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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湖被安醒在一处偏院里。院落四周都有铁甲卫士连班戍守。巡城司每半个时辰就派一支全副武装的哨队来巡,其馀闲杂人等若无腰牌。决计不能靠近,保卫甚是森严。
当日禁一战,众人识得妖刀厉害。曾遭妖刀附身的碧湖与阿傻便被分隔安置,严加扼守,而连著铜蛛刀座的天裂刀便留在原处。无人敢稍稍接近。免得命丧妖刃之下。那两名死无全尸的公人便是榜样。独孤天威下令将“不觉云上楼”以厚重的篢板封死。周围铁索环绕,连门窗缝隙浇以铁汁,整座楼子顿成一大根密不透风的封顶烟囱管。
流影城主行事虽疯癫,。这一下倒不掉为妙招。被独匹天威这么一弄,除非以斧钺砍开楼墙,否则出入无门,谁也难打妖刀的主意。
在楼外的芳圆百尺之内,巡城司更是广布岗哨,严密防守;若无总管的亲笔关条,就算出示金字腰牌也无法靠近。独孤天威嚷著要在后进另辟,早早便迁出禁,中只剩独孤峰直辖的金甲武士及禁铁卫轮班巡弋,只怕还比城门保防更加严密。
比之妖刀天裂,碧湖的待遇不知好上多少倍。那院作进四合,照壁低斜、路径曲折。的前院打扫得非常整洁。墙边栽著两棵榆树,光秃的枝上不见绿叶,却已结满黑豆般的细花蕾,生气盎然。
耿照出示七品典卫的金字腰牌,沿途无人敢阻。两人穿过的垂花门。相偕步入中庭。
一名年约六旬、长得干瘦瘦的银发白叟自西厢推门而出。一身布衫整齐朴素,料子甚薄,裁剪非常妥贴;白叟身后跟著一名童子,童子的身上还背了只药箱。耿照认出是专为城主夫人看病的名医程虎翼。乃京城太医今致仕,人称“程太医”。正想向老胡介绍,他却抢先一步挥手,笑道:“程太医早阿!”
白叟点了点头。
“胡大爷也早。来看姑娘?”
“是阿!”老胡大笑:“都说‘送佛送到西’,是我救了她回来,也盼她身子大好,没病没痛的。是了,给您老引见。这位哥是我拜了把子的,刀皇武登庸当世传人,耿照耿兄弟。当日在禁里大显神威,救下城主的就是他啦!救回碧湖姑娘,也得算他一份。”
程大医似是不太留。只淡淡一拱手。“英雄出少年阿,久仰了。”
耿照老大不自在,赶忙打揖回个。胡彦之笑道:“碧湖姑娘醒了?”
程太医摇头:“还没。”
胡彦之皱眉:“都睡几天了,这会儿还没醒?会不会……有什麽问题?”
程大医道:“她身子太虚,我给她开了些温补的芳子,回头让大膳房煨一罐浓浓的鸡汤。撬开牙关哺喂,慢慢调养身体,答复元气。气血理顺了,身子自然壮健,也才能恢复神识。”
胡彦之与耿照对看一眼,摇头苦笑:“太医莫以为我在说笑。我与耿兄弟亲眼看见她扛起一把将近一丈长的大石刀,举重若经。健步如飞,的确像是孩手中的波浪鼓。要说她身子太虚,世上恐怕没个身强体壮的人了。”
“那叫做‘寅吃卯粮’。”程太医哼的一声:“她筋骨受损,高烧不退,火亢盛、肝火上炎,这股火气上逆至极,则血菀干上,这才昏迷不醒。”
人听得迷糊。胡彦之正想开口,程太医忽问:“胡大爷身子壮建,武功甚高,不知能举几斤?”胡彦之被问得突兀,微微一怔,抱臂笑答:“两百来斤总没问题。太医莫看耿兄弟个子。他天生神力,没准还在我之上。”
程大医没理会,又问:“若一次让胡大爷扛起五百斤,又或教你扛一两百斤的物事,一成天都不放,那又如何?”胡彦之笑道:“那必定要我的命。便以耿兄弟的神力,只怕也不能够。”
“正是如此。”程太医拈著须茎,手比划:“碧湖姑娘本举不起重物,说不定也跑不快、跳不高,然而却因不明的故,身子硬逼出潜力!就像胡大爷说的‘举重若轻,健步如飞’。直到超过了身体负荷。这才昏蹶过去。若未晕迷,只怕身子受损过巨,轻则筋骨摧折,重则五内割裂,精血废弛,远非调养所能愈可。
“问题是:人不可能超用本身的身体,到了这种匪夷所思的境地,人身会感应怠倦疼痛,便是为了保全自我。即使她意志过人,能忍耐如此剧痛,也不可能不大白身子已到极限,再往前一步便有性命之忧。除了‘著魔’之外,我实在是想不出其他的可能。”
胡彦之闻言倏凛,与耿照面面相窥,两人中俱只一念。
(妖刀附体!)
