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和我还真像。我也不太记得生父母的样子了。”
刚到蜜蜂岭的那天夜里,与伊比斯所聊的话题中就有他的身世:作为奴隶的孩子出生又被精灵贵族夺走圈养,这样的出身造就了现在的他。自己和这家伙要因为相似的境遇而惺惺相惜吗?妮芙丝赶紧打消了这个可怕的念头。谁会和这个毫无人性的家伙相似啊!
“我们不是来闲聊的吧。”少女正色道,“既然你已经发现了踪迹,那就赶紧开始探查。浪费太多时间,要是再发生了变数怎么办。”
伊比斯耸耸肩,顺坡下驴结束了这个话题。他挪开留下了搬运痕迹的草垫,果然露出了底下的地窖门板。它并没有像石塔的其他部分一样被时光所侵蚀,而是明显看得出最近有使用过的痕迹。
掀开活动门板仔细观察了一会儿下面的情况后,伊比斯摇摇头,径直跳了下去。伴随着青年的身影落入黑暗,少女带着担忧的呼喊也在背后响起。
“喂!你怎么……算了。”
她赶紧跟着进入了地窖。
没有光源,一片漆黑的狭窄空间里伸手不见五指,不过前方的伊比斯手中散发着点点红光,让她的视野里能够勉强看出些模糊的轮廓。
“还好我离开营地时带上了些火蜥蜴的魔晶,本来是想当个藏品的,这时候正好可以派上些用场。说起这个,那时候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多魔晶,我猜你知道怎么养殖火蜥蜴,对吧?回去以后可以试试让你养点别的动物……哦,如果你觉得这属于『不能说的技术』,那就当我没说。”
妮芙丝捂着脑袋,一点都不想和他闲聊。
“……你就这么跳下来,不怕杀人魔潜伏在这里偷袭你吗?”
“我倾听过呼吸。连行动痕迹都不会掩盖的家伙,可不会有屏息伏击的智慧——好吧,你说的有点道理,我是有些大意了。”
轻笑着的伊比斯走近过来,伸出手揉了揉白发龙女的脑袋。
“你居然会关心主人的安危了,不错不错。看来今晚我得再坚持一下,多来宠爱你几次……”
“我可不是在关心你!”恼羞成怒的妮芙丝拍开了手掌,“你可别把我当成什么傲娇系的角色,我只是不喜欢出意外而已!”
这倒确实是她的本心,不过伊比斯本来就只是在享受逗弄龙女的乐趣而已。
他倒不担心这种热脸贴上冷屁股的行动会降低作为主人的权威,因为所谓调教无非也是一样的道理:用奖励和惩罚对奴隶的观念进行修正,让她有意或无意地适应行为的边界。
无论是谁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不用太过强硬的施暴,只要掌握好利诱与迫害的尺度,就能将主人的意志施加为奴隶所自发遵循的戒律。就像现在这样,只要持续不断地进行诱导,原本对各种事情心有芥蒂的妮芙丝就会在潜移默化中慢慢接受它们……
“所以你发现了什么没有?我只能隐约看见些麻袋、烂木和杂物,还有不知道放了多久的一些谷物。这里太暗了,只有一两枚魔晶的照明也无济于事……你有带火种吗?点个火把会方便些。”
当然,在调教完成之前,这姑娘还会是这幅桀骜不驯的姿态,一点都没有身为俘虏和女奴的自觉,还在这里对着主人发号施令。
虽然没有火把,伊比斯仍然依靠一枚火蜥蜴魔晶的亮光确认了地窖的环境。
不大的空间里弥散着浓重的霉变气息,是储存不当的谷物因为受潮而腐败的产物,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值得注意的东西。一旁的妮芙丝则还是一副睁眼瞎的姿态——看来她那双爬虫一样的蓝眼并不擅长在低光环境里视物。
“地窖里没什么异常,也没有什么人在这里居住过的痕迹。无论从什么角度看,这也只是个正常废弃了几个月的储物所。”
明明之前还在笃定能在地窖里发现线索,稍作检视后的伊比斯毫不惭愧地说出了一无所得的结果。白发龙女啧了一声,随后声调明显失落了下来。
“也就是说,这就是座普通的石塔了……”她的声音很快振作起来,变回了波澜不惊的分析声线,“那么,倘若我们这一路无功而返,就得依靠去山上搜索的镇民们去取得成果了。这栋石塔不大,只剩没有脚印蔓延的二楼还未搜查,但我怀疑上去了以后也没有意义……”
“别急啊。地窖里虽然没东西,但这可不意味着我们会无功而返。”
“……你想说什么?别卖关子了。”
获得了智商上的优越感后,心情变好的伊比斯决定大发慈悲地为一头雾水的妮芙丝解惑。
“既然脚印通向了地窖,就一定会有意义。地窖里找不到的话,地窖的地窖又怎样呢?”
