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看底下传来的消息么,费子充没撒谎,费家那小子出生的时候未足月,打小身子骨就弱,别真有个三长两短死在诏狱里,那咱们爷们可就说不清楚了!”丁寿搔搔鼻子,费宏毕竟不比周玺,朝中人缘不错,还有小皇帝和李东阳做靠山,要是被有心人照着周玺的法子再摆自己一道,就是朱厚照不降罪自己,恐也会留下个办事不力的印象。
“那就这么便宜了这小子?”于永不解,自家上司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咬住了人绝不会轻易松口。
“安排人手,费家上上下下一举一动都给我盯死了。”丁寿恨恨道,而今已经打了草,就看费家那蛇上不上钩了。
********************
书斋庭轩虚敞,窗槅明亮,窗下摆着一张紫檀大书案,案上文房四宝齐备,案边堆叠着各类经史子集书帙,窗外花木扶疏,鸟声啁啾,气象十分清雅。
与这清静淡雅的书香气不符的是此间主人心情,杨慎将一卷书随手扔在了案上,捂着额头,满心烦躁。
落榜之后他便借口攻读诗书,躲进了书斋,杨廷和虽未过于切责他科场之事,他心中煎熬却日甚一日。
平日交往中虽未表露出来,其实杨慎心中常以才名自负,自觉优于同侪,可这科场无情,三场下来将他往日骄傲自衿打得粉粹,莫说羞于见父执长辈,同窗故友,便是府内下人私相议论,他也觉得是在暗中嘲讽自己,这般疑神疑鬼的度了几日,四书五经未曾看进去半个字,容颜却比往日憔悴了许多。
“相公,妾身为你炖了些补品,且来尝尝。”王香韵捧着托盘,莲步款款入了书房。
杨慎匆忙将书拿起,装作用心攻读状,皱眉道:“放在一旁就是,待会儿我自会用。”
“相公刻苦用功是好事,也该爱惜身体,张弛有度才是。”王香韵将书案清理干净,将汤盅推到丈夫近前。
杨慎不耐烦地挥手道:“休要啰唣,我自理会得,你且下去,勿要扰我读书。”
“噗——”王香韵忽然掩唇轻笑。
“你笑些什么?!”莫非连妻子也开始取笑自己,杨慎不由恼羞成怒。
“相公,你书——拿倒了。”王香韵嫩白笋指轻点着杨慎手中书卷。
杨慎定睛一看,果不其然,仓促中竟没发现手中书原是倒置,一时窘迫无措,忿忿然将书丢至案上。
“相公既然心不在焉,不妨陪妾身手谈一局,聊作消遣。”王香韵整理书案,从旁边立着的书柜内取出一方棋盘。
“我此时没有心情,改日吧。”杨慎扶额拒绝。
“相公几日不回房安歇,妾身一人憋得难受,便当是陪妾身解闷,”王香韵拉着杨慎衣袖,柔声求道:“好不好嘛,相公?”
妻子软语央求,一来不忍推拒,再则才被人戳破专心求学的谎话,也无颜再用此理由搪塞,杨慎无奈下只得应允。
闻得夫君应允,王香韵立时莞尔,夫妻二人便在一张紫藤花几前摆下棋盘,相坐对弈起来。
新婚燕尔,夫妻二人如胶似漆,时常博弈自乐,杨慎棋艺远在妻子之上,可他此时心神不宁,难以专注,第一盘棋非但输了,且输得很是难看。
“夫君昔日棋艺精湛,不过旬日未与妾身坐隐,怎地退步如斯境地?”纤纤素指捻着圆润棋子,王香韵摇头叹息,仿佛意犹未尽,甚是失落。
科场文章不如人,难道棋艺还要输给妻子不成,王香韵虽未提再来一局,却让杨慎好胜之心顿起,主动邀战,纹枰之间你来我往,杨慎此番专心致志,不问外物,果然大获全胜,连胜三局。
“如何,可曾服气?”杨慎此时心境大好,有心说笑。
王香韵薄唇轻抿,“今日妾身输了,回去后自当专心棋艺,待来日再与相公较量。”
杨慎眉毛一扬,“怎么,你还不气馁认输?”
