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一时词穷,恼羞成怒道:“家中让你求学是为了考取功名,不是让你与长辈顶嘴的,待我回去告诉大哥,自有人收拾你!”
“五叔饶命,小侄不敢了。”青年开口求饶,脸上却嘻嘻哈哈没半分惧意,他与这位族叔性情相投,从小相互玩闹惯了,知他不会真个向父亲告状。
拿这侄儿没有办法,汉子苦口婆心道:“棠儿,你是家中长子,大哥对你寄予厚望,你当自勤自勉,刻苦攻读,将来金榜题名,也好耀祖争光。”
青年瞬时愁云满面,“五叔,你也知道,我不是读书的料子,就是不耐父亲催逼,才找了由头随你出来游历,你又何苦为难侄儿!”
“便是帝乡不期,也可勤练弓马,熟读韬略,来日承袭佟家世职,此次带你出来是说让你增广见闻,可不是让你招蜂引蝶,将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带回家的。”汉子没好气道。
五叔意有所指,青年大为诧异,“海兰姑娘天真烂漫,活泼开朗,怎地不三不四了?”
“她穿得那般伤风败俗,还是甚正经人不成!”见侄子执迷不悟,汉子险些情急失态。
“还不是您要她付那餐食银子,她才用衣物抵账的,”青年小声抱怨,“不过是举手之劳,您还锱铢必较……”
“我又没让她脱衣服来抵,”汉子气急败坏,声音拔高了不少,引得众人侧目,将闻声看来的商队伙计都瞪了回去,汉子又小声道:“不计较算计,佟家这么大的家业不早败光了!何况我又没亏待于她,不说一路食宿包揽,便是这沿路关卡巡检,若非借着咱家便利,她一个不通世故的小蛮婆,莫说顺顺利利出辽东,怕早被人贩子拐走咯!”
回想起来汉子也觉晦气,家中组了商队惯例入京做生意,路边偶遇少女,四处向人打听进京道路,与他恰好顺路,捎上一程倒也无妨,只是他见那少女肩头背着几件上好兽皮,一时起了贪念,允诺搭队却索要报酬,少女果然用身边皮草付账,本着利益最大、无商不奸的道理,他假道还是不足,看能否再榨些油水,怎料那少女直接脱了身上衣物来抵,可是把他吓得不轻,再三推辞不要,那女子只是不依,说甚师父告诉她不能占人便宜,他寻了几件旧衣想给她遮掩一下,她却死活不肯要,道是师父教她不能凭白受人恩惠,也不知哪家师父教出这么一个傻丫头,偏又那般耐冻,这一路上辽东境内还下了几场小雪,这丫头越冷越精神,将自己的傻侄儿迷得五迷三道,若非自己看得严,这小子恐无时无刻不在那丫头身边转悠。
汉子叹了口气,温言道:“棠儿,你的小心思五叔知道,可咱佟家虽说不是大富大贵的高门显第,在辽东也是有头有脸的世家大族,你弄一个塞外番婆进门,属实不成话。”
心仪之人遭长辈嫌弃,青年心中不喜,噘着嘴道:“咱佟家不也是女真……”
“放肆!”汉子厉声喝止,“自洪武年起,咱佟家便归化大明,你高祖父受朝廷之命,舍生冒死深入奴儿干招抚野人,才有了此后几世富贵,如今你我都已注籍定辽中卫,实打实的大明子民,岂是那些未开化的野人蛮子能比的!你再敢胡言乱语,小心我禀明大哥,打断你的腿!”
五叔显是动了真怒,青年也不敢再多言,低着头怏怏不语,汉子也觉语气重了,烦躁地挥挥手,“罢了,落脚打尖儿。”
青年一听大乐,三步并两步窜了出去,追着少女喊道:“海兰姑娘,住店休息了。”
少女蓦地回身,未语先笑,玉颊上两个浅浅酒窝,更显得俏皮可爱,只是出口之言令人绝倒,“太好啦,又可以吃饭啦!!”
