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帅言重。”
不过麻全这鸟人说的话也确有几分道理,太仆寺那里我是该花些心思,大明马政弊端非只在这军营之中,二爷可别要紧时候被太仆寺那群家伙卡了脖子,丁寿摩挲着下巴暗中寻思。
戚景通不知丁寿把主意又打到了太仆寺上,引着丁寿上了校场高台,一声令下,众军又开始分别演示弓马骑射与冲阵砍杀,霎时间校场中人喊马嘶,铁蹄阵阵,往来驰骋,好一番雄壮声势。
丁寿看得兴高采烈,忽然想起好像漏了什么,侧头道:“世显,这近兵远兵步战骑战都看了不少,怎地未见有火器习练?”
戚景通面露窘态,垂手道:“此乃末将谋划不周,本月操练的火药铅子俱已告罄,军士暂无从习练。”
丁寿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欸,这等小事你又何必急着揽过,再去兵部请拨就是。”
“这……”戚景通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你我关系非比旁人,世显有话但说无妨。”
“好教恩帅知晓,按弘治元年定例,凡军器除存操备之数,其余皆入库,京营春秋操演所用盔甲、枪刀等件俱军器局开操关领,歇操归还,火器管理更为严格,一应神器每件皆书营司队伍姓名,如遇上操,则令各军神枪等手照名给领,拨给火药马子铅弹等物,赴营从实射打,待到住操之日送局交收,如有炸破不堪者,告明看验交缴,另铸给用,如系个人损毁,则要惩治赔偿。”
“这也是应有之义,有何不妥?”丁寿在南京可是吃了流出火器的亏,对严格管理再赞成不过。
“并无不妥,只是……唉!”
戚景通叹了口气,硬着头皮道:“神机营以往操练荒疏,所拨铅药本就不比京营,末将又不愿见众军士饱食终日,急于求成,屡有加操,故而铅药等物耗用勤了些,若不再精打细算,恐耗不过春秋操演。”
丁寿了然,说白了就是训练量跟上去了,后勤物资没跟上,不过这种在戚景通看来的难题对他而言不过小菜,宽解道:“世显安心练兵,此等琐事交我来办。”
“又累恩帅费心。”戚景通面带惭然。
“说的甚话,你这一天到晚长居营中,费的心思可比丁某多多了。”
丁寿说笑一句,又摇头叹道:“不过堂堂神机营,竟有一天会为了火药之事发愁,还真是今不如昔,江河日下啊!”
戚景通同样感慨万千,“遥想当年,太祖高皇帝起兵和州,都督焦玉进献所制火器,太祖观其势若飞龙,洞透层革,盛赞用此取天下如反掌,此后南征北伐,天下归于一统,太宗文帝三犁虏庭,延置神机诸营,以都督焦玉掌管,监制火器,专习枪炮,是以武功远迈前王,抚今追昔,怎不教人汗颜……”
“焦玉?”这名字陌生得很,丁寿眉头微扬:“可是东宁伯先祖?”
戚景通欠身回道:“东宁伯先祖襄毅公为天顺年间得爵,且其家为归化达官,与焦都督并无关联,据末将所知,其并无后人在朝为官。”
“哦?历经高祖文皇二帝,且有如此军功,为何其人其事不见经传?”
