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公,里边请。”丁寿侧身延臂,张忠也堆满笑脸与二人寒暄入内,自始至终都懒得多搭理旁边的宁杲一句,教这位捕盗御史甚是窘迫难安。
几人分别落座后,张忠干笑了几声,试探道:“不知小白兄弟到文安是私事还是公干?”
白少川微微一笑,也不隐瞒,“刘公公赠送康翰林的程仪于内丘遭劫,白某奉命一路缉盗来此。”
张忠眼皮一跳,用脚后跟想也猜到是张茂那狗东西劫了不该劫的人,难怪丁寿也参与到其中,这倒是麻烦了,张忠念及此瞥了眼一旁老神在在的丁寿,刘瑾对这小子言听计从,只消打点好这一位,那张茂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张公公不在宫中侍奉陛下,来文安有何贵干?”丁寿笑吟吟问道。
张忠打了个哈哈,“丁大人有所不知,文安乃咱家乡梓所在,此来一为探亲,这二么……”
张忠扫了眼宁杲,冷冷道:“宁侍御,可否暂且回避?”
宁杲惊惶站起,“下官告退。”向三人又施了一礼,才诚惶诚恐地退了出去。
白少川微微扬眉,“张公公,可要白某也一同回避?”
“白老弟哪儿的话,咱家与你哪来的许多外道。”张忠大度地挥挥手,心中却在连呼晦气,既要讨好姓丁的,又要安抚这姓白的,一万两银子真是他娘要少了。
张忠干笑道:“咱家有一不成器的本家兄弟,犯到了丁大人手里,斗胆想请您老卖个人情,高抬贵手……”
“哦?竟有此事?此等小事何必劳烦公公您亲自跑这一趟,只消遣人传个话来,丁某岂有不遵命的道理。”丁寿与白少川相视一笑,明知故问道:“不知公公亲眷姓甚名谁?”
“教丁大人您费心啦,我那兄弟名唤张茂……”张忠搓搓手掌,转动着绿豆般的小眼睛,在二人面上觑来觑去。
“张茂?”丁寿瞬时神色郑重起来,“哎呀,这人乃文安盗魁,可不是什么小角色!”
“什么盗不盗魁的,那傻小子平日就喜欢结交一帮狐朋狗友,旁人捧他几句他也就当了真,恐是被人当了替罪羊还不自知,”张忠笑容可掬,“充其量也就是个误交匪类,并非什么大罪。”
见张忠避重就轻,丁寿一脸为难,“可是丁某已将其列为祸首呈报京师,若是出尔反尔,这不是自己打脸嘛!”
“丁大人的难处咱家早已想到,怎会让您难做,”张茂从怀中取出一件手本,递与丁寿,“有了这个,总该师出有名了吧……”
丁寿漫不经心接过,翻看一看登时变了脸色,“陛下手诏?”
朱厚照那笔字丁寿是再熟悉不过,况且后面还用了印,做不得假,连白少川闻听也离座而起。
张忠这一手丁寿的确没料到,面皮微微抖了抖,丁寿皮笑肉不笑道:“张公公是传旨钦差,进来直接宣旨便是,何必与下官多礼。”
“丁大人说笑,这旨意不过是皇爷体恤下情,赏赐给张家的一份恩典,咱家如何敢以钦差自居,只求丁大人您看在咱家薄面上高抬贵手,放过我那不成器的兄弟一条性命,张家上下自当感激不尽。”
张忠礼数周到,尽管怀揣恩赦圣旨,却没急着宣读,而是放低了姿态与丁寿套交情,确让丁二爷原来那一肚子盘算发作不得,举着小皇帝的手谕直磨牙,一时拿不准主意。
张忠见丁寿面色犹豫不定,会错了意,急忙趁势道:“咱家晓得丁大人与白兄弟缉贼不易,断不会让二位白白辛苦这一趟。”
“来人!”外面随从听了张忠号令,立时抬着一口大箱子进得堂来放下。
张忠打开箱盖,露出里面成堆银锭,陪笑道:“白银万两,略表心意,望二位哂纳。”
“张公公好大方啊!”丁寿撇撇嘴,说不出的阴阳怪气,二爷给你可都是出手就一万两,你他娘如今有求于人,竟然用一万两打发我们两个,瞧不起谁呐!