王香韵不答,秋波流转,凝视棋盘幽幽道:“今朝技不如人,来日再相机取胜便是,世事如棋,岂有一局定输赢的道理,相公以为如何呢?”
杨慎心弦猛地一颤,着呀,科场一时成败,又非定下一生命数,与其终日愁眉不展,蹉跎岁月,反不如悬梁刺股,砥砺奋进,待来科大比,再决雌雄!
他本是聪慧过人,心思通透,只是初遭挫折,心坎一关难过,钻入了牛角尖,此时一经点醒,顿时心中豁亮,长身而起,向妻子深施一礼道:“杨慎枉读诗书,辜负红颜,多谢娘子良言开解,为夫感激不尽。”
王香韵起身还礼,“妾身驽钝,不过几句局戏之言,怎敢当夫君如此大礼!”
晓得妻子还在顾念自家面子,杨慎也不说破,哈哈笑道:“今日有暇,娘子可愿再手谈几局?”
见丈夫一脸轻松愉悦,知其胸中块垒已去,王香韵微笑应道:“妾身正有此意。”
夫妻二人才方重新入座,忽听得外间传来杨廷仪爽朗笑声,“慎儿,有贵客到,还不快出来迎候。”
此时有谁前来?
便是自己朋友,自己去外边接待也就是了,何用引进内堂书房,还要叔父陪同?
杨慎与妻子狐疑对视,俱是同样想法,还未等二人离座起身,便见一人在杨廷仪陪伴下已然转了进来。
“用修,别来无恙?”
“丁南山!?”
********************
一杯香茗捧在鼻端,丁寿深深一嗅,开颜道:“尊夫人不愧出身大家,才貌双全,单只烹得这一手好茶,已足教愚兄羡煞。”
“缇帅纡尊降贵来此,当不是为了盛赞拙荆吧,如今此地并无外人,有甚话不妨明言。”杨慎神情冷漠,语含不快。
外客来访,王香韵身为内眷不便在书房驻留,听三叔说来人是当朝大金吾,又是夫君好友,不敢怠慢,见礼后亲手奉了香茶,才告罪回避,至于杨廷仪倒是很想留下,却被丁寿以好友小聚,不便劳烦的借口给应付了出去。
“用修何必拒人千里之外,自相交以来,丁某自问并无亏负之处,算来还是你拐走我府上逃人在先,其实当日你若直言讨要……”
“好了,此事休要再提!”听丁寿提及雪里梅往事,杨慎勃然变色,“缇帅如无旁的吩咐,在下还要攻读诗文,无暇待客,君请自便!”
话还未说两句便下了逐客令,看来雪丫头真就成了杨用修心头禁忌,丁寿淡然一笑,“既然用修不愿叙旧,咱们便谈公事吧,用修可听闻外间沸沸扬扬所传的科场舞弊之事?”
“略有耳闻。”
“丁某奉旨查案,有几处不解需要请教用修。”
杨慎不发一言,冷眼相觑。
丁寿也不理对方态度寡淡,自顾道:“用修才学素为同辈翘楚,本科竟然不第,胸中可有何不平之气?”
“大金吾未免看轻杨某,”杨慎冷冷道:“科场之中达者为先,杨某学不如人,甘拜下风,谈何不平。”
丁寿微微侧首,眼角余光不经意地瞟向窗外,启齿笑道:“用修便不觉本科取士有失偏颇?”
杨慎正色道:“王、梁二公品德纯良,乃饱学宿儒,其余考官亦俱科场前辈,若说他们会徇私舞弊,杨某不以为然。”
“用修言之有理,”丁寿点点头,哂笑道:“那用修以为,焦蕴德与刘廷惠会否有营私舞弊之嫌?”
