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不起眼的小院落,一正两厢的格局,一如京师大多寻常百姓人家,一个人步履匆匆地走到门外,轻轻敲了几声院门,门内人暗数着门声节奏,终于放下戒备,卸了门栓,“吱呀呀”打开了院门。
“回来了?”守门人与来人看来相熟,并不等他回话,只是目光向正房瞥了一眼。
来人点点头,急忙忙向正房奔去。
“咚”两扇木门被猛地推开,屋内人惊立而起,待看清来人相貌,才松了口气,急声问道:“朱聪,外边究竟怎么回事?”
来人回身掩好房门,这才回道:“打听明白了,刚才的动静是官军在捕贼。”
“真的?”屋内主人似乎有些不信,忧心道:“确实不是冲我们来的?该不是伪明的疑兵之计?”
“千真万确,官军抬着尸首撤去的,我塞了一吊钱给兵马司的军卒,他说围剿的是河北强贼王大川。”来人笃定回道。
“这帮鸡鸣狗盗之徒,平日里滥杀无辜,伤天害理,还险些因为他们坏了咱圣教的大事,真是死有余辜!”
屋内的主人是白莲教大行分堂下的一个香主,名唤段朋,在晓得是因为王大川之故害得他白白担心了半晌后,立即对其破口大骂。
“香主,而今虽不是冲着咱们来的,但咱们还须防着他们继续挨门挨户的查核由帖,毕竟咱们的路引都是伪造,若被人看出来马脚……”
“我岂能不晓得这个,可堂主只交待了我等入京后蛰伏不动,一切听从他安排行事,如今上面没有旁的指令下来,我能有甚办法!”
段朋没好气道,他也是奉命调派入京,对京师之地并不熟悉,出了这个街口,同样是两眼一抹黑。
张茂为人小心谨慎,知晓自己的大行分堂设在伪明朝廷近身之畔,必须慎之又慎,故而各香头之间互不统属,各香主除了本分坛的事务外,只听命于他一人,对别的分坛并不了解,这样做的好处便如王玺般,虽落入锦衣卫手中,且耐不过刑供出同伙来,却只能供出自家下属,对整个大行堂大局无碍,坏处便好似现在的段朋,愣生生变成了无头苍蝇。
“朱聪,分堂那边还没有回信?”段朋焦急地问着手下。
作为一堂之主,张茂虑事也不可谓不周,在各处都留了通传信息的地点,以备下属有急事禀传。
眼见朱聪无奈摇头,段朋愈加烦躁,“再去探探。”
朱聪把嘴一咧,摊手道:“香主,便是堂里有了消息,而今也去不得了,刚刚官军封锁了街面,各坊之间许入不许出,就是得了消息,也送不回来呀!”
“该死!!”段朋狠狠一捶掌心,不免心中隐忧更甚:“先是查勘由帖,如今又开始净街封路,无缘无故怎会闹出恁大阵仗?”
“香主也不必太过担心,许是都为了王大川那伙贼人,您也晓得那厮的凶名,官兵未免不会小题大做,如今围捕已毕,兴许过个一时半刻,这封便解了……”朱聪见段朋愁眉不展,连忙宽慰一番。
话音还未落,外间院门猛响起一通敲砸声,“开门,开门,官家办差!”
段朋与朱聪相视一眼,终究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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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边厢房门大开,一二十个精壮汉子涌了出来,有的手中还提着兵刃,守门人用肩头紧顶着院门,神色慌张地看向自家首领。
大事临头,焦灼不安的段朋反倒平静下来,在院中清清嗓子,朗声笑道:“敢问哪位?”
“不他娘说了官差办案么,恁多啰唣,再不开门大爷可就自己砸开啦!”门外的人没甚好声气,与他同来的人似乎也脾气不佳,纷纷应和叫骂。
段朋低声对手下众人喝道:“把兵器收起来。”随即冲守门人点了点头。
门栓才一撤下,院门几乎同时被顶着撞开,七八个兵马司的官军挤了进来,一个个伸着脖子左顾右盼,“他娘的瞎耽搁什么?可是干甚见不得人的勾当?”
“军爷言重,小人们不过是几个走街的行商,怎敢做不法之事。”朱聪点头哈腰地陪笑道。
“这院子是赁的,”两个顺天府的差役取出名册对照了下院门外的由帖,“沧州过来贩枣的?”