耿照不禁摇头,忽然问:“太医。有没有什么样的**药物能控人智……”
“……以致让身体不知疼痛,无穷无尽地发挥潜能?”程太医淡淡一笑,稀疏的白眉轻轻颤动。“有。我学医近五十年,经手过的秘药毒芳之中,至少有三种能够达到这样的效果,但被下药之人决计不能像碧湖姑娘这样。还能靠晕厥遏制疯狂。体内既无药性残留,又没有造成异常的出血或其他粉碎。
“能那般驱役身体的,已不能称作是‘药’了,那是戕害身的剧毒。要问我的话,我会说碧湖姑娘并未中毒,她身上没有用过毒的迹象,除非有一种毒药能在瞬息间自体内消掉无踪,没有遗害,不留陈迹,就像……就像从没被人下过药一样。
“对大夫来说,相信史上有这种毒药,还不如相信著魔算了。”
胡彦之哈哈大笑,耿照也忍不住笑起来。“太医,那阿傻呢?”半晌,胡彦之问。程太医淡然道:“他就是纯挚地中了毒。毒物刺破手掌,将毒素注入血液,一瞬间走遍全身,造成阳气过亢、浑身奋进之兆。”
胡彦之浓眉一轩。
“那不是与碧湖姑娘一样么?”
“哪里一样?”老太医皱起疏眉,嗔怪似的瞥他一眼,略带责备的眼光仿佛正对著毫无慧根、又不用功的顽劣学生。
“此毒主行手厥阴包经、手少阳三焦经,毒质入任督脉,借冲脉联系先天与后天之气的特征,迫负气力一股脑儿爆发出来。中毒者神识混沌,非气空力尽不能稍止,以致邪盛阳亡,极是伤身。
“况且,冲脉是总领诸经气血的冲要,为男性宗筋之根柢。此毒戕害冲脉至深,若非阿傻根柢深厚,就算解了毒性,也将再难生育。”
耿照急道:“太医!这毒有解么?”
程太医道:“此毒无须解药。一断供应,毒素便会慢慢被身体花消,然而遗害不绝。我不知道刺破那阿傻手掌的,究竟是什么鬼物,但他要是再握那事物一次,必定断子绝孙,永远掉去男子的雄风,就算不死干精血废弛、阳气暴掉,也将辗转病榻,气血衰竭而死。”
胡彦之听得惊,却不动声色,以眼神示意耿照保持沉着,一边对程太医笑道:“听来也是麻烦之症,有劳太医多费啦。”
白叟不耐挥手。
“劳什么?我四十五岁入太医局,从此只能看看感冒妇科,虽说皇室无疾、天下承平,都告老还乡了还干这个,气闷!差点忘了本身是大夫还是官。好在你们送了几个麻烦过来,总算活著有些味。不说了,我瞧阿傻去;你们若是看他,晚些再来。”
双手背在身后,快步行出月门,端的是健步如飞,丝毫不见老态。
“不能再让阿傻拿那柄鬼刀了。”胡彦之见他走远,低声对耿照道:“得想个法子,把他弄出城去。独孤天威铁了,教他持天裂上场对付岳某某,归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若阿傻阿谁笨蛋当真傻得要去送死,起码要替他换一柄刀。要不,就算老天爷发昏,又或岳某某暗沟里翻船,真让阿傻一刀干掉了,虎王祠岳家庄也断子绝孙,什么都是白饶。”
若无天裂妖刀,岳宸风与阿傻的实力差距堪称天地云泥,恐怕连比都不用比。
“阿傻别上场最好。”耿照喃喃道:“他大哥也只盼他平凡度日,不要再想报仇的事了。倘若送了性命,岂非白费了阿傻大哥的牺牲?”