丁寿好奇,朱八八也就算了,能从他手上活下来的功臣勋贵都是夹着尾巴的超级忍者,那朱小四可是出名的体贴部下,难道也会犯下晋文公的蠢事。
“这末将却是不知了,据军中皆传焦玉本是贫贱出身,武夷山中偶遇仙长传书,得窥火器之道,不过大明定鼎百余年来所传兵书之中并无火攻之术刊行,也是一桩咄咄怪事。”
戚景通拧眉不得其解。
“想不出来便不要想了,时候不早,该看的也都看了,泾阳那边想必酒宴已然备齐,先祭五脏庙,席上我还有事要说。”
丁寿并不在意焦玉和他的手中所谓的火攻奇书,不知古人是不是温良恭俭的儒家品德作祟,凡是写点什么兵书战策都要托些玄学来历,不是偶遇仙人传道就是从哪个莫名其妙的外国人处听来的,总而言之就不是自己写的,有毛病找他们去,想来焦玉也难脱此类,且不管焦玉碰见的是真神还是假仙,以二爷发展的眼光来看,一百五十年前的火器著作便当时真有先进性,也早被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抛在脑后,谁他娘还去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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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并非走阵大操,丁寿只言是心血来潮随处看看,婉拒了神英父子陪伴,但席间该有的应酬还是少不了的,好在恰逢孙洪在宫内当差,省了一个敬酒的麻烦。
“缇帅今日观感如何?”神英举杯敬酒,笑呵呵问道。
“泾阳不愧老于行伍,娴熟戎务,执掌神机营不过寥寥数日,部下已有精兵之象,相比丁某尸位素餐,住营之日屈指可数,实在惭愧!”
就冲这老儿不贪权不敛财,放手戚景通施为,丁寿就不吝多赞上几句。
你若是都像今日般将女人领进军营,那还不人心浮动,来了不如不来,神周瞥了眼坐在丁寿身旁举止亲昵的戴若水,心中暗自嘀咕。
神英开怀大笑,“缇帅过誉,老朽愧不敢当,此皆世显之功也。来来来,贤侄女,且尝尝这道菜,可是京师名厨的拿手菜……”
听闻戴若水乃戴钦之女,神英登时热络非常,他久镇边地,与戴钦也算旧识,虽与戴若水素未谋面,却自来熟地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俨然以人家长辈自居,戴若水也不知这位胡子全白的老爷爷与自个儿爹交情究竟有多深厚,不敢造次,还真老实了许多。
神英不住替戴若水添酒布菜,还一个劲儿地夸赞丁寿少年俊彦,文武双全,可谓世间女子良配,想充月老的心思几乎满满写在脸上,漫说丁寿被他当面夸得不好意思,连身后站着的神周都替自家老爷子脸红。
“咳!”实在看不下去的神周重重咳了一声,心道一声爹,戚景通还在边上,您给儿子留点脸吧!
“少将军可是身体不适?”丁寿关切道。
“哦,劳缇帅动问,标下是有一些困乏。”神周尴尬笑道。
“年纪轻轻如此不中用,多学学人家戚将军,每日与官兵一同打熬筋骨,何止羸弱如斯!”神英回头训斥儿子。
老爷子您想讨好旁人,也不必这么在人前损我呀,神周委屈得想掉眼泪,讪讪道:“孩儿谨记教诲。”
“你且下去吧,为父还要与缇帅叙话。”
反正也没眼看了,走了好,神周行了一礼,便要告退。
“少将军留步,丁某还有一事相托。”
神周一怔,神英已然抢声道:“小犬何人,如何能当缇帅相托,有事尽管吩咐就是。”这就将儿子卖个干净。
“泾阳当知陛下恩准锦衣卫增补五千军士,另有京营调拨至巡捕营的数千官兵,将与神机营一同操练,少不得还要劳烦诸位一视同仁。”
丁寿席上拱手一笑。
神英哈哈一笑,“区区小事,缇帅放心,无论操演习练,还是每日食粮,俱与营内官兵等同。”
丁寿笑容意味深长,“丁某之意并非仅此,神机营官兵亦要视巡捕军士等同。”
神英父子二人四目相投,面露不解,戚景通却先醒悟过来,“大人是说……要神机营参与捕盗?”