他走向角落发潮的谷物堆,踢开了其中的一个麻袋后,果然露出了下方用几条木板掩住的洞口。黑漆漆不见底的地洞令人看了心里发怵,但挂在洞缘的绳梯却显示出这就是正确的入口。
靠近过来的妮芙丝努力眯起眼,才看清楚了脚边的地洞。意识到这就是自己在追寻的线索,而那个杀人魔的正体或许就在下方,少女紧张地咽了一口。
她俯下身,准备向着绳梯伸手,身边的伊比斯却发出了喝止声。
“等一下。安全起见,我要先进行『侦查』。”
如果说有什么能够在一片漆黑的环境里辨别出危险,那就只有所谓的“灵魂视”了。无论是人类、矮人还是精灵,只要是能够交流的智慧生物,在青年的这份天赋能力中都会表征为一团炙热的光晕——哪怕是自称为龙的妮芙丝,也只是更大一些的光团罢了。
倘若这地洞之下真的潜伏着怀有敌意的敌人,就会在视界之中暴露无遗。问题是发现潜伏的敌人之后要怎么向妮芙丝提示呢?口头上可以假装说什么都没发现,用触碰传递消息,就能反过来设下陷阱……
思考着各种可能性,伊比斯闭上双目,再度睁开了那不存在的“眼”。下一刻,脚下夺目的光华让他惊讶得倒吸一口冷气——这绝不是寻常凡人能有的灵魂质量!在青年曾经窥视过的存在中,即使是亚神都不会有这样恐怖的光芒!
就在伊比斯飞快地思索着试图理解现状之时,那如同骄阳一样的灵魂就像感知到了窥探一样,猛地缩动了一下。随即,一股无形的波动扩散开来,同时激烈动荡起来的地面生生打断了青年的能力,将他的意识拽回现实。
“地震了?!怎么会在这时……啊——”
妮芙丝本在第一时间试图后缩,但见到闭着眼的伊比斯没有反应,就下意识伸手过去拉他。
下一秒,两人原本站立的地面开始崩裂。
就是因为这伸出手来的一念之差,少女未能及时离开塌陷的区域。她只觉得脚下一步踏空,突然其来的失重感让从未有过飞翔经验的半龙少女慌了神。
最后的关头,她只能在昏暗中死死抓住手边的救命稻草,随后向着无底的黑暗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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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个蠢货。”
记忆中的女声明明柔媚地不带有任何严厉色彩,其中蕴含的恶意却让伊比斯毛骨悚然。
“收买仆人,离间父女,暗杀长子,嫁祸主母,埋下线索,柳暗花明,长女畏罪,蹊跷自杀,翁婿成仇……无论哪一个都是无比恶毒的计策,关键道具经手各人后引发各方势力互相猜忌的细节也规划得毫无破绽,连环串起来更是能让这个小家族万劫不复——所以说,你是个蠢货。”
“记好了,伊比斯。越是精妙的规划就越容易产生意外,环环相扣的链条只要一环有差错就能前功尽弃。简陋的计策固然破绽百出,但只会依靠这种自以为是的聪明同样无法成事。你要随时准备计划,随时更新计划,将未来每一步岔路的预想都提前做好安排。”
“同样,你也必须随时警惕意外,哪怕被捅入心窝的暗杀对象下一刻爬起复活,你也要立刻作出继续刺杀或是转身逃脱的决断——选择哪个全靠临场判断,但唯有呆滞迟疑是唯一错误的选项——那会要了你的命。”
全身上下都是摔落后磕碰出的疼痛,但刻在意识深处的行动力让伊比斯第一时间翻滚蹲起。别在腿后的短剑握在掌中,青年保持着像蓄势待发的弯弓般的姿势,准备随时暴起刺出攻击。
奔涌的血液因为危机感而沸腾,思绪也比平常转得飞快。究竟是什么能媲美神明的存在会隐藏在蜜蜂岭的高塔底下?一个古老的异族神么?之前突如其来的地震是它引发的吗?以及,这地震发生的同时自己正好开启了灵魂视,难道说这个存在能够感知到自己在灵魂层面上的观察?
