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百姓这段时日可谓一日数惊,突然之间得到消息鞑子破关南下,一路劫掠,各家各户立时人人自危,如果鞑子攻克平凉,或者西侵延、庆,则西安府六州三十一县皆在鞑子兵锋之下,关中父老可又要遭难了。
也不怨百姓多想,弘治爷那会儿号称名臣无数,可在边事上实在让百姓揪心,曾收复哈密的马文升可谓能臣了,他当兵部尚书那会子,因裁减京营及边军布粮赏赉,以致上下易心。鞑兵寇边,中外骚然,甚至传出童谣:天上有扫星,地下有达兵,若走须杀马文升。可见当时兵事何等败坏。
如今坐龙廷的是少年天子,据坊间传闻是个挺不靠谱的,把先帝爷留下的老臣大多驱出朝堂,重用阉宦佞臣,这在戏本上妥妥是个昏君啊,平日看那些老爷相公们谈起朝政痛心疾首的模样,升斗小民们也觉得忧心忡忡,对这场在家门前开打的战事心中更加没底。
结果竟大出意料,先是鞑子在定边和下马关等chu受阻,转而向西,西安府的老少爷们总算安心了一半,随后又听说宁夏镇边军渡河,收复清水营,将西进的鞑子们也撵了回去,破边的鞑子带着劫掠的牛羊男妇仓皇北窜,在铁柱泉驻马歇息时,又被驻扎在花马池的才总制领军突袭,所掠生口大多被夺回,此番鞑子入关偷鸡不成,反损兵折将,关中百姓闻之无不喜笑颜开,真是天佑皇明,皇爷爷有道明君,洪福齐天,刘公公不愧是乡党老陕,嫽得太!
心忧已去,百姓们日子还得照常过,商户也要打开门做生意,长安自古帝王都,而今虽说帝都不再,可也人烟辏集,店肆林立,车马骈驰而过,行人摩肩擦踵,繁华非常。
「要说这府城还是比兴平家里热闹,南北百货样式俱全,看着哪个都想买,老沈,你说呢?」
街上横着膀子过来一行人,当先的少年年岁不大,头顶黑色缎帽,一身银红撒花大袄,迈步间可见衣摆内露出撒花绫绸裤,足蹬镶边云头鞋,干冷的天气,手里偏还摇着一把洒金折扇,摇头晃脑,不伦不类。
少年身后跟着五六个汉子,都是身着锦衣,体格健壮,看着不像家奴,倒有几分神似护院,这些人也都没闲着,手中大包小包,拎着各色物件,看光景也都是街上才买的。
其中一个汉子闻言陪笑,「公子说的是,这西安府城自是百业兴盛,不过相比起来,京师繁华更胜,待入了京,小人定随公子逛个尽兴。」
「京城的事等进了京再说,长安城还没逛够呢。」少年不以为意地摇着扇子,兴致勃勃进了一间绸缎庄。
呸!要不是有刘公公在,爷一巴掌呼死你这小兔崽子,汉子与手下几人对视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跟了进去。
这些人正是丁寿留下护送刘景祥的锦衣卫,领头的沈姓汉子不消说,便是东司房办事百户沈彬了。
沈百户这段时日可是遭了活罪,刘景祥与长女彩凤性子谦和,还好伺候,可那二丫头刘青鸾和刘二汉这姐弟两个,简直是魔王附体,一对混账玩意。
本来一家子祖先也拜过了,趁早回京把人往刘瑾手里一交,沈彬这趟差事就算大功告成,偏偏刘青鸾鼓动着老爹非要在府城多逗留些日子,美其名曰为刘公公准备些土产,刘二汉更是在旁边上蹿下跳添油加醋,心疼子女的刘景祥便应了下来,谁知这一停歇便是小半个月。
说是准备土仪,刘青鸾却成天拉着一干锦衣卫们在驿馆里比武练手,这班人一来怕伤了刘瑾家眷,不敢下狠手,再则刘二丫头的剑法也确实精妙,应对不易,这一天天下来,众人被收拾得遍体鳞伤,那刘家丫头也不知搭错了哪根筋,每次赢了还要在大家脑袋上弹几个脑奔儿,且乐此不疲,大家都是昂藏七尺男儿,谁能受得了这般糟践,索性都避得远远的,整日跟着刘二汉在街上闲逛。
刘二汉倒是没有其二姐喜欢舞刀弄枪的暴力倾向,可也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走在街上看见什么都想买,当然这钱都是由跟随他的锦衣卫来付,可花了钱也别想落下什么好,照旧被呼来喝去的当奴婢使唤,以往跟随卫帅时总是打赏不断,现在倒好,全他娘贴回去了,众人心中窝火可想而知。
