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心识呢?”应无用微笑道:“体倦而眠,以保其生。心识该怎生保养,你想过没有?”
应风色松手一推,明知理亏,犹不甘心,忿忿然道:“有屁快放,别净说些神神叨叨的!你说的话、知道的事,全是从我脑袋里捞将出来,就连你之所以能站在这儿,都是拜我所赐,让你摆架子!”
“是是是,我就是提个醒而已,没别的意思,下回改进啊。”应无用忍笑干咳几声,正色道:“养神之法,恰与肉身相反,是‘不进则退’的道理。不惟思路,连意志也一样。
“你方才气馁了退缩了,想找个看似安全的地洞钻进去,不肯面对眼前之难,故尔伤了心识。意志一涣散,再想维持识海之内的坚固具象,自然是困难重重。
万幸我是这片意识之海里最复杂也最强固的成像,难结亦难损,才能同你神神叨叨地说上几句。
“你再消沉下去,休说韩小子的身心排拒,要不多时,你的神智便会越来越模糊,也越来越随意,无固无我,最终烟消云散,点滴不存。”
应风色闻言一惊,顿觉冒牌叔叔的话入情入理,是自己冷静推敲,凭借已知就能做出的假设,但人急无智,竟要深层意识来提醒,也是够荒谬的了。
理智稍复,周遭原本如岩浆凝成般的破碎地景,渐渐现出屋宇园圃的轮廓,除视觉之外的感官也开始有了反应。
应风色精神略振,灵机一动,试着将身下倚坐的畸零赤岩恢复成原本檐廊的模样,存想半天,岩石却无丝毫变化。
“识海里头不是这样运作的。”
应无用以羽扇掩口,明显是在忍笑,越发令他恨得银牙丝痒。
“像我,你也没法让我说什么做什么,对不?毋须雕塑这方天地,它们是依你的心识而成,只要你的神智越发强大,投射于此间也会越发真实,纤毫毕现。
回忆这片檐廊的细节,无法壮大你的心智。”
“那我该做什么?陪你浇水种花?”应风色没好气问。
“下棋不错,练武也挺好。此二者对脑智大有帮助,自身又能衍出无数细节,奇正相生,层层补益,是我最推荐的两门。”
应风色曾随韦太师叔学棋,却不热衷。二者择一,他从来都是选择练武。
但说到打架,冒牌货可不是随手捏出的拐瓜劣枣,这货的身手来自他童年记忆里,父亲兄弟二人在院中的那场切磋,叔叔应无用便未用上半成的本领,毕竟是货真价实的“四灵之首”,是龙庭山四百年来绝无仅有的武峰,蒙眼让应风色一手一脚,那也是揍着他玩儿。
应风色可没有当沙包的心情。
“既不想活动筋骨,也只能下棋了。”见应风色脸一垮,应无用摇摇羽扇,恰到好处地抑住了他的躁动不满,怡然道:“我碁石都变不出,算是明白你有多抗拒啦。那就不手谈,咱们复盘罢。”
“……复盘?”
棋局已毕,将对奕的过程依序还原,用以检讨得失利弊,称为“复盘”。眼下连棋子都没有,显然应无用想检讨的,并非是单纯的棋局。
“韩小子的身体正在恢复中,咱们也来动动脑筋,好生养复,莫输给他。”
应无用敛起笑容,一本正经道:“昨夜降界之战,可说是一败涂地,却非从那座庄园里才开始输的。你有没想过,龙方飓色是从何、因何,而又是如何背叛了你?”