段朋连声称是,“才租下这院子不久,沾皇爷爷的光,借咱京师这块宝地讨口营生。”
“娘的,就是你们这群外地人,跟苍蝇见了粪一样喜欢往京城里扎,害得爷们一年到头不得消停!”
一个官军狠啐了一口,忿忿言道:“都给大爷滚出来,查路引啦!”
在兵马司的官军不停催促下,不久院内站满了精壮汉子。
“一个个长得都挺结实,看来这贩枣的活计不赖啊……”官兵与衙役分别对照着各人路引描述验看,领头的官军闲在一边不阴不阳地嘬着牙花。
“都是些甚也不懂只知道吃的憨汉,要不是还需要这些夯货卖气力,早便一个个撵回家去了。”段朋躬身赔笑,同时向身后使了个眼色。
朱聪从屋内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满脸堆笑道:“官爷们辛苦,尝尝俺家乡的大枣,甚是甜人。”
“滚一边去!别妨碍老子公务。”兵马司这位爷一肚子闷气,拿一袋子破枣糊弄老子,瞧不起谁啊!
“您且先尝尝滋味。”朱聪抓起一把大枣道。
“教你滚,你他娘……啊啊,你娘在家里安好吧?”
见朱聪拿起的大枣下面黄澄澄的铜钱及夹杂的小块碎银,这位弓兵小头目险些咬了自己舌头,匆忙改口。
“累您记挂,她老人家身子还算康健。”朱聪笑嘻嘻地将那袋大枣交到了对方手中。
入手只觉一沉,怎么也得有个四五贯铜钱吧,若再加上那些碎银……
,弓兵小头目立刻眉花眼笑,“你们这小本生意也不容易,见外了不是……”
“为小人们耽误了诸位不少工夫,您几位拿着润润嗓子,权当赔罪,小人今后在街面上还少不得要麻烦诸位照拂……”段朋作揖不断。
“难为你这份心,枣儿我们收了,不过这照拂今后么……”这人笑了几声,意味深长。
段朋被这家伙笑道心中没底,还待再问,一个兵马司兵丁喊道:“头儿,点明白了,一共二十一人,都是外地的。”
那“头儿”点点头,对段朋道:“掌柜的,收拾收拾东西,跟我们走吧。”
众人面色齐齐一变,缩在门后的门子已经偷偷摸向了腰后,段朋立时用眼色制止手下的鲁莽之举,这几个杂碎好料理,可一旦露了行迹,势必还会招来众多官军,此间还没到鱼死网破的时候。
“去哪儿啊?”段朋试探相询。
“上边有令:为保京师安靖,凡京中市井游食无业之人俱都逐至城外东郊,遣散归家。”
兵马司的这位爷许是觉得收了钱没给人办事有些愧疚,对目瞪口呆的段朋宽解道:“其实周边州县也不乏城镇大邑,你把屋里的大枣归置归置,卖到那边去也可赚上不少。”
枣儿的买卖兴许能赚上不少,可进紫禁城杀狗皇帝的生意就彻底泡汤了,段朋心里叫苦,摸了摸怀里的银子,凑前强笑道:“官爷您看可否……”
段朋想着倾其所有,无论如何让兵马司通融一下将自己等人留在京城,还没等他请托出口,院门外又跑来一个军卒,朝内喊道:“头儿,有人死活不肯走……”
“军爷、差爷,诸位爷,求你们开开恩吧,我这才赁下房子安顿下来,平日就靠着个卖水挑子养着媳妇娃儿,真的没干过啥坏事情,您把我们这样撵出京去,让我们一家老小如何过活呀!!”
撕心裂肺的哭嚎声震天撼地,显是离这所院子距离不远。
“你们手里的家伙是烧火棍啊,竖着的赶不走,就是横着的也得给我抬出京去,咱们一举一动可都有人盯着呢,你们是想害老子落到锦衣卫手里怎地?”
弓兵头目吹胡子瞪眼教训着手下。
无端遭了上司一通训斥,那军卒也是一腔怨气,再回身毫不客气,不多时便听见有人大声惨叫,随即孩子哭闹声及妇人的恳求告饶声不断传来。
“他娘的,你路引上写的是离家几日?竟容你在天子脚下混赖了几个月的光景,奶奶的,单凭这一条就能打你几十背花,如今只是逐你们出京师,已是天大的造化……”
“带你娘的家当,适才要死要活的时候怎地不说,马上滚蛋!!”