汉子眼角肌肉猛地一抽,自己到底捡到一个什么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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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海碗雪菜肉丝面,碗底深得几乎可将海兰的小脑袋瓜埋在里面,小姑娘抱着大碗呼噜呼噜,吃得不亦乐乎,桌对面的青年拄着腮帮,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那副不雅吃相,脸上挂着傻子才有的亲和笑容。
“佟大哥,你怎么不吃啊?”吃了个碗底朝天,海兰抹了把额头热汗,擡眸便见到眼前人的一脸傻笑。
“啊?我不饿。”青年黑脸微红,随嘴编了个借口。
“那……你那碗面还吃么?”海兰直勾勾地盯着青年面前一筷未动的肉丝面。
“啊?哦,姑娘请用。”醒过味儿的青年急忙把自己的面碗推了过去。
“谢谢佟大哥,你人真好。”海兰喜上眉梢,朱唇轻启,露出两排晶莹如玉的贝齿,青年不觉看得痴了。
旁边汉子已然没脸再看,侄儿的魂魄已被这蛮女彻底勾走,自己可如何向大哥交待!
汉子名叫佟琅,家中行五,佟家自祖上佟答喇哈归附大明,到他这一代已历四世,开枝散叶,渐成辽东大族,大哥佟瑛现为定辽中卫指挥同知,对长子佟棠甚为看重,望子成龙之心愈老愈旺,可这侄儿偏对八股经注无甚兴趣,更钟意舞枪弄棒,常惹得佟瑛震怒。
佟琅倒没觉得侄儿喜武厌文这一点有何过错,佟家祖上毕竟是靠刀枪博得功名富贵,何必学那些穷酸书生咬文嚼字,如再丢了祖宗尚武之风,岂不得不偿失,于是向大哥进言带侄儿进京,借着春闱让孩子好生看看新科进士风光,也好振奋求学之心,实则是想带着佟棠出来散散心,老佟瑛则想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道理,勉强同意,可谁想遇见这么一个塞外蛮女。
凭良心讲,此女虽然性子野些,饭量大些,来历不清不楚些,但甜美俊俏,性情开朗,佟琅还是很欣赏侄儿眼光的,虽不能作正妻,但纳个小妾也还尽够,只是此女不拘礼节,不晓廉耻这一点,连佟琅都看不过去,佟家这几代人尽量淡化自家蛮夷出身,再过个几世,怕是儿孙都不晓得祖上女真人的来历,若让此女光着四肢在佟家进进出出,岂不挑起话头让人家说三道四,届时莫说佟棠了,自己的腿会不会被大哥打折都是未知之数,佟琅打定主意,此女断不能留在商队中了。
佟琅正心中盘算,如何赖账甩了这女子,客店门前想起一阵啰唣,打断了他的沉思,扭头看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捧着渔鼓,在店前与伙计分说不休。
那伙计如同轰苍蝇般追撵着老头,喝骂道:“你这老不修,这里没人听你瞎唱甚道情,还不快走!”
那老者瘦骨嶙峋,补丁摞着补丁的袍子上沾满油污,蓬乱银发随便挽了个道髻,额上布满皱纹,两颊干瘪萎缩,年纪看来已是不小,身手却还灵活,在店伙的围追堵截下竟还游刃有余。
“小哥哥,你不想听,莫不是店里客人也不想听?你行行好,让小老儿进去唱上几曲,避避雨也挣些吃食,也好为你店里拉些主顾。”
任老儿说得天花乱坠,店伙计只是不听,“你那鬼道情,哪个爱听,上回好心让你进来,你尽唱些因果报应,生死轮回,客人不耐走了大半,害得我吃了掌柜好一顿排头,今日断不让你蒙混过关!”
