毫不在意我身上的丑恶诅咒而拍打我的背脊,为我讲述岩山神的传说故事……”黑颅那看似狰狞的怪异面容也因为回忆而显得柔和了下来,“……我想我妈妈了,从我被旧主人卖掉以后已经过去几十年,不知道她的腿痛好些没有……”
豆大的泪珠滑过矮人无毛的黑皱面皮,一旁的奈妲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流泪。
她当然也不敢上来接近黑颅,那全是黑斑寸毛不生的皮肤实在惊悚,即使是靠近都会感到恶心。
犹豫了一会儿后,她决定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不用太过担心。或许你的阿妈已经魂归天际了……”
“——你!你居然咒我妈妈死!你这个恶鬼!”
某种微妙的错乱感萦绕在奈妲心头。
她没想到自己诚挚的安慰反而激起了黑颅的怒气,眼见着矮人要举起杂物扔过来,女兽人用矫健的步伐躲到了几步开外,忍不住嘟囔起来。
“哼!你这矮子,莫名其妙不识好心!你阿妈不去天上,难道还要烂在泥地里不成?”
兽人并不知道矮人的丧葬习俗就是土葬,矮人也不明白对于过着游牧生活的兽人而言,没有力气的老人早早死去无比正常。
眼见着奈妲离去,黑颅沉默地关上了碗柜间的小门,将自己的身体重新蜷缩起来。
好不容易有愿意与自己说话的同伴了,最终又是不欢而散,矮人的心情低落得像是绑上了铅块,不住地往下沉去。
到最后,果然愿意触摸自己的只有妈妈——还有那个白头发的小姑娘。
黑颅并不是第一次受到恩惠。
曾经有一任主人让他独自打理半废弃宅院的花园,那是黑颅度过的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然而,从来不曾有哪个主人像这一个小姑娘那样,丝毫不嫌弃自己的丑陋模样,还会拉住手把自己拖出碗柜去识字……
不对。
小姑娘不是主人,只是主人身边的奴隶而已。
既然她只是奴隶,那么什么时候不走运了被主人厌恶遗弃、甚至悲惨死去也并非毫无可能。
也许昨晚的惨叫就是主人喜怒无常的预兆,不知哪一天她就会像自己曾经见过的女奴隶们一样,突如其来地就被主人扔出家门,那样就再也没有人愿意抓住自己的手掌了……
惊悚的灵感让黑颅颤抖了一下,他急忙重新摆出妈妈传授的祈祷姿势,在心中想象出那个巍峨的存在。
“伟大的、令人震颤的巨神啊——请庇佑那个叫做妮芙丝的小姑娘,让她的心像大理石一样坚硬,身躯像锻打的钢铁一般坚强……”
即使只会这一句不甚理解的矮人语祷词,即使从来没有目睹过什么威能,心无旁骛的黑颅仍是虔诚无比地向妈妈心中无所不能的岩山神祈祷着,直到有奴隶来呼唤他吃午饭才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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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被期望着的半龙小姐正在陪主人逛街。
虽说妮芙丝原本就打算找机会好好游览一番圣都的,但要跟这家伙在一起的话,就没法随心所欲地自由行动了。
路都不认识的她倒不是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有伊比斯这个本地人伴随讲解也会方便很多,可是——毕竟被拉着东奔西走和自己串街走巷是两码事。
从一大早被叫起来开始,妮芙丝就在疑惑自己被带着走过数个街区是要去哪里。
说是有什么要紧事吧,四处闲逛的伊比斯身上明显感受不出什么紧迫感,随心所欲的路线也看不出有什么最终目的地。
但她也没真相信伊比斯是在逛街——妮芙丝总感觉,这家伙的一举一动都包含着意图,看似没有章法的行动却遵循着不容更改的预订节奏。
要是放到谍战剧里,就像是乔装打扮的间谍在踩点……
那自己算什么?
用于伪装间谍身份的不知情傻白甜吗?
摇了摇头抛开思绪,她将注意力放到正在和摆摊的香料商人对话的伊比斯身上。
两人的话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肉桂的价格延伸到了某两位精灵领主之间的小规模战争之上。
不清楚这些领主背景身份的妮芙丝听得云里雾里,纷繁的八卦恩怨中似乎也没有什么有用信息。
然而伪装成了精灵模样的人类青年却是对此极为热情,还不时用恭维的语气迎合商人——尽管他的神态语气轻快活泼,龙女却从自己主人的身上隐隐感受到了种“目的感”。
他究竟想要从这个话题中听到什么呢?