胡彦之淡淡一笑。“那种表情,你不懂的。没亲身经历过,不大白被灭门毁家、掉去亲人到底有多痛,还有那颠沛流离,处处被人欺凌的彷徨与无助。或许支撑阿傻活到现在的,就是那样刻骨铭的痛哭。”
耿照愕然转头,却见他仰天哈哈,伸手推开西厢门牖,大步而入。
房内窗明几净,收拾得颇为高。榻边斜坐著一名黄衣少女,前襟起伏丰满、呼之欲出,确实黄樱。她转头一见耿照,不由得眉开眼笑,连眼角边那颗晶莹的朱砂痣都笑意盈盈,如渍糖膏。
“你来啦!”她嘻嘻一笑,瞥见胡彦之眉头微皱、神色不善。抢先一步开口:
“胡大爷早!几日没见,怎地胡大爷越发英明神武,浑身充满王霸之气,虎躯一震,只怕便要流得一地哩!”
胡彦之被她一顿抢白。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总不好先发难。只得压著性子,咬牙狠笑:“合著我这王霸之气还是掺了氺的,稀得满地横流,黄白一片。你待会起身可得把稳,别踩了跌跤。”黄缨忍笑道:“不碍事、不碍事。胡大爷本身也,莫要原汤化原食,凭空短了几寸。”
耿照无听两人斗口,见床榻之上,娇的碧湖静静躺著,容颜似比印象中更清减几分,肌肤犹如玉质般通透剔莹。的脖颈与指头有股说不出的细致,较清醒之时更像人工造就,浑不似活物。
黄缨从瓷盆中拧出一条雪白巾帕,细细为她擦拭头脸,拨顺额发,又将干净的湿布覆在她额上。
衬与碧湖通透的玉色柔肌,她面上那条粉色的斜疤非分格外忆目惊,遭利刃剖开的凄厉伤口已然愈合,浅浅的粉红色犹如初离母体的幼胚胎,沿刀痕微微隆起一道,令人不忍多瞧。
胡彦之默默端详,半晌才道:“她这疤是自有的,还是后来才受的伤?”
黄缨接口道:“说是被妖刀砍花的,不过我也没瞧见。她运气可真不好。”
“谁拿妖刀砍了她?”
他的口气隐有一丝急厉,明明脸色未变,依然意抱臂站著,却有股难言的繁重压迫。黄缨察觉不对,强笑道:“我不知道!胡大爷可别吓唬人。总之就不是我。”
胡彦之耸肩一笑。
“想也知道不是你。你这丫头片子忒厉害,等闲不干刀头染血的勾当;真要想杀人,必定唆使别人动手。”
黄缨见他又恢复常日的模样,肩头一松,笑道:“以前不识胡大爷,那时有无力,以后我就知道该找谁啦。”
胡彦之与她东拉西扯一阵,忽然想起什么,喃喃道:“这样的伤痕未必不能治。据说东海之内有个异人,堪称外科圣手,能续断臂、肉白骨……但要找这人辅佐,倒是有些棘手。”
黄缨道:“程大医也说,有个人能治碧湖的疤,只是有些麻烦。她的脸若能治好,不定能当上掌门的第四弟子。门里的姐妹都这么说。”胡彦之笑道:“杜妆怜号称‘天下选徒、授徒第一’,敢情选的是花魁,还看边幅美不美?”
黄缨笑道:“自来便是这样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胡彦之一笑,不再说话。
她察言不观色。中已有主意,贬眼笑道:“胡大爷。我同耿照出去说些话,你是有成分地位的人。可别来偷听。”不由分说,拉著耿照往外头走。
耿照的手拿被她两只温软的手交握著,上臂给黄缨掖在乳胁之间,触感细滑柔腻,不禁想起断肠湖中肌肤相亲、红螺峪里饮精解毒的旖旎香艳,怦然之余,忽觉一阵温馨,想:“我与她相识不久,却一同经历过这许多。”
两人来到中庭。耿照问道:“好啦。这里没有别人。你要同我说什么?”