如果仅是如此,沈彬等人也权能忍受,谁教人家胎投得好,有个司礼监掌印的叔叔呢,谁知这毛还没长全的小子,还是个属兔子的,街上但凡见到有姿色的女子便上前调戏几句,事闹大了便让锦衣卫过去收拾,这里可是西安府,省城驻地,三司大小官员云集,官眷自也不会少了,就在前日,这小子在庙会上拦住一个漂亮少妇,口花花了没几句,便被十几个家丁给围了,沈彬等人照例上前亮明身份,非但没解围,又堵上一圈军兵,敢情这妇人是西安知府马炳然的爰妾吴氏。
调戏官眷,这可不是小过,何况对方还是上府黄堂,品级不低,正当自知理亏的沈彬心中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时,闻讯而来的马炳然主动和解,宣称不过误会,不必挂在心上,言谈间还请沈大百户一定向丁缇帅转达他马知府的仰慕之情及真挚友谊,也是从马炳然那里,沈彬才知晓自家大人在宁夏直接将巡抚刘宪下了大狱,而且那位巡抚大人还莫名其妙地死在了狱中,沈彬即便没亲眼得见,用屁股想也能知道刘宪的死不简单,只是没想到自家卫帅有这般的魄力和手腕,那可是堂堂封疆大吏啊,再看马炳然热络神情下的畏缩忌惮,沈彬晓得,这陕西官场怕是对锦衣卫避之若浼了。
无论如何,调戏知府大人小妾的事算是支应过去了,即便撞了一回南墙,刘二汉也没半点收敛,继续在街上招摇,对这个惹祸精,沈彬等人尽管心头忿忿,还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哈哈,小娘子,咱们还真是有缘,又见面了!」
才进铺面,沈彬便见那小崽子又拦着一个身着青缎夹袄的女子,举动轻薄。
又来了!自己堂堂锦衣百户,如今竟沦落到给人帮闲,心底叹了口气,沈彬昧着良心上前,「这位小娘子,我家公子乃是……宋姑娘!」
待看清眼前女子的清秀面容,沈彬瞠目结舌,面前人竟是单身入京告御状的宋巧姣。
「沈大人,是你!」宋巧姣与沈彬等人同行千里,也算熟稔,立即期盼道:「丁大人可在?」
宋巧姣本意是丁寿在此,可制止这纨绔登徒子的无理行径,却被刘二汉会错了意。
「别痴心妄想了,你那相好不在这里,还是乖乖陪公子爷我乐呵吧。」
「公子慎言,休要污了奴家清白。」宋巧姣玉面涨红,说不清是羞是怒。
「好,不说话,来,且让本公子抱抱。」刘二汉将折扇往后衣领一插,张开双臂便要去抱。
宋巧姣被刘二汉的轻薄行径吓得失声惊呼,连退几步。
「何方登徒子光天化日之下行止不端!」随着一声呼喝,一名锦袍青年大步闯进铺子。
一见来人,宋巧姣喜不自禁,「官人救我!」
来人正是宋巧姣的未婚夫婿傅鹏,一场牢狱之灾结束,他守孝之期已满,按照丁寿吩咐,郿县县令李镒开始催促筹办三人婚事,此番到西安便是采办婚庆之物,适才他去银匠铺定几个首饰样式,由宋巧姣来选衣料,怎料这一碰面,便赶上一个纨绔少年欲对未婚妻行非礼之事。
傅鹏怒气冲冲闯了进来,「你是何人?咦,沈大人也在!」
郿县审案,沈彬在丁寿身边奔走,傅鹏也见过几面,知晓这位是京中来的锦衣卫,待看沈彬也只是这少年随从时,不禁心头一跳,直觉对方来头不小。
「傅公子,久违了。」见了熟人,沈彬也觉尴尬,向双方介绍了彼此身份,干笑道:「今日刘公子多喝了几杯,发生些许误会,有失礼之chu,还请海涵。」
听闻少年是权倾朝野的刘太监侄子,傅鹏这口气也只能咽下,连说无妨,打算息事宁人,不想这刘二汉却不肯轻松过去。
「既然大家相熟,便由本公子作东,大家一起喝上几杯,尊夫人嘛……」刘二汉目光淫邪,「便把盏相陪吧。」
说着话,刘二汉又向宋巧姣扑去,宋巧姣缩在店角无chu可躲,傅鹏又一时不知所措,眼看便要被刘二汉揽在怀里,幸好被沈彬上前止住。
「刘公子,宋姑娘非是常人,且已名花有主,便放过她一遭吧。」
「名花有主?他丁寿能抱得,为何我便抱不得!」