最后的猜测让伊比斯心脏一紧。尽管青年有着作为天赋者的骄傲,但真正让他产生了自命不凡感的,则是这独一无二的“灵魂视”能力,能让他以凡人之躯肆意窥探那些平时高高在上的亚神——虽然只有膨胀的光团,但那毕竟是只有自己才能做到的独一无二的举动。
然而,就在此刻,本以为永远在掌握之中的“灵魂视”似乎被察觉了,而那地震也像是作为回应的反制。本属于自己一人的领域被他人侵入,这份恐惧感让伊比斯的汗毛都根根竖起。
大地还在微微晃动,脚边是柔软的泥土,这处地窖下的空间意外地空旷,似乎是原本就存在于此的天然洞窟。他的目光向着前方的深处望去,某个庞然大物的影子似乎正在森然耸动……借着跌落在旁的魔晶微光,他眯起眼睛试图辨别,但随即眼前亮起的光芒让伊比斯难过地闭起了眼。
“啊——新鲜的食物——”
随着带着异质的鸣响出现在脑海中的声音,逐渐适应了亮光的视力也让伊比斯看清了前方的存在。
那是——一只巨大的飞蛾吗?不,那只是形似飞蛾的拥有四肢四趾的怪物,其臃肿的灰黑身躯由数十节环形的囊状腹节构成,其上遍布着细密绒毛……不,不是绒毛,即使对于那个数人高的体型而言显得微小,但那遍布腹部微微颤动的却是足有指节粗的肉质触须。其上的胸节处开有口器,锐利的尖牙就藏在微露着紫糜色肉质的胸缝之后,而再上的顶着一对锋利刃角的半圆形头部则只剩下了苍灰的毛发,以及看似是眼睛的一对黑黄色环。
而这个存在真正的眼睛,就呈两对四只镶嵌在看似是蛾翅的两双黑红肉翼之上。此刻,这令人毛骨悚然的肉翼上的数百只珠状假眼正齐齐发出亮光,而当中的四只人目般的真眼则是直勾勾地朝着两人注视了过来。
“…啊……啊……”
这是,何等扭曲的形体,令人从心底涌出恶心、厌恶,甚至难以挣扎解脱的恐惧。
伊比斯拼命张大嘴巴,也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干涸音节。他的思维完全被眼前这庞然的存在感所驾凌,连思考都在本能的恐怖中迟钝艰涩起来。
“……这是…什么……”
明明也在因为恐惧而颤抖着,甚至只能保持趴在废墟中的姿势无法动弹,可身边的少女还能调动注意力组织语言提问。伊比斯无法将目光从眼前的存在上移开,但多亏了耳边妮芙丝冷静镇定的声音,终于让他的思绪从停滞中逃离出来。
闪电般的思绪将从前获取过的信息串起,伊比斯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名词。
恶魔。
被认为是一切混乱与邪恶源头的,只存在于传言中的家伙。即使其名字被用作为贬低品行道德的俚语,但至今关于它们的事迹也都只是些不着边际的流言蜚语。
没有人知道恶魔的长相,也没有人听过恶魔的语言。但唯有一点可以确信—
—这绝不是诸如“兽人”、“蜥蜴人”这样可以交流的其他种族,而是完完全全不同的概念。没人关心它们吃什么,想什么,在哪里居住,所有的传闻中只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凡是恶魔出现的地方,就会被散播痛苦与恐惧。
在各种各样的故事中,有些恶魔弱小得只在农妇的厨房里施加恶作剧,而有些则拥有能与亚神媲美的伟力——倘若眼前的这个存在就是所谓的“恶魔”,其灵魂质量毫无疑问符合后者的描述。
没有等到青年作出撤退的决定,意识到下方的两只虫豸从威压中缓解的大蛾再度抬首。这一次,它肉翅上的四只真眼闪烁了一下紫光,随后,一股无形无踪的波动猛地向着四周扩散开去。
伊比斯只觉得自己的大脑像是被一柄大锤当头猛击,所有的意识再度变为了一片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人类青年终于从震慑中回过神来。如果这是在战场之上,哪怕瞬间的失神都足以让自己毙命。伊比斯的心中已经满是惊骇。他从未见识过这样的攻击方式,根本没有痕迹,也看不见什么武器,甚至想不出防备的方法。仿佛这么猛烈的攻击都只要对面的一个念头就能准备完成,瞬息而至。
……那么,为什么自己没死?
望着前方高高昂首,毫不掩饰恶意将己方二人视为食物的巨蛾,伊比斯拼命地思考起来,想要寻求可能存在的生机。
在他的身边,也从失神中恢复的妮芙丝终于试图起身,神色里满是遭受了无法理解的袭击后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