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九章、孰知不向边庭苦 纵死犹闻侠骨香(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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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尚文眉峰一皱,向身后申居敬打了个眼色。

申居敬点头会意,上前拉了拉梯子,倒还结实,立即抓紧绳梯,灵若猿猴,几下子便攀了上去。

「丁大人,将军,快上来!」上面传来申居敬急切的声音。

丁寿等人相视一眼,一个个从洞口纵身攀援而上。

墩台顶上只有伤痕累累的七个人,个个身上带箭,嘴唇干裂,另有一鸡、一犬、一只猫。

一个歪坐在东面窗口,衣甲上挂着十余支羽箭的汉子仿佛使尽全身力气才强施一礼,「石沟墩守军张钦见过大人。」

「守军丁海!」西边粗豪汉子道。

「守军张峰!」南边一人又道。

「守军杨斌!」北边一人接口。

「守军王宗!」一个身边堆满箭羽,手中还握着三眼火铳的人道。

「石沟墩夜不收马铭,因鞑子来犯太快,不及传信,请大人降罪。」一个眼角有条刀疤的汉子叉手行礼,脚下放着三个面目狰狞的鞑子人头。

「不必多礼。」丁寿见这些守军一个个饥渴交加,近乎虚脱的样子极为凄惨,立即令人为他们清理包扎。

「小人刘大通,是此墩灶夫。」一个小矮个子靠着一堆礌石,有气无力。

「鸟毛的灶夫,连顿干饭都做不出来。」墩军丁海喷出一口粗气。

「去你娘的丁大头,墩上有几许存粮你不知道?够你吃几碗干饭!」刘大通涨红了脸,连咳了几声。

丁寿皱着眉头掀开旁边的米瓮,里面只有约半升杂粮,再细看四周,锅灶内无水无米,毫无烟火之气。

周尚文一旁叹了口气,向申居敬等人点了点头,上墩的夜不收将自己的干粮水囊递了过去。

这班人好似饿了许久,也不客气,一个个狼吞虎咽,连身上伤口也顾不得了。

此情此景,丁寿面上已有了几分怒色,忽然司马潇一声轻哼,迅速背过身去。

丁寿回身,见申居敬等人正为张钦等人裹伤,甲胄卸去,下裳布褐衣不蔽体,连要紧部位都遮拦不住。

张钦嘴里还嚼着干馍,急忙用手遮挡要害,一脸尴尬,「丑陋之态教诸位大人见笑了,鞑子既退,烦请这位兄弟将杆上旗子取下,那两堆烽火也可灭了。」

丁寿举头,见高杆上果然挂着一面破烂旗子,观摩颜色,确与张钦下裳相同,想是情急之下直接撕开挂上。

「彦章兄,这也未免太过分了吧!」丁寿切齿问道,寥寥七人,与数百鞑子打了大半天阵仗,竟然过得如此清苦,这他娘也叫军队,连叫花子都不如。

周尚文沉默片刻,干巴巴道:「先帝曾有圣谕,守墩军分为二班,每月一更,无水的修水窖,冬蓄冰、夏藏水,且每墩预采半月柴薪于内给用,你们的积水柴薪呢?」

「将军没守过墩堡吧,积水柴薪?这些年为了打水砍柴,死在鞑子手里的弟兄还少么!」丁海撇着大嘴,阴阳怪气道,「连旗帜器皿都配不全,还能指望有这些!」

「住口!」张钦呵斥住了不服气的丁海,又陪着笑道:「好在墩内弓箭火药也都不缺,外面陷坑不时也能捕些猎物,打打牙祭。」

张钦说得轻松,丁寿却知边墙腹里人烟稠密,这样守株待兔的事怕是十天半月也碰不上一次。

「你们的口粮是多少?」

听了丁寿问话,墩内诸人有的面露苦涩,有的一脸讥嘲。

「缇帅,英庙时大同巡抚罗亨信上本,将内地守墩军行粮裁去。」周尚文轻声道。

「没有行粮!那还养它们作甚?」丁寿一指旁边猫狗,他倒没有恶意,只是觉得这地方养宠物纯粹找罪受。

「这是俺们手足兄弟,可比某些上官靠谱。」丁海吃得急了,拼命捋着脖子。

「丁大头,闭上你的鸟嘴。」张钦大声急叱,又陪笑道:「大人不知,这鸡、猫、狗也是墩台配置,有口粮的。」

丁寿顺着他目光看去,正是存放杂粮的土瓮,原来那些不是给人吃的,还真是世风日下,人不如狗!

