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良将头一摇,坚定道:“断无此事,本卫军器都是悉心打造,绝无以次充好,标下敢对天盟誓。”
“那就好,回去安心等信吧,定会给你个说法。”丁寿拍拍陈良肩头,心中也跟着松了口气,拿了人家画,如果事没办成,二爷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大人,标下……”陈良有心再请托几句,丁寿却不给他机会,甩袖扬长而去,只留下怔怔呆立的陈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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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国,你这弄的是哪一出!?”
客房之内,祝枝山捋着又黑又亮的大胡子,正在质问老友。
“不过举手之劳,希哲兄何必推拒。”徐祯卿老神在在坐在椅上品茗。
“缇骑是何名声你又不是不知,旁人避之唯恐不及,何苦让某与他们扯上关系。”祝枝山坐到一旁直生闷气。
徐祯卿轻叹一声,将茶盏放下,“能避开自然是好,可如今丁南山寻上门来,你若拒之门外,怕是祸事转眼就要临头。”
“此人当真如传闻般横蛮霸道?”与丁寿见过两面,祝枝山直觉似乎并非如市井传说般可怕。
“霸不霸道暂且另说,当今朝中,能直拒其请的恐还不多,”徐祯卿遥指好友,又点点自己胸口,苦笑道:“你我二人,绝不在其中。”
祝枝山额头纹皱得更深,“你当知我从不屑逢迎权贵……”
“小弟又何尝是阿谀钻营之徒,只是如今权阉当道,厂卫横行,凡事切勿意气,李崆峒若非得康对山之助,此时恐还身陷囹圄,不得解脱。”想起好友李梦阳遭遇,徐祯卿怅然长叹。
“罢了,人在矮檐下,我写与他也就是了。”祝枝山愤愤一拍桌案,震得他六指生疼。
见老友悒悒不乐,徐祯卿开解道:“希哲兄莫为此小事萦怀,还是多谈些畅快之事,你此番入京还未去拜谒恩师吧?”
“我方才入京,还未得趁便。”祝枝山老实答道。
“难怪,”徐祯卿摸着唇上两撇稀疏鼠须,笑容玩味,“你还不知好事近了……”
“是何好事?”祝枝山好奇心顿起,敦促道:“昌国,莫要耍弄愚兄了,快些说来。”
“前日去拜访老师,听闻禁中传出消息,今科春闱主考……便是他老人家。”
“哦?”祝枝山拧眉道:“消息可实?”
“千真万确,希哲兄当年秋闱便蒙先生亲笔列入优等,如今春闱大比,得天之助先生为帘内主考,兄大魁天下亦可期也。”徐祯卿朗声大笑。
小僮儿来兴也兴高采烈地鼓掌,“老爷,有王相爷帮衬,您此番定能高中。”
与二人不同,祝枝山眉间愁云深锁,“昌国,愚兄这几日不方便过府拜望恩师,劳烦你代为致歉。”
“却是为何?”徐祯卿笑容犹在。
“避嫌,”祝枝山喟然一叹,“当年子畏的教训还嫌不够么!”
徐祯卿笑容顿敛,弘治十二年科场案,徐经与唐伯虎二人因事前与主考程敏政往来甚密,考后又大言炎炎,过于高调,以致于得中之后,落榜举子群情激奋,科道弹劾程敏政鬻题于徐、唐二人,最后虽查无实据,但为平息物议,主考程敏政因“临财苟得,不避嫌疑,有玷文衡,遍招物议”,被勒令致仕,徐经、唐寅以“夤缘求进”之罪,黜充吏役。
程敏政出狱后便忧郁而死,唐伯虎愈加放浪形骸,徐经功名之心未死,孝宗驾崩后借口潜入京师,谋求翻案,结果去岁客死他乡,思之可叹。
“希哲兄,是否想得多了,当年程篁墩与子畏等人言语也有失当之处,先生与兄当不至于此……”徐祯卿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唐寅殷鉴不远,如何敢让祝枝山再去冒险。
“我已是屡试不第之人,无惧人言,却不可为恩师招来非议。”纵然祝枝山生性豁达,亦懂得人言可畏,三人成虎,“唯有请恩师宽恕失礼之罪。”
“希哲兄一片苦心,先生当能体谅,”徐祯卿正色道:“小弟定当转达。”
“多谢昌国,待三场试毕,某定当登门拜谒恩师。”祝枝山肃然长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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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三年二月甲戌,戊辰科会试知贡举官、礼部尚书刘机题本请奏:请上钦命本科考试官。
上命少傅兼太子太傅、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王鏊,掌詹事府事吏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梁储为戊辰会试考试官;命翰林院修撰康海等十四人为同考试官,赐宴礼部。
群臣陛辞谢恩,考试官及帘内外官各偕不识字从人一名,进入贡院,提调官、监试官封锁贡院内外门户,兵马司人马包围贡院,严禁任何人私自出入。
主考王鏊与众人在贡院戒誓、命题,正德三年的春闱选士,就此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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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院外戒备重重,闺房内伊人孑立。
顾采薇凭窗望月,皎洁月光将整个香闺都镀了一层银辉。
回首看了眼依旧寂静无声的绣床帷帐,顾女侠垂眸一声轻叹,转望天边明月,喃喃道:“今夜……怕也不会来了。”
“妹子在等人?”
声音如在耳畔响起,顾采薇玉手在桌上一拂,三尺青锋陡然出鞘,寒光凛凛的“玉芙蓉”直指身后之人。
丁寿被唬了一跳,脚下一滑,身子已飘后三尺,双手连摇道:“薇儿,是我!”