“那些俗人不具禅心,与佛无缘,我看今日店内客人甚多,总有几个有大机缘者,小哥哥便让我去度他们一度!”老儿锲而不舍,拐着弯子要往店中闯。
“当你是谁啊!度这个度那个的,你先把自己这身老骨头度化超脱了再说吧!”店小二见一人拦他不住,又唤来几个同伴,抓着浑身没有四两肉的老儿丢了出去。
“啊呦,我这一天没吃东西咯,你们连个方便都不给,是要逼死我老人家哟!”老儿在店门前湿漉漉的石板地上一坐,呼天抢地,哭得甚是伤心。
佟琅正自烦闷,被这老儿吵得心火更盛,重重一捶桌案,扭头喊道:“掌柜的,你这里若不清静,我等就换个地方落脚。”
“大爷您息怒,小的立即把这碍事的撵走。”一支商队几十号人,人吃马喂得多少生意,掌柜的岂会放走这些财神爷。
“诶,老东西,你要嚎丧去别的地方,不要在这里坏我们生意。”店掌柜一声令下,四五个店伙撸着袖子冲老人围了上去。
“住手!”海兰一声娇叱,喝住众人,“你们怎么可以这么多人欺负一个老爷爷!”
掌柜的急忙打躬作揖,弯腰时眼睛还不禁在那双纤直玉腿上转上一转,擡起身来已是目不斜视,“姑娘您不晓得,这罗老头整日在镇上借口与人唱道情,胡吣一些乱七八糟的,撵又不走,非得舍他一顿吃食才算了事,着实无赖。”
“小老儿我一唱便是大半天,只饶你们两个馍馍有甚不可,总不能白出力气吧!”罗老头争辩道。
“呸!”掌柜张嘴便是一口浓痰,“若不是怕你继续下去耽误店里生意,鬼才会给你吃食打发,告诉你,那便宜日子到头了,你马上给我滚蛋!”
“好了好了,”海兰黛眉纠在一处,向掌柜道:“这位大叔,既然老爷爷也不是白吃你的,你何苦为难他!”
“他要肯白吃我的那就好了,”掌柜立时叫起了屈:“姑娘诶,这老家伙若是肯拿了吃食便走,敝店也权当积德行善,只是这老儿每回非要唱了才可……”
罗老儿起身掸掸他那件已看不出颜色的破袍子,一捋颌下山羊胡子,自得道:“罗某也是读过书的人,岂能白享嗟来之食。”
“不要脸的老悖晦,我他娘踹死你!”掌柜擡腿就要踢人。
海兰玉掌轻轻一拂,掌柜只觉一股寒意自腿上传来,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暗道见鬼,擡起的那条腿也不由之主地收了回来。
“不就是一顿饭么,老爷爷,吃我这碗面可好?”海兰将佟棠那碗面端了出来。
面虽然有些冷了,但对平日只能啃几个硬面馍馍的罗老儿来讲简直是天下珍馐,忙不迭连连点头称好。
海兰莞尔:“那快些吃吧。”
直勾勾盯着面碗,罗老儿吞了一大口口水,“小姑娘,老朽不吃白食的。”
“我知道,待吃了面我再听您唱。”海兰笑吟吟道。
罗老头一怔之后瞬时喜上眉梢,“小姑娘愿意听我唱曲?”
见海兰点头,老儿立时拉开架势,“那我现在便唱给你听。”
“先吃面……”
老儿连连摇头,“小姑娘不晓得,我们这行当讲的是饱吹饿唱……”
“要生禅,禅定了……”
“念弥陀,提功案……”
“知生死,又拘心……”
“空在前,天在后,真空不动……”
“天有边,空无边,佛得法身……”
罗老头拍着渔鼓,打着简板,摇头晃脑,念念有词,海兰手托香腮,虽听不懂他唱些什么,但也有样学样,随着老儿摇着脑袋,只觉有趣。
小姑娘开心,佟棠也跟着傻乐,还在一旁打起了拍子,实话说老罗头唱词虽不讨喜,但还未到荒腔走板不堪入耳的地步,许是镇上人听惯了才子佳人,将相公侯的故事,对他这些生死因果,参禅修佛的词曲不感兴趣。
难得遇见两个知音,罗老儿也铆足了力气,一曲接着一曲,也不怕自己一口气厥过去。
佟琅一直在边上冷眼旁观,只觉这老儿甚是奇怪,说是俗家却挽着道髻,唱着道情那词儿却是佛法,僧不僧,道不道,俗不俗,摸不清根底,直听到后面,他的脸色不由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