「你们每月带多少口粮来?」丁寿好奇,既然不关给行粮,这些守军只能从自己月粮中省出这口吃食了。

「每月那四五斗杂粮,给家人留口边食都不凑用,能带来多少!」刘大通叹了口气,「小的倒是清闲了。」

「只有这么点?一直都是?」丁寿不可思议,亲眼目睹墩军辛苦,生死只在瞬间,这月粮竟还不如普通边军。

「西厂汪直巡边时,曾上奏朝廷,将墩军口粮增至一石,成化二十二年宁夏巡抚崔让奏言各边仓廪空虚,难以支应,请改回原制,减为四斗。」周尚文虽未守过墩台,对西北一些奏章变故却知之甚详。

难怪汪直屡建边功,人家是真把边军劳苦放在心上,替人着想,士卒自然用命报效,如刘大夏那帮鼠目寸光的大头巾,满口仁义道德,什么「中国之于夷狄在谨大防,不贵于小利之得」,什么「存中国之体,亦可示结纳之恩」,知道个屁,当兵的连进取之心都没了,缩在墩堡里当鹌鹑么!怪不得近来越来越多的墩军不再将守墩烽火当回事,丁寿腹诽。

「边军之苦,莫甚墩军。本官今日知晓了。」丁寿慨叹。

「大人过誉,小人不敢,其实腹里守墩还算清闲,平日闲暇还可编织网巾换钱,也可贴补一二,比不得边墩弟兄凶险。」张钦谦辞陪笑。

丁寿一笑置之,扫了眼地上鞑子首级,「这是你们割取的?」

「是,难得有几个面目清晰的。」

「本官看这几个鞑子碍眼,与你们打个商量,将人头卖与我如何?」

丁寿此话一出,张钦等人面色大变。

边军将领冒功之事太滥,经常以买首级的借口,将部下首级功劳充为自己或亲族子弟所取,籍此升官受赏,再随便给兵士三瓜两枣打发,兵士若不愿,嘿嘿,县官不如现管,上官有的是手段让你屈从就范。

对方来头太大,张钦又不敢拒绝,干咽了口唾沫,「不知大人肯出多少?」

丁寿伸出三根手指。

「三十两?!往日才一个鞑子人头的价格,你他娘……」不知哪来的力气,丁海一步冲了上来。

张钦反手一个巴掌将丁海抽倒,强挤着笑容道:「便依大人的。」

「好,一言为定,三百两成交。」丁寿抽出银票递了过去。

「三……三百两!!」从地上爬起的丁海捂着嘴巴,一对牛眼瞪得溜圆。

北虏首级定功一等,最为值钱,通常一个人头定价三十两,当然看外面这次斩获不小,价钱怕是要跌,能有个二十两,墩内几人也心满意足了,可这个锦衣卫的头头张嘴便给三百两,乖乖,哥几个一下子变成了小财主!!

「大,大人……」张钦嘴唇颤抖,不敢去接。

「放心,尔等守墩军功不会漂没,本官自会与宁夏镇守与考功御史分说,奇功不敢讲,一个首功还是有的。」

「我等多谢大人!」张钦等人跪地连连磕头,感激涕零。

「小人适才吃多了草料,满嘴胡吣,小人这便撕了这张臭嘴。」丁海更是连抽自己嘴巴。

好说歹说,这七个人才站起来,银票死活不要,他们也没地儿兑去,恳请将这笔钱带回宁夏卫,交给妻儿老娘,他们便感激不尽了,尤其丁海,涎着脸求将这银子换几个一两小元宝,给他那几个小崽子一人一个,在人前也露一番脸。

丁寿好人做到底,反正他也是奔宁夏镇城去的,无可无不可,至于那三个人头,他丁点儿兴趣没有。

「敢问大人,墩外百姓如何chu置?」张钦小心问道。

「嗯?你放心,本官自会给你们出气,便宜不了他们。」看了墩内惨况,丁寿对这般助纣为虐的百姓更是怒其不争,正琢磨是让他们种树还是搬砖来抵消罪过,反正这也是大明传统,李阁老当年犯错就在西山运过炭。

「大人误会,小人是想求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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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们茫然无措地聚集在墩台下,仰脖观望着墩台顶上站立的七人,心中忐忑不安。

「诸位父老,在下等便是此墩守军,平日里也未有个关怀照应,今日却害得诸位破家亡人,我等在此谢罪啦!」张钦为首的七人撑着残破身躯,在墩台顶上磕头赔罪。

「军爷不要这么说,我等也是没法子,只为挣个活命,没有要加害众位的心思!」与丁寿说过话的老头满脸羞愧,颤声喊道。

「我等知道,诸位家中很多都是勾了军户的,按照军中弟兄之称,诸位也是我等的长辈叔伯、兄弟姐妹,哪有看着自家子弟白白送死的,都是鞑子所迫。」张钦嘶哑着嗓子回话。

「军爷您别说了,小老儿没脸见人,祖上随东瓯王西征鞑虏,定居于此,看看而今干的这叫什么事!羞先人咧!!」村老抽着自己满是泪痕的老脸。

「乡亲们,推倒的墙咱们重新建,填了的壕沟再挖出来,将这墩台修得结结实实的,鞑子再来,我等便于他们拼了!!」村老转身振臂高呼。

「对,左右是死,鞑子再来,便与他们拼了!」众百姓纷纷应和。

丁寿远远看着墩堡前气氛喧腾,直到萧别情过来低语,才转身默默离开,所谓惩治百姓的心思不觉已经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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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夕照,黄沙漫卷。