张忠听出丁寿不满,暗暗叫苦,事前又不知白少川在此,这求情的事偏又绕他不过,总不好送礼时单将人撇开,只得强颜欢笑道:“不过是见面薄礼,事后回京自当另有重谢。”
如今张忠骑虎难下,只好空打包票,反正只要捞出张茂来,还愁榨不出银子。
丁寿终于露出了几分笑意,“张公公这般给足了丁某面子,在下还真是无颜回绝。”
只当事情有了眉目,张忠笑着客套道:“丁大人说笑,该是您赏我这个面……哎!”张忠一转眼只见白少川俯身开始翻检箱内银锭,平日里看这小白脸也没这般见钱眼开啊!
没等张忠回过味儿来,丁寿又悠悠然道:“能请动陛下御笔,张公公在万岁跟前真不愧是荣宠有加!”
“丁大人您就别往咱家这脸上贴金啦,说到优渥恩荣,天下间谁能比得上您和刘公公啊!”张忠甚有自知之明,陪笑道:“其实也是张茂那小子几辈子来修的福分,曾有幸在西苑陪过陛下蹴鞠,难得皇爷对他还有几分印象,这才法外开恩,饶他一条性命。”
张忠这话本意是要挑明张茂在御前也是露过相的,你们两个不给我面子也要顾忌下皇帝面子,别觉得是爷们在一味借势压人,怎料此言一出,丁寿神色顿时凝重起来。
“这便能对上了。”
“啊?什么对上了?”张忠一脸懵懂问道。
丁寿乜着眼睛,眼角闪现几分讥诮笑意,“前番锦衣卫在京师擒获了一批图谋不轨的白莲逆匪,张公公想必知情?”
“锦衣卫立此殊功,护得皇城上下周全,咱家还未及向丁大人道谢……”张忠像模像样地打了一躬,心中却是不屑,他才不信那群坏了脑子的白莲妖人能攻入皇城,保不准又是锦衣卫的邀功夸大之辞。
“丁某一直困惑,凭那几百乌合之众,如何能深入戒备森严的皇城大内,却原来是里应外合,有人从中接应。”
“谁人有恁大胆子,敢私通逆匪?!”这番话实在骇人听闻,张忠惊愕万分。
丁寿嘴角轻勾,“那胆大包天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见丁寿将手指向了自己,张忠先是错愕,随即暴怒,厉声道:“丁大人,此事开不得玩笑!”
“丁某也没那个说笑的心思!”丁寿冷哼一声,将从张茂宅中搜到白莲教徒名册的事情原委道了一遍,张忠听得魂飞魄散,汗如雨下。
“丁……丁大人,这……其中不会有……有甚误会吧?”张忠舌头直打结,他再是爱财如命,也清楚其中利害关系。
“误会?那张茂已然被公公引进宫中一次,若是再许以重金央求入宫,公公能否拒绝?”丁寿笑容颇有些意味深长,“只不过这回借机入宫的,非只他一人而已……”
“咱家对皇爷忠心耿耿,断不会为些银财便引歹人进入皇城禁地!”张忠信誓旦旦,斩钉截铁。
“丁某自然信得过张公公,公公虽爱贪些小利……”丁寿话音一顿,瞥见张忠眼角肌肉轻轻抽动了下,便即抿唇一笑,“但对陛下自是忠心不二的,只是前番殷鉴,难保朝中不会有人借机生事,更有甚者……”
迎着张忠迷茫惊恐的目光,丁寿淡淡道:“诬陷公公本就是白莲一党……”
“一派胡言啊!”张忠指天盟誓,一张脸涨得通红,激动道:“丁大人您是晓得奴婢的,奴婢对陛下一片赤胆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断不会与贼人为伍!!”