丁寿自矜笑道:“不错,当兵的不真刀真枪见了血,终是算不得数,可是鞑子远在塞外,一时半刻也无从寻去,好在巡捕营捕盗辖境不小,就拿域内那些山贼草寇练练手,也未尝不可。”
神英捻须沉思,“各部官兵轮番出去剿匪捕盗,对外只以巡捕营名号,也无须由兵部指派,确是少了许多麻烦,只是消息一旦泄露出去,恐怕会有麻烦……”
“后续有何麻烦自有丁某料理,泾阳莫非信不过在下?”丁寿嘴角噙笑,眉头微微上挑。
神英心头随之一跳,转眼变幻笑容道:“岂敢,缇帅乃天子近侍,圣眷素厚,老夫有何放心不下。”
“如此最好,烦劳泾阳费心安排咯……”
“小事一桩,哈哈……”
一老一小二人相视大笑,就将这事定了下来。
“缇帅,标下我……”神周纳闷,这档子事你们和老爷子定下也就算了,哪有我插嘴的余地,何必单要让我留下不可。
“少将军勿急,你的事也与此有关。”
丁寿笑容神秘,悠悠道:“巡捕营有内外之别,日前丁某向万岁请旨,请增两名参将以都指挥衔分管内外巡捕营……”
丁寿环视席间众人,神英神情疑惑,神周面带不解,戚景通若有所思,戴若水对他们所谈之事充耳不闻,正用筷子和一个水晶蹄髈较劲,好吧,这妞就是个添头,不用在意。
“内巡捕营负责城内治安缉盗,本是锦衣卫职责所在,丁某拟派北司杜星野出任,至于城外么,少将军,可愿到巡捕营屈就啊?”
“我?标下愿意!”神周先是一怔,转念便狂喜点头。
神英白眉微攒,“小犬年轻识浅,怕是难当方面大任……”
“爹……”神周不乐意了,有这么挡儿子官路的老子么。
丁寿仰天打个哈哈,“少将军随泾阳多年,长于军伍之中,乃将门虎子,况且在巡捕营还有丁某照应,泾阳还有何放心不下!”
看着儿子跃跃欲试,一脸期待,神英犹豫再三,只得点头,“那老夫便将犬子托付缇帅。”
神周喜不自禁,自斟一杯满饮而尽,拍着胸脯道:“爹、缇帅,尽请宽心,管他什么强盗流寇,旬月之间,我定将他们一扫而净。”
“只怕未必。”一直嘿然的戚景通突然插话。
“戚将军此言何意?莫是信不过我?”神周嗔目,面带不满。
“不得无礼。”神英呵斥儿子一句,打狗看主,这戚景通是丁寿举荐过来,私下关系怕是比你我父子还要亲近。
“戚某岂敢轻视少将军,实乃忧心新训之兵未经战阵,恐在贼手吃了亏去。”戚景通正色道。
“戚将军杞人忧天了吧,一群打家劫舍的乌合之众,有何惧哉!”
神周并非不通兵事的膏粱子弟,自少年起便随神英出塞镇边,军务娴熟,按神机营操练之法,新军严加整训便成可用之兵,如何连些贼盗都剿灭不了。
“畿鲁响马并非寻常流寇盗匪,因京卫屯军杂居其地,人性骄悍,好骑射,聚贼党邀路劫掠,倏忽来去,势如风雨,不可等闲视之。”
戚景通脸色凝重,继续道:“反观神机营多为步军,若严阵以待,贼必远遁,我等追之不及,倘兵伍约束不严,还会给贼以可乘之机,少将军不得不防啊。”
“我却不信,这帮响马还能比鞑子还难对付!”神周年轻气盛,对戚景通警醒不以为然。
“休得多嘴,”神英教训完儿子,便捋着白须沉吟道:“未料胜,先料败,世显此乃持重之言,新卒未经战阵,陡见贼骑漫天盈野扑面而来,确有阵脚大乱之虞,老夫出入兵间数十年,此等亏也未尝没有吃过……”
“但不知泾阳可有破解之法?”丁寿可不想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家底在阴沟里翻了船。
神英摇头失笑,“教缇帅失望,老朽无非也就是平日严明号令,战时约束阵脚,并无妙计良策。”
丁寿捶捶掌心,无奈道:“可兵卒愈是不见阵仗,便愈不堪用,总不能因为响马盗势炽难制,巡捕官兵便两眼一闭,听之任之吧?”