一抔抔黄土下,埋葬着一个个鲜活英魂。

周尚文以降,夜不收如墙而立;萧离等快意堂众人,神色肃穆;丁寿身后的郝凯二人轻声唏嘘。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一首在秦地流传千年的战歌在人群中唱起,这是生者对死者的缅怀,也是熊熊战意的燃烧。

关山暮雪,大漠风霜,千百年来,不知多少汉家儿郎埋骨黄土,不知发生过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其中既有北逐匈奴,封狼居胥的热血豪迈,也有面对大漠冷月,持剑扶犁的孤独守望。

赳赳豪情,铁血汉风,在这条守护文明的防线上,华夏民族从未屈服,纵然崖山之后,神州板荡,百年腥膻,亦有淮右布衣起于江左,兴师振旅,扫荡胡番;纵然甲申国殇,夷狄入主,二百余年摧折士节,钳制民智,终有志士仁人前赴后继,驱除鞑虏,复兴中华……

自己心中似乎一直缺少某些东西,丁寿握紧双拳,陷入深深思考,直到耳畔响起司马潇轻轻的声音。

「这些边军比你更像男人。」

淡然一笑,丁寿没有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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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着夕阳,数十轻骑策马西行,人数虽少了一半,每个人的神情却更为坚毅。

「天亮咧,日出咧,儿子打仗归来咧……」一阵沙哑苍凉的山歌声从背后响起。

周尚文回头远眺墩台人影,「是丁海这厮。」

萧离在马上摇头,「这词不应景啊。」

「苦吃咧,人瘦咧,儿把大功立下咧……」

「而今应了,瞧不出这厮倒是个好嗓子。」丁寿随之苦笑。

「官做咧,钱有咧,儿来孝敬老娘咧……

酒打咧,肉割咧,老娘头发白完咧……

儿不好,儿不孝,儿子给您磕头咧……」

歌声最后夹杂着呜咽哭腔,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队伍不觉间已然停住,丁寿突觉鼻尖有些发酸,转首看司马潇眼中水光盈动,发现他的目光后立即过头去。

丁寿咬了咬牙,纵马加鞭,「走!」

一行骑士向着日落尽头策马奔腾……

高莫高似石沟墩,

眼里黄河清又浑。

添土筑墩高百尺,

得见阿娘朝倚门。

注:

以下资料不计字数,自行选择观看:

陕西三边夜不收人给银一两,又以太仆寺银五万两给三边买马,从总制军务工部尚书才宽请也。(《明武宗实录》)

宁夏守墩军收获夷人驼牛于塞垣之外,诸夷数率众来取,与之遇者或缚以去或射而伤焉,守臣取所获市之。因以闻兵部,言中国之于夷狄在谨大防,不贵于小利之得也,今各夷牧放未尝深入我地,我军辄窥其无备出境取之,曲既在我彼得为词来犯,亦何利焉,宜命总制都御史杨一清转行宁夏镇巡官将原获驼牛责各墩军召各夷认领,非惟存中国之体,亦可示结纳之恩,仍通谕诸边戒墩军毋擅出境,规小利以启衅端。(《明武宗实录》)

蒙古人习武及青甲士的选拔参考《蒙古风俗鉴》。

弘治七年十一月兵部奏言:「比来各边虏数入寇,每得厚利,皆由墩台疏阔,烽火不接,及守墩军士困惫所致。」(《明孝宗实录》)

弘治十四年九月,锦衣卫牟斌自宁夏核查军务奏报:「盐池北边墩墙颓败,至揭破裙为旗,重损军威,贻笑虏寇,宜急为修制。」(《明孝宗实录》)

边墙里墩台,四面壁立,高三丈五尺。每台守军五人,报事夜不收一人,炊爨一人。台上层有重屋,置四窗,四人各守一窗注望,虽饮食亦不暂离。鸡一,司晨。猫一,取眼以定时辰。狗一,警夜。皆有口粮。天明,先悬软梯,纵狗从梯而下,周视无虏,则人然后下汲。闲无事,俱习结网巾,双线劳密,价有直一二钱者。置台相度地形,相去一里以至三五里。边墙外濠二重,设栈坑,即所谓陷人坑也。鹿间有投其中,军人闻鸦鹊噪,出墙钓得之。台边齐插荆条。(明代徐充《暖姝由笔》)

李西涯时为学士,因众失朝,罚运灰炭。(明陈洪谟《治世余闻》)

结尾诗是明代叶盛《观风竹枝》第六首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