妮芙丝很快就听到了那个被她遗漏了的答案。
“……圆木镇附近的船只都被征用走了,那里的肉桂都堆积在仓库里运不出来,导致我在萨瓦地区合作的中间人今年拿不出足够的货源。所以肉桂的价格上涨了三成——”
“也就是说,等仗打完恢复交通以后,肉桂的价格就能降下来了。”
“这可不好说,老弟。”
商人哼了一声,“我觉得这场仗没那么快打完……要知道,亚神虽然明面上不会干涉领主之间的争端,可是亲戚有难,暗地里帮忙总不难……”此后又是一串针对某位亚神偏袒某方的嘟囔声,“……然后呢?就算仗打完了又怎么样?要是我的供货商出了事——你要知道,这种事可不少见,这帮领主抢起咱们这种商人可利索的很,谁都没法保证他们互相抢劫时不会顺手给我的伙伴来一下——那我在萨瓦的人脉可就断了……哪怕这种事侥幸没发生,那些宝贝桂树也不一定会完好无损——上次就是二十多年前,那里新继位的年轻领主为了筹钱办婚礼,粗暴剥皮把桂树霍霍死了一大片,真是败家子……”
“为什么不尝试别的渠道呢?我听说,『绿藤商会』在萨瓦那里也有人脉和货源,和他们合作……”
“那不行!那可不行!”
商人咬了咬牙,“英卡纳家的女……我是说,『那位』的商会体量太大了,我这种小虾米送上门去,一下子就会被吃干抹净。我的生意还欠着几百个金币的贷款呢,要是再不开张,你就只能在井底见到我了……”
“再怎么说,贵三成也太黑心了,你的货成色还差……”
“哎呦老弟啊,你去『绿藤商会』的商人那里是买得到好货,价格也比我这儿要更高啊。接下来肉桂肯定会越来越少,价格会继续涨上去的,不如现在买上几十斤存起来……”
话题又转回到了货品的讨价还价上来。
妮芙丝揉了揉脑袋。
是错觉吗?
明明语气和神态没有变化,伊比斯身上的那股隐约的“目的感”似乎消失了……
总不能是自己和他心有灵犀,能够察觉他不露痕迹的心思变化吧。
她正要回味对话中隐含的信息量,突然注意到人群中正有两人向着香料商人所在的摊位走来。
面露凶光的两位来者与其说是客人,不如说是来寻仇的地痞——不用妮芙丝提醒,始终保持警觉的伊比斯也停下了对话,注意到了靠近过来的两个吊儿郎当的家伙。
“……嗯?”
这是巧合吗?
伊比斯没有将一闪而过的疑惑表露分毫,神色自若地看着不速之客径直走来,然后不动声色地微微闪身,将香料商人面前的位置让给了两个混混。
“喂,你丫!”名为科克的混混用招牌性的口癖先声夺人,“敢在这条街区上摆摊,你的保护费交了吗?”
他的目标当然不可能是更换了变装的伊比斯——精心准备的伪装可绝不会被只有一面之缘的混混戳破。
显而易见,这两个混混就是冲着香料商人来的。
“是『街道占据费』,科克,老大要咱们这么说。”
“对,『街道占据费』!既然你要在咱们『血尾帮』的地盘上摆摊,就得乖乖把钱交给我们!”
香料商人瞪大了眼珠,露出了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
“母树啊——这、这太没道理了!我只是在这里支了个摊子,你们就来收我的钱,难不成这街道还是有主的不成?”
如果是在哪个领主治下的城市,街道说不定还真是有主的:虽然领主们有的喜欢住在更宜居的乡下、有的会在城市里建造宫殿般的住宅,表现得就像不属于城市的外人一样,但并不是所有城市都能从领主手上赎买到自治权——这是近些年不少城市里面那些不靠土地吃饭的刁民们兴起的新风尚,用各种方法逃避向领主交租服劳役的责任。
但这里是圣都,是名义上属于所有精灵们共享的土地。
现实一点说,要在议会的眼皮底下占路收钱,简直是不拿各大家族当一回事。
然而,科克身旁的另一个混混却讥讽地笑了起来。
“我们什么时候说是来收租子的了?我们是来收『街道占据费』的!你在这里摆摊,占用的是这片街区居民的出行空间,难道不应该交点钱弥补一下吗?”
“波里尼说的没错!生面孔,你要在咱们的地盘上做生意,最好老老实实地守规矩!”
面对着咄咄逼人的混混二人组,有些胆怯起来的香料商人还是准确地抓住了他们话语中的破绽。
“那也不该交钱给你们——给你们,就能算是补偿街区居民了吗?你们明明就是来敲竹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