“晓得是你,你,你……你还知道来!”顾采薇紧紧抿着薄唇,只觉心中无限委屈,眼泪终究没有忍住,从一双晶莹星眸中夺眶而下。
“千错万错,是大哥的错,薇儿莫要哭了,我看着心疼。”丁寿试着用手指拨开眼前寒光吞吐的“玉芙蓉”。
顾采薇俏鼻抽了抽,将宝剑收起,抹了一把眼泪,嘀咕道:“成天的只用好话敷衍人家,这几天呢?如今才过来,知不知道人家担了多少心,连饭也没好好吃上一次!”
“哟,真难为妹子了,快让我抱抱,看瘦了没有?”丁二爷打蛇随棍上,能顺手占的便宜绝不放过。
“啐!”顾采薇举臂将他推开,玉面羞红地嗔恼道:“人家以前是胖是瘦,你怎知道,胡乱套什么近乎,还是去抱你府上那温柔乡里的女子吧,定是比我这又丑又笨的丫头体贴可人!”
今儿话里怎么这么重的醋味,丁寿酸得倒牙,叫屈道:“冤枉,那夜里我便要来寻你,却被事缠住了,分不开身。”
“晓得丁大人贵人事忙,小女子都是些许小事,怎敢劳您大驾贲临。”顾采薇嘟着樱唇,扭向一边。
真生气啦!
丁寿脸上陪着笑,慢慢挨到佳人身边,顾采薇香肩一扭,又转向另一旁。
“薇儿,我才发现,你这张绛唇红似胭脂,艳若樱桃,这嘴一噘起来更不得了,像是……”
听心上人儿夸赞自己,顾采薇心头欣喜,早伸长了耳朵,偏丁寿此时卖起了关子,急得她回身问道:“像什么?”
“像是栓驴的木橛子。”丁寿一脸坏笑地挑了挑眉。
“你……”顾采薇举拳欲打。
丁寿一把抓住粉拳,放在胸口,连声道:“你打你打,大哥这条命都是你的,打坏了不需赔。”
“你就会欺负我!!”顾采薇哭闹着,一对粉拳擂鼓般捶在丁寿胸口。
反正没用内劲,丁寿坦然受之,趁势还将顾女侠娇躯揽进了怀里,窝在男人厚实胸膛里的芙蓉女侠再也挥不开拳头,只得如小鸟般贴在男人怀中。
“薇儿……”
“嗯。”男人雄壮气息熏得顾采薇神迷意乱,只是低低应了一声。
“那夜我是真的有事……”丁寿将夜遇朱秀蒨,发现她中了杜云娘的披发银针,命悬一线,急将她带回府中疗伤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当然识趣地略去了他言语轻薄的桥段。
“那少年是兴王小郡主?”顾采薇讶然。
“也是个不省心的凤子龙孙。”丁寿撇嘴道。
“大哥,你身边总有女人围着转,真是命犯桃花,天生的风流种子。”顾采薇纤纤玉指轻点着丁寿胸口。
这话什么意思?
小丫头刚才还在呷醋,现在莫不是试探,顾采薇垂首埋在自己胸口,看不清神色,丁寿只是一转念间,便装作不以为意道:“倘若寻常女子,愚兄或以风流自诩,但在采薇面前……”
“怎样?”顾采薇玉面轻扬,仰视丁寿,水晶明眸之中饱含期待。
“只恨情不专也。”丁寿目光灼灼,凝眸玉人。
“真心话?”顾采薇玉靥笑容洋溢。
“天地可鉴,这两日未来见你,便是准备这份小礼,”丁寿从袖中取出一柄洒金川扇,迎风展开,揽着佳人道:“还记得那个姓祝的大胡子么,愚兄央他题了一幅扇面,特来送与贤妹。”
“那大胡子的礼儿我可不要。”顾采薇兴趣寥寥。
“那祝枝山可是当世书法大家,再说字是他的,这首小诗可是愚兄诚心之作。”
顾采薇将信将疑接过川扇,此扇乃蜀中贡品,棕竹为骨,望之金光灿灿,只见金箔扇面上墨迹淋漓的几行草书,龙飞凤舞,放浪不羁,细细辨识,确是一首小诗:
夜凉如水月正空,绿草修竹满园风。
幽客采薇询春意,雎鸟啼夜此心同。
“雎鸟啼夜此心同……”顾采薇出身大豪之家,毕竟不同一般江湖儿女,自小练武之余,也读书习文,如何不晓《诗经》中“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句,况诗中将自己闺名嵌入其中,其中之意,不言而明,默念尾句数遍,不觉情丝拨动,芳心可可。
妥了!
丁寿察言观色,晓得火候已足,食指托起嫩润雪白的美人下颌,对着两片娇艳欲滴的香唇低头吻下……
顾采薇双臂环抱男人脖颈,朱唇轻启,吐气如兰……
“薇儿,娘有好消息告诉你!”凤夕颜熟悉笑声远远传来。
“我娘!!”顾采薇惊慌失色。
你娘真他娘的,是不是成心和二爷找别扭!!
丁寿额头上已有青筋暴起。
注:吴中四才子中,祝枝山是王鏊门生,唐伯虎和文征明是王鏊学生,徐祯卿有没有拜师不清楚,但他与王鏊家关系也不浅,书里权当作二人师生关系,另外只知道徐祯卿长得丑,但不知道具体有多丑,《王鏊集》里说他“神清体弱”,书里就写成了“面黄肌瘦”,将就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