“杨某与刘廷惠并无深交,据国子监文友处所闻,彼人文采似也无特别出挑之处,至于焦蕴德……”杨慎嘿嘿冷笑,“早便听闻他夸下海口,此科只为折桂……”
“咳咳……”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剧烈咳嗽声,杨慎悚然惊起,丁寿却是低头暗笑,终是按捺不住了。
“三叔,你怎在此?”外间同时响起王香韵轻柔女声,同样满是惊讶。
“哦哦……那个我……”杨廷仪支支吾吾半晌,才寻到理由道:“叔父我眼见时候不早,想问缇帅可否在舍下用个便饭,还未得进门,便遇见了贤侄媳,真是巧了,哈哈……”
“果真是巧了,不劳叔父费心,侄媳适才亲手操弄了几个小菜,以备夫君飨客。”
“谢过嫂夫人美意,只是在下王命在身,耽搁不起,此番盛情唯有留待日后。”丁寿缓步踏出书房,冲着王香韵遥遥拱手。
王香韵款款敛衽还礼,“大金吾玉趾下临,敝庐增辉,贱妾蔬酒未及献上,着实失礼至极。”
“嫂夫人客气,明明是在下恶客临门,失礼在先,今日还赶时间,待来日请用修与嫂夫人过府少叙,容丁某略展杯茗之敬,不知贤伉俪可肯枉驾?”
本是垂眉盈盈浅笑的王香韵忽地娇躯一颤,笑容全失,目瞪口呆地凝望丁寿,反将这厮看得浑身不自在,审视周身,摸摸脸颊,心虚道:“在下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随后跟出的杨慎接口道:“贱内足不出户,杨某也无甚闲暇应酬,缇帅还是……”
“缇帅但请放心,待过得几日,舍侄夫妇定然登门拜会,叨扰潭府。”杨廷仪忽然插嘴,还不忘恨恨瞪了一眼自家侄子。
“如此在下扫榻以待,告辞。”丁寿倒也不见外,打了个招呼,自顾就向外行去。
“恭送缇帅。”杨廷仪高声喝道,转脸便低声训斥侄子,“慎儿,你适才话太多了!”
“丁南山背负王命问话,侄儿问心无愧,话无不可对人言者。”杨慎不服气道。
“你适才的话便有许多不该对人言的,倘传到焦阁老与刘本兵耳中,岂不平白为杨门树敌!”杨廷仪狠狠瞪了侄子一眼,快步尾随丁寿追了上去,爽朗笑道:“缇帅慢走,待下官为你引路。”
三叔未免太过世故,杨慎心头不敢苟同,转首看向自家妻子,却是一怔,只见王香韵正自拧眉沉思,仿佛有事百思不解。
“娘子,你怎地了?”杨慎忧心关切。
“还赶时间……还赶时间……这声音好生耳熟,”王香韵将这话默默重复了几遍,脑中灵光一闪,脱口道:“相公,丁大人声音与贡院外当街宣淫的男人声音好像!”
话一出口,王香韵便后悔失言,人家当朝大金吾何等身份,岂会在朝廷试士之所外的街头行那等禽兽之事,况且此人还是夫君好友,如此鄙薄岂不教夫君难堪!
怎料杨慎并未有何过激言行,只是迎着妻子目光缓缓点头,王香韵不可思议地紧掩住了樱唇……
********************
高升客栈。
“多蒙大人恩典,标下已领到工部回执,不日即可返乡。”台州卫指挥陈良一见丁寿,立时热泪盈眶,比见了亲娘老子还要亲热,戊字库掌库太监侯宽因勒索解户已被逮治究问,司礼监传旨为除京库输纳之弊,勿要轻贷,以警将来,再接手的人如何敢再刁难于他,立时联合各方勘验寄库军器,开具文书,阔别家乡多年,陈良终于有了返程之日,怎不对丁寿感恩戴德。
丁寿费了好大气力,才摆脱了狗皮膏药般的陈良,见到了他此行目标。
“祝先生这是要去哪儿?”一进房门,丁寿便看见来兴儿正在打点行装。
来兴儿揉了揉微微发红的眼圈,闷闷不乐道:“回苏州去。”
丁寿奇道:“哦?先生才来京师不过数日,何必匆匆返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