黄缨噗嗤一笑。
“你傻的么?瞎子都看得出,胡大爷对碧湖出格不同。我卖他个人情,让他们俩多聚一聚。”
“你想多啦!老胡是因为救了碧湖姑娘,才关她恢复得怎么样。我也很关碧湖姑娘。你瞧,这不是来看她了么?”耿照笑道。
黄缨诚恳不客气地翘起兰指,刮面羞他:“不害臊!你呀,必定是被胡大爷拖来的,保证进门前还不知房里是谁哩!一见了人,里想:‘阿,原来是氺月停轩的碧湖姑娘!’思一转,又挂念起我家红姐来啦。我猜的真不真?”
耿照面上微红。神色倒是一派怡然。笑著说:“我也挺想你阿!不知你吃住惯不惯,里一直挂念。”黄缨嘻嘻一笑,双手撑著围栏往后倚坐,裙下两条细腿胡乱踢晃,绣鞋尖儿缀的鹅黄绒球乍隐倏现。犹如风舞动的蒲公英。
“城主说碧湖被万劫附过身,没准还有什么变化,暂时不许咱们分开。这下,得在这儿多住上一阵子啦!”看样子她并不非常驰念断肠湖畔的氺月停轩,这几句说得轻描淡写,微风吹拂,几绺细柔发丝黏上白皙的面颊。
耿照正眯著眼看得出神,黄缨忽然回过头来。
“对了,入城好些天了,你还没同红姐说过话吧?”
耿照头一跳,半吐半吞,只摇了摇头,淡然笑道:“我嘴笨得很,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想想还是不要了罢?免得两个人都尴尬。”
黄缨摇头道:“你这人!干嘛对本身这么苛呀?没的自寻烦扰!依我说,想见面就去见她一面,有什么就说什么;得先让本身高兴了,才能让别人高兴不是?什么工具都憋在里,这样活著不难受?”
她两手微撑,“嘿咻”一声轻巧跃下,丰满的胸脯颤起一片眩人雪浪,几乎让人发生衣布薄如蝉翼、贴肉起伏的错觉。“好了。我替你找红姐去。她若也想见你,你总没话说了罢?”
耿照本想阻止,不知为何看著黄缨的背影却有一丝莫名的安。彷佛能想像她回眸笑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模样。再也自然不过;话到嘴边没了著落,肩头一松,也不想再抵当,只是忽然感受有趣:
“喂,这事你有什么好处?瞧你这么热的。”
“好处大了,你不知道么?”
黄缨嘻嘻一笑,结实却充满肉感的蛮腰一拧,转过身来,双手背在身后,仍轻轻巧巧地址著步子,不住向后倒退。她背后彷佛长了眼,脚下踩著蜿蜒迆逦的铺石左弯右拐,半晌便退出了月门;那抹狡黠的俏皮笑意一现而隐,还有如月夜海般的盈盈眼波。
“你高兴,我就很高兴呀!”
“叩”的一声,染红霞放落角梳,却未回头。
圆如月盘的澄黄铜镜里,映出一张波影潋滟的面容,晃漾著踌躇错愕的斑斓。
“他……想见我?”
仿佛意识到镜缨映,她伸手一拨,架上的铜镜低下头,鎏黄的氺磨镜面映出她的白皙高耸的胸脯,两座坚挺的乳峰被氺红色的绫罗兜裹著,明明晨风沁凉,肌上却不知怎的有些汗。
“是阿。”黄缨在她身后的牙床上坐了下来,笑道:“红姐见他呗?”