神英与戚景通拧眉沉思,神周事关己任,也绞尽脑汁苦想对策。
“我有办法!”新葱似的玉手拈着牙筷,高高举起。
你知道个屁!别给二爷添乱了,丁寿强挤出几分笑脸,“来,若水,吃个鸡腿。”
丁寿想用吃的堵小丫头的嘴,可惜戴若水并非海兰,对夹到盘中的鸡腿视而不见,一本正经地拉着丁寿手臂,道:“我真有办法,你还记得小姜子吗?”
“这时候提他作甚?”当着二爷面惦记着千里之外的青梅竹马,丁寿心里还真有些拈酸。
“你还记得他给爹营里运送火器时半路被马贼偷袭嘛?当时参与护送的都是民夫乡兵,也没怎么见过阵仗,却几下子就将万马堂那些贼人给打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戴若水生怕被丁寿打断,快语如珠,几乎不停歇地将当时情景描述了一遍。
“妙!”戚景通闻听眼睛一亮,击拍桌案道:“用战车行则为阵,止则为营,以车为正,以马为奇,进可以战,退可以守,我怎没有想到!”
神英霁颜笑道:“非只如此,车兵还可运输辎重粮秣,永乐八年太宗文皇帝北伐时,便用武刚车三万辆运输粮草二十万石,踵军而行,保证北伐大军无粮草之虞。”
“兵车内既可藏火器,也可遮蔽兵卒,还可充为营垒,爹,余肃敏昔年总督宣大时所造鹧鸪车不就是可以横结为营,且有将军炮置于车厢,虎尾炮置于角柱,随贼四面所至,皆可移柄而击之嘛!”
神周多年的军中光阴并未虚度,立时触类旁通。
也不怨神英、戚景通两个老行伍一叶障目,明军战车多用于边军御虏,京营将士并未配备,是以一时未曾想起,稍经戴若水点醒,立时融会古今,提出许多建策。
丁寿抚掌笑道:“用战车环卫军马,可束部伍、为营壁、代甲胄,诚然有足之城,不秣之马,好好好,有事这般敞开了谈,群策群力,还能有何麻烦无法解决……”
丁寿定了调子,不忘向身旁人挤了下眼睛,恭维道:“若水,此番可幸得有你在啊!”
清丽白腻的俏脸微微扬起,戴若水朱唇轻抹:“你晓得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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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神机营,带着几分醺意的丁寿并没回府,而是直接奔向了北安门外的兵仗局。
“哎呦喂,丁大人,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兵仗局太监孙和亲自跑到官署外迎接,那张不知涂了几层粉的煞白面孔直往跟前凑,丁寿强忍着才没将他推开。
“无事不等三宝殿,丁某此来自然有事请托孙公公。”丁寿懒得跟这位喜好涂脂抹粉的兵仗局太监多废话,打算开门见山。
“哎呦,这话可折煞奴婢了,您丁大人有事差个人过来吩咐一声就是,奴婢岂有不听命的道理。”
孙和简直可谓剖肝沥胆,义薄云天,瞧那样子恨不得将心掏出来送给丁寿。
“孙公公执掌兵仗局,责任深重,丁寿岂敢那等轻慢处之。”
“什么深重不深重的,不过是万岁爷和刘公公他老人家恩典,赏奴婢的一口饭吃,这点体面可不够在丁大人您面前抖威风的!”
孙和呵呵笑道:“来来来,咱们进去说。”
说着话孙和便亲热地要挽丁寿手腕,旁边戴若水抢先一步将那只手抓在了手里,随即敛衽一礼,莞尔道:“小女子见过公公。”
“这位姑娘是……”孙和一把抓了个空,好像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个活人。
“山西副总兵戴将军的女公子。”丁寿笑着为二人引见。
“果然是将门虎女,名不虚传,呵呵……”孙和盯着二人好似连在一起的手掌,尴尬地搓了搓自己那同样涂了厚粉的白腻双手,干笑几声,延臂道:“里边请。”
借着孙和前面引路的空当,戴若水传音道:“小淫贼,你和这个不阴不阳的太监很熟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