听到“龙方飓色”四字,应风色忍不住握紧拳头,指甲深入掌肉的痛楚远不如现实,甚至不及先前识海稳定时。
他用力到半边身子微微颤抖,才又慢慢放松,低头望着红通通的掌心。
——一切,是从茗荷自尽的那天开始的。
福伯在风云峡待了大半辈子,清楚知道应风色就是宗门指定的风云峡之主,为扶他登上大位,老人彻底奉献了自己,无怨无尤,直到不肯回乡的茗荷在山下的客栈里悬梁自尽。
少女之死,令悔恨愧疚不分日夜地折磨老人,福伯因而沉迷巫觋,花光多年积蓄,不得已向龙方飓色求助,两人就此搭上了线。
此前不管龙方被踢到哪里,福伯每年都会探望一二,但那是出于善意和不忍,顺道去瞧瞧自己照顾过的孩子。
他们不谈龙方是因何——或者说是因谁——才回不了风云峡,福伯无意违逆主人,而早熟的龙方想必十分明白,只消自己对师兄显露一丝埋怨,来年老人就不会再出现。
是茗荷的死,为两人拉起了另一条名为“恨意”的连锁,让他们尽情倾吐对应风色的异见,将彼此捆绑在一起,相互取暖,也注定一起沉沦。
当日下山前,应风色嘱咐福伯盯紧龙方,回山后福伯也做出“并无异状”的报告,完美掩护了龙方飓色的离山之举,以致应风色未考虑柳玉骨已与龙方接触、乃至联手缔盟的可能性,无从预作提防。
事实是:恐怕在应风色启程之前,龙方便已透过福伯为公子爷打点的行囊、盘缠等,推知师兄是朝无乘庵去,故抢先前往迎仙观,为的是弥补上一轮丢失赤霞剑之过,料不到竟与柳玉骨相逢,得知应风色与诸女情事。
到这个阶段为止,都说不上什么阴谋诡计,有的不过是无伤大雅的巧合而已,出发点甚至是良善的。
然而除去善意后,这连串的巧合却织成一张致命之网,无声无息地捕猎了应风色。
羽羊神再精于算计,也不能一手排布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他只是利用了既有的结果。
茗荷未死,福伯就不会背叛,龙方飓色便不能轻易下山,遑论抢在应风色的前头见到柳玉骨……说不定,一切都会与现在大不相同。
是我的错,应风色想。
在龙方的侧畔,会不会也有这样的现成连锁可用?应风色耙梳着柳玉骨、玉霄派,乃至那名女阴人和梁燕贞的种种关联,陷入沉思。
没有了日升月落,识海内的时间流速令人难以掌握。
但应无用的说法或许是对的。
除去肉体的累赘,纯粹的心识活动完全不会有疲惫感,应风色时而思索,时而与冒牌的应无用虚像诘问辩答,一一梳理降界阴谋的细节;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然置身于陶夷大宅的那处小院里,天高气清凉风徐徐,偶闻人声轳响,却不觉吵嚷,反衬得幽静恬适。
母亲钟爱的那畦小小苗圃里,随风刮来阵阵泥土草香,嗅得人胸臆一抒,满怀清爽。
(一切……都复原了。)
“你始终最喜欢这里,对不?”
应无用又变回那身隐士般的赤足大袖,熟悉的木桶和竹杓就搁在应风色最后看见它们的地方,仿佛不久前那天崩地裂的骇人景象,仅是一场荒唐的午寐残梦,不着边际,连说出来都有些赧然。
应风色从檐荫间猛坐起身。“韩雪色醒过来了?”
“且慢。”应无用温和地喝止他。
“身魂分离,元气大伤,你不让他多休养些个,累的终归是你。以逸待劳,岂不美哉?别搞得自己活像个拘魂使者似,小心哪天舌头舔着了肚脐。”
应风色顺着他似笑非笑的视线一低头,手中不知何时已握着长柄镜,敲破的哑光镜面恢复原状,里头自是空空如也;呆怔片刻,自己也“噗哧”一声笑出来。
这一笑心怀略宽,始终紧绷的精神稍见松弛,回见廊间一地书卷轴幅,或掩或摊,取来一瞧,居然是方才思索的整理纪要,钜细靡遗、条理明晰,有与应无用于吵嘴斗口间讨论的内容,也有他独自沉思的部分——看来冒牌叔叔,真是识海深处的思绪所化,能把他没说出口的也都一并整理清楚,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记忆经过梳理、记录,往往更能显现出言外所藏。”冒牌货明显是在邀功,若有尾巴怕都翘起半天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