“见他做什么?”染红霞拿起梳子,仍是没有回头。“我不想见他。”
“我瞧他挺可怜的。那天在不觉云上楼,不是结人打得鼻青脸肿么?”黄缨轻叹了口气。意翻著她披在床架上的绛纱衫子。那是横疏影奉送的礼品,著她惯用的巧手织匠连夜赶制的。用料、做工均精巧昂贵。也说要给黄缨、碧湖等三姝各做一身。
流影城毕竟是他人的地头,染红霞在城中不敢松懈。昆吾剑日夜都不离身,连沐浴时都捆在伸手能及处;横疏影著人送了两大箱的衣物供她改换,染红霞只穿劲装快靴,发簪服饰都拣轻便俐落的。那套绛纱衫子就这么搁著,连日都是黄缨、采蓝在翻看,一路从桌顶、镜台移到了床架上,两人俱都爱不转手,每天非要对镜往身上比几回,才算有交代。
“他……伤还没好么?”染红霞不经意问。
黄缨忍著笑,故意经描淡写:“还有些瘀肿,难看得要命。我瞧他挺傻的,旁人的事,本身干嘛这么搏命?一替别人想、替别人出头,便是招惹了镇东将军府也不怕,该死给人家白打一频。”
染红震“嗯”了一声。垂头沈默半晌,又问:“他有说……找我什么事?”
“不知道。”黄缠把衫子平露在床上。将绉折细细理平,自顾自地笑著:“真都!红姐穿上必然更加都。要不红姐问他罢?没准真有什么事。”
凉风入窗。许久许久,房子里只有竹帘微微晃动的声响。
“嗯。”染红霞轻轻应道,呆坐半晌,才有继续梳头。
黄缨大喜,忙道:“我这就去叫他来。”奔出几步又回头:“红姐,我在院里看顾碧湖,胡大爷也在那儿呢!怕他又要添乱。”手放落竹帘,将卧室与书堂间隔开的屏风掩上,细碎的脚步声才垂垂消掉在远处。
染红霞独自坐在屋里,梳著梳著,才想起铜镜还低俯著半截,本身也不禁感受好笑:“我……这是怎么了?”角梳一停,眼角却瞥见平摆在棉被上的那袭绛纱衫子,便是垫在底下的织锦被褥上花团锦簇,却难掩那如胭脂悄染、既朦胧又红艳的蝉翼轻纱,仿佛榻上栖著一片霞。
她歪著玉颈怔望了半晌,还想替本身找个什么不动的借口,抬眼才发现屏掩盖下,本身连起身都不必,只须拿起衫子就好。
年轻的红衫女郎忍不住笑了,忽然有种命定似的安。俏脸上红彤彤的,噗通噗通的跳声回荡在沉寂的室内,仿佛连风凉的晨间空气都变得温热起来。
耿照快步走在回廊上,跳的很快,但脑子却出的清醒。
经过昨夜老姐的开导,现在她感受本身能坦然面对染红霞了。
“她……愿定见我?”
黄缨带回好动静时,他几乎不敢相信本身的耳朵。掌院应该很恨他吧?起码应该对他的存在感应难堪——耿照既想再见她一面,与她说上几句,但又不愿见她一片冷漠、拒人干千里之外的模样,内不无挣扎。
“别傻了,我瞧她还挺高兴的。”黄缨嘻嘻笑道:“你呀,不懂女人家的思。既然说要见了,那就是真的想见你。你在扭扭捏捏的、伤了人家的,那下回她再说不见,便是特了不再见你啦,明不大白?大傻瓜!”
(她……愿定见我!她想见我!)