刘二汉把眼睛一翻,气哼哼道,他对东岳祠挨打的事耿耿于怀,这些时日他们姐弟把沈彬折腾得够呛,已然消了不少气,可宋巧姣的出现,又让他忆起了那日往事,这个小娘皮,当初我不过想牵个小手,她便又躲又逃的,可被丁寿搂在怀里也未见她说半个「不」字,真真欺人太甚。
「刘公子,宋姑娘入京告状,曾暂住卫帅府上,与丁大人一家甚为相得,您这一来,卫帅面上许不好看。」
「有叔叔老人家在,他能把我怎么样!」刘二汉扯着嗓子嚷道,话说得柔气,却颇有几分色厉内荏的味道,他心里也确实打鼓,当日知道他的身份后,那姓丁的好似也没太在意揍他的事,刘二汉一时也吃不准丁寿在刘瑾面前到底有多大面子。
看穿了这小子外强中干的表现,沈彬心中冷笑,面上却点头称是,「公子说的是,可宋姑娘毕竟是在太后与皇上面前都挂了名的人物,真要闹出什么事来,刘公公面上也不好看,公子爷是孝顺人,当不会让长辈为难。」
思忖再三,刘二汉狠狠一跺脚,认了这个台阶,「好,便看在二叔面上,放他们一遭。」
走至傅鹏面前,刘二汉戏谑一笑,「其实本公子也没那个好胃口,把人的刷锅水当块宝……」
看着甩袖而去的刘二汉,沈彬向宋巧姣歉意一笑,施了一礼,又冲傅鹏略一拱手,带人追了出去。
宋巧姣惊魂稍定,抚着高耸酥胸来在傅鹏身前,「幸得官人来得及时……」
不见傅鹏回话,宋巧姣心觉有异,转首看去,只见自家未婚夫婿脸色铁青,望之可怖。
宋巧姣一转念便知其故,连声解释:「夫君,休听那纨绔浪子之言,妾与丁大人清清白白,绝无苟且……」
宋巧姣说得什么,傅鹏一句也没听进耳中,只是握紧拳头,心中反复念叨着两个字:「丁——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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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丁寿扭着鼻子,暗道又是那个混账在骂二爷。
「缇帅,可是身体有恙?」笑容可掬的三边总制才宽关切问道。
「啊,没……没什么,小子失礼,教部堂见笑了。」丁寿欠身作答。
才宽哈哈大笑,「缇帅说哪里话,堂堂大金吾身临箭矢,惩贪除弊,才得各军合围,此番大捷,缇帅厥功甚伟,老夫已上表朝廷,为缇帅请功。」
一回花马营,才宽便拉着丁寿摆酒庆贺,老爷子盛情难却,丁寿也不好推诿,不过二爷好歹还要些脸面,不会贪功独有。
「部堂之言丁某愧不敢当,此战若非部堂运筹帷幄,攻敌七寸,难有如此战果,论功部堂当居首位。」
才宽摆手笑道:「老夫枯坐营中,大军环绕,怎比缇帅摧锋破敌,一路凶险,缇帅休要自谦。」
「非是小子自谦,若非周彦章阵断戎机及一众将士拼力死战,丁某怎能安然抵达宁夏镇城,众人之功万不可没。」丁寿不失时机地为周尚文等人请功。
「缇帅宽心,论功行赏,报功之时自少不得他们。」
才宽手指轻敲桌案,似笑非笑,「还有一功,可算缇帅独占。」
「哦?愿闻其详。」还有这事呢,丁寿都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虏营驻地柳条川,可是缇帅冒险探得,旁人皆无缘分润。」
「那个啊,那是因为……」丁寿好悬没把司马潇的事说出来,好歹想起那男人婆对大明官员有种天然敌视,还是少惹麻烦为妙,「那件事并无大用,算不得什么功劳。」
「虏骑行踪不定,等闲夜不收出塞也难探得其营地所在,缇帅一朝便探得土默特五帐所在,怎说无功!」才宽捻须微笑。
丁寿心中一动,「部堂可是要出塞捣巢?」
当年三边总制王越率五千轻骑两日夜奔袭八百里,捣毁鞑子老巢红盐池,缴获驼马无数,将各部留营男女老弱一扫而光,以致当时的鞑靼小王子满都鲁和太师癿加思兰见到部中惨状时相顾痛哭,立即带残部北渡黄河,此后近二十年不敢再居河套,莫不是才老儿也动了这个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