“公公这些话不要对丁某说,应该想着怎样应付朝中那些左班文臣,看他们是否信得过公公……”
“我……”张忠一时语塞,他得势这阵子属实有些目中无人,六科十三道的言官们也没少开罪,那些人若是抓到他的把柄,定然群起而攻,万岁爷对他再是宠信,恐也不会在事涉内廷安危的谋逆大案中有所包庇。
“丁大人,求您老救救奴婢!!”事到如今,张忠也顾不得什么颜面了,“噗通”跪倒,抱住丁寿大腿苦苦哀求。
“哎,张公公,你这是作甚?丁某可担当不起啊。”
“丁大人,这案子是您督办的,只消呈报具结中将奴婢我摘了出去,奴婢来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张忠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道。
“找到了。”白少川忽然插言。
“啊?找到什么?”张忠泪眼迷蒙。
白少川从箱中拾起一个银锭,抛了过来,丁寿抄手接过,只见银锭上刻有铭文:涿州收正德二年常平仓粮价银十两正,其后刻有提调、该催、及铸银工匠姓名等等。
丁寿眉头一挑,“官银?”
白少川点头。
张忠仍旧没弄清状况,莫名其妙望着二人。
丁寿冷笑一声,“日前涿州官库遭劫,衙署被烧,张公公可有所耳闻?”
“听到些风声。”张忠茫然无措,地方上贼盗闹得再大那也是守土官和捕盗御史们该操心的事,他才懒得关注。
“火焚官署,几同谋反,这遭劫的官银转过眼来就到了公公您的手里,张公公与那些反贼是何等关系,可否见告?”丁寿似笑非笑,目光却如两道利刃,直抵张忠。
张忠心中咯噔一下,暗道坏了,定是刘家那两个王八羔子为凑银两劫了官家府库,咱家着急赶路未及验看,却将把柄主动送到了人家面前。
“这……这……这……”张忠支吾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如今有苦难言,无论白莲教匪还是作乱暴民,哪个他也无法撇清。
“公公不必急着回答,柳侍御已然领人去涿州勘查捕盗,待拿到人犯口供……”丁寿呵呵一笑,透着森森寒意,“清者自清,该抓的谁也跑不掉!”
张忠听得手脚冰凉,突然间眼前一黑,“咚”地一头栽倒在地。
“张公公?!张公公?!”这却把丁寿吓了一跳,堂堂一个御马太监要是莫名其妙死在自己面前,他怕是要费好一番唇舌才能解释明白。
“无妨,只是昏了过去。”白少川略作检视,便有定论,在张忠背后一阵推宫过血,这位御马太监终于悠悠醒转。
张忠睁眼瞧见眼前的丁寿,二话不说,张臂死死抱住,大哭道:“丁大人,您老可不能撒手不管奴婢啊!奴婢对您可一直是真情实意,从无二心……”
丁寿通身一阵恶寒,这太监怎么搞得像被人始乱终弃的怨妇一般,而二爷我似乎就是那个渣男……
“张公公,且起来说话。”
“丁大人若是不肯答应救奴婢性命,奴婢便跪死在这儿……”张忠是彻底豁出脸了,埋首在丁寿大腿上死活不肯撒手。
丁寿无奈叹了口气,瞧了一眼旁边强忍笑意的白少川,戏演过了,耐着性子宽慰道:“丁某答应你就是。”
“当真?!”张忠满脸希冀地仰起头来,鼻端还蹦出一个鼻涕泡。
“不就是个擒捕白莲教首的功劳么,丁某人舍了便是。”丁寿一拍胸膛,义薄云天道:“本官向朝廷呈文那张茂就是个寻常盗魁,与白莲教无丝毫关系,那份名册乃是从一身亡贼盗身上取得,如此张公公可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