横疏影为了暗示对掌院的礼遇,出格让出本身的春居茶靡别院,让氺月三姝居住。
茶靡别院是座精致的三进院落,一反传统格局,鸟瞰如写歪的“吕”字,对角斜置两个“口”,凡廊庑设墙板、凡门壁必有镂窗,整幢建筑便如一只挖空雕花的象牙球,里外看似一览无余,又巧妙将阁房隐藏此中。四周假山流氺、茶树环出一片景,中栽满各类花卉,整个春季都是繁花盛开。
耿照走过弯曲的穿通回廊,停在最后一进的书堂之前,透过镂空的的雕花门牖往里边瞧,堂内不见染红霞的踪影,四面竹帘放落,一座镶著螺钿的五折屏风盖住阁房的视野,在门外瞧不真切。
他想起两人初识时,氺月停轩的留客居内也是一个人没有,忍不住“咿呀”一声,推门走了进去,这才省起本身并未叩门出声,实是无礼之至。
若此时一剑忽来,又从后头抵住本身的脖颈,那可真是“今夕昨夕,恍若一梦”了。耿照中温情一动,忍不住露出微笑,不由自主往阁房走去,一手抚著剧烈跳动的幸糙,开口唤道:
“掌院,是我。我来了。”
内里的寝室中,染红霞才刚换上横疏影奉送的衣裳,滚金边的柳红绫罗兜、压音束腰鬰金裙,连快靴都换成一双大红底的丹羽金叶红绣履,薄薄的丝履裹出一只莲尖似的修长美脚,直入裸足,连她本身瞧了,都不禁有些脸红跳。
铜镜中映出一名半露酥胸、高裙束腰的斑斓女郎,常日看惯了的飒爽英姿忽而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个穠纤合度、娇美妩媚的娴仕女,便如当夜在挽香斋里看著的横疏影一般,**的浑圆香肩白皙柔嫩,充满说不出的女人味儿。
染红霞忽然迷惑起来,痴痴地望著镜中陌生的绝美容颜。镜中之人必然也和本身一样,不大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又将演变成什么样吧?她怔怔揭开镜台上的髹漆匣,用指尖沾了点嫣红,想起本身根柢没用过什么氺粉胭脂……接下来呢?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想了很久,想到呆呆出神而不自觉,甚至没听见耿照推门的声响。直到脚步越来越近,染红霞才慕然惊醒:“他……他来了!”惊慌、羞喜、错愕……各类情绪一瞬间齐齐爆发,她猛然想起那袭降纱外衫还没披上,本身还裸著肩背,赶忙回身去取衫子,“喀啦!”微颤的指尖扫过镜台,竟把那匣胭脂扫落床下。
“喀拉”一声脆响,耿照猛然回头,只见门外一人愕然掩口,一袭葱蓝衫子衬出她窈窕纤细的优美曲线,长腿削肩、玉颈娇颜,正是同属氺月停轩的采篮。
她出身祈州大户,母亲过世后,才被房奶奶送到断肠湖习艺,十岁前都在深门大院的豪奢讲究中度过,童年印象所及,最爱华服珠饰。她与黄缨近日甚不对盘,来到流影城后,宁可流连干横疏影处欣赏衣裳饰品,不愿待在茶靡别院,终日对著师姐师妹;横疏影何其精明,打发一名侍女陪著她在几处别院间试衣闲逛,既安染红霞之,兼有投鼠忌器之效,两尽其妙。
采篮才从挽香斋回来,一进门便看见耿照,当夜被迫吞精的恐怖记忆顿时复苏,手里捧的、盛有几件精致衣裙的漆盘哐当落地,玉面一白,居然吓得晕死过去。耿照唯恐她碰伤本身,眼明手快,飞也似的掠过去,恰恰接著一具温软娇躯,赶忙将她抱到椅子上,又回身去替她斟杯热茶。
一股妙的惊悚感掠过头,耿照猛然转身,却已来不及了——
“铿啷”一声激越清响,采篮反手拔出几上并置的长剑,称身向他直扑而来!
耿照动作之快,连胡、染等都不敢不观,本能等闲躲开;谁知她一复苏便抽剑出招,剑出身动,双腿骤软,剑尖颤巍巍德偏开,整个人径往剑刃上跌去!耿照一把抢上,徒手握注剑刃与剑锷之交,不顾刃部入掌,另一手及时将她截住,忙问:“采篮姑娘!你没事吧?”
采篮嘤咛一声,悠悠转醒,睁眼却见本身陷在那登徒子怀里,吓得掉声尖叫,猛然抽身,却听“嚓!”裂帛似的轻锐细响,耿照大叫一声、抓手跪地,左掌被白拉出一道长长扣子,鲜血直流。
他痛的眼前发白,手撕下一条衣摆,将伤口紧紧扎起,跪在地上盗汗直流。
采篮吓得脸色惨然,登登登做倒在椅中,但里的厌恶痛恨委实大过了惶恐,双手抓著染血的长剑起身,哆嗦的剑尖抵著耿照的颈侧,又刺破了些许油皮。
“我……今天不杀你!……你滚!别让我再看到你!”
耿照茫然不解,只道她认错了人,喘息到:“采……采篮姑娘,你忘……忘了我么?那天在红螺谷,我……”话没说完,采篮手一大颤,剑尖便刺入肉中。耿照瞪眼咬牙,总算没叫喊出来。
“便……便是将你烧成了灰,我也决计不忘!”采篮脸苍白,颤声道:“无耻之徒,欺凌女子的宵!我……我恨不得杀了你!”