听着吵闹声逐渐远去,弓兵头目面上露出几分笑容,扭头问道:“你适才说什么?”
“哦?”听说事关锦衣卫,段朋松开了手中的银子,堆笑道:“无事,只是有些好奇,敢问军爷这是哪位贵人新订立下的规矩?”
那弓兵头目神色瞬间变得无比晦暗,带着七分惧意,三分无奈道:“想出这等好主意的还能有谁,当今万岁爷跟前的大红人,锦衣卫都指挥使丁大人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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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东郊因着漕粮输京之便,甚为开阔,只是如今陆陆续续有顺天府及兵马司官兵押解着各色人等猬集此地,素来空旷的东郊野外也未免显得局促起来。
段朋举目四顾,只见被清出京城的百姓乌央乌央的足有上千人,形形色色,多是粗衣短褐的贩夫走卒,亦有少数行商,其中未免夹杂着一些目光闪烁的獐头鼠目之辈,心知必有不少圣教同门亦在其中,奈何互不相识,想要商量都不知从何人身上开口。
一队兵马司的弓兵负责弹压维持秩序,待得日影西仄,确定各处再无人解送过来,一个当官模样的人骑在马上对众人高声喝道:“尔等听着,奉都指挥使掌锦衣卫事丁大人之命,尔等市井游食无业之人汇聚京师,扰乱治安,败坏纲纪,实为京城祸乱之源,即日起全部逐出京师,自谋生路,敢有擅回者,严惩不贷。”
此令一出,数千百姓嚎啕不绝,家乡如有生路,谁肯离乡背井在京师谋活,更有许多小偷小摸的奸狡欺诈之徒,全仗京师三教九流这一滩浑水发财,如今被断了财路,更像死了爹妈般呼天抢地。
兵马司不理众人哭嚎,他们差事已了,赶着关城门前回衙门复命,扔了这几千百姓,打道回府。
求告之人都已走了,众百姓也都渐渐没了力气,哭喊声逐渐低沉,化为零星呜咽低泣,朱聪凑到段朋跟前,“香……大掌柜的”,被段朋一瞪,朱聪及时醒悟地换了称谓,“咱们怎生办是好?”
“我怎知道!”
段朋烦恼道:“无令返回,便是抗命,况且圣……上面恁大图谋,不会轻易改弦更张,可是如今进不得京师,便是有令也接收不到,我等全都成了没头苍蝇,总不能合眼摸象的胡乱行事吧?”
朱聪一撇嘴,心道您别问我呀,我若是能拿定主意,还会让你做这个老大么!
这伙人正自愁云惨淡,不知如何是好,忽听人群里有人发出一声大喊,“甚个鸟指挥,脑袋一拍下了这个毬令,那些店铺连云的富商大贾不见他清理出京,只拿我等升斗小民耍弄,分明看我等好欺负,不顾我等的死活!!”
众人正是六神无主,茫然不知所措,一听那人的话顿觉说得有理,纷纷应和。
“说得不错,我做工的那间酒楼东家便是南直隶人,怎不见被他们一家被押解来此?官差尽是欺负我等苦哈哈!”
“可怜我这一家老小,眼看衣食无着,官家这是逼得我等去死啊!”
“这京师治安败坏,岂是我等祸乱的,好端端的,随便安个罪名,说赶便赶出来了,天理何在!!”
“……”
“……”
一时间千余人齐齐诉苦,各抒己见,俱都觉得自己受了天大委屈,官府不公!
天道不公!
至于想出这个鬼主意的锦衣卫那个甚鸟指挥使,更是生儿子没屁眼的混账玩意!
“我等在这里倾吐委屈,朝中那些大人们怎会知晓?还是能伤得到姓丁的那狗官分毫?是汉子的,随我回京说理去!”
初个发声那人振臂高呼,休看这人年纪轻轻,却是中气十足,一声便压住了全场乱哄哄的杂音。
“可是适才的军爷说我等再折返回京,就要严惩,少不得要戴枷坐牢,可如何是好?”人群中总有老实怕事者瞻前顾后。
“呸!被赶出来失了生计,反正早晚也是个死,不如索性将事端闹大,看那群狗官如何收场!”那人振振有词。
“对,反正他娘是个死,宁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既然烂命一条,我等还怕个鸟!”立时有人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