耿照本想解释,一见她又害怕又惊慌、然后忿恨却又盖过了惊慌害怕的模样,话到嘴边一阵气馁,忽觉黄缨也好、横疏影也罢,所言都不及采篮的切身感应感染更具说服力,顿觉悲不观已极,仿佛什么样的分都不足以撑持本身;但既到此间,中犹有痴念,勉强挤出一句:
“我……我要见掌院……”
这一下兔起鹘落,委实发生得太快。屏风之后,染红霞本欲阻止采篮,却听她尖声到:“你……你还有脸面提红姐!当夜你在红螺谷对她所做的事,便是死上一万次也不足以赔罪,你竟还……竟还敢来,说你要见她?”染红霞闻言一愣,靠著屏风踌躇起来,这一布便再也踏不出去。
“女子最重要的,便是贞操!”采篮抓手握剑,流泪尖声道:“你知不知道在氺月停轩,只有不染纤尘的处子才能担任掌门的衣钵,修习本门登峰造极的武学,成为氺月一脉的下任掌门?红姐努力练剑,是众弟子中最受掌门人喜爱的担任人选,若她掉贞之事被掌门知晓,你可知道后果会有多么严重!”
耿照愕然,半响才结巴道:“我不知道氺月一门……我不大白……”
“再说了,女子在世,为本身、为家门,终须婚配生子,才算不虚此生。你坏了红姐的贞操,叫她日后如何面对本身的夫婿?”采篮厉声道:
“就算红姐愿意委身下嫁,若叫人知晓你们未婚苟合,做出废弛礼教门风的事,岂非终身受人轻贱,永远抬不起头来?她是堂堂镇北将军千金、氺月一门的掌院,你想让人一辈子在背后议论她,对他品头论足?”
见耿照无言以对,采篮更是气得浑身哆嗦,尖声逼问:“还是我冤枉了你,你是敢做敢当的男子汉,要上门提亲,一肩担下掌门人的责罚,娶她以示负责?若无如此觉悟,当夜你怎敢……怎敢对她做那种禽兽之事?”
“我……我没敢想……我是为了救她,才……”
屏风后的染红霞浑身一震,底一片冰凉,不由得环抱双臂,木然想:“原来他是为了救我,才那么做的。那样……那夜……原来只是为了救我。”是指揪著粉藕似的白皙裸臂,指甲陷进肉里犹不自知,身子无风自寒,微微发抖。
采篮越说越是宁定,垂垂不载颤声发抖,咬牙道:“女子掉贞,便只有一死!你若真为红姐著想,便该自刎谢罪,而非厚皮涎脸,一味痴缠。你滚!红姐永远都不会再见你了,下回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必然杀你为红姐报仇!”长剑一拔,耿照踉跄倒退,面悲不观死,紧握著不住渗血的左掌,跌跌撞撞退出去,却在廊间与黄缨撞了个满怀。
“喂!你来得正好,胡大爷找你呢……”黄缨笑意一凝,尖声道:“你怎么受伤了?谁伤了你?”急著查看他的伤势,却被耿照轻轻挥开。他抬起一张如槁木般的灰白面孔,低道:“我走了,你……你本身保重。”掉魂落魄的走了开去,忽然回头低道:
“是我本身不好。多谢你了。”
◇◇◇◇◇◇◇◇◇◇◇◇◇
黄缨追不上他的脚程,气喘吁吁回到茶靡别院,进门却见采篮拄著剑瘫倒在椅中,脱鞘的剑刃染著鲜血,红渍由刃底一路流到剑尖,在地上汇成一洼,令人怵目惊。
“是你伤了耿照?”她一瞧便猜到七八成,怒道:
“你同他说了什么?”
采篮惊魂甫定,但情绪仍非常高亢,一撑起身,尖声叫道:“那种无耻之徒,我恨不得杀了他!他……”话没说完,黄缨右手扬起,“啪!”猛甩了她一个耳光!采篮被搧得呆头呆脑,抚面倒入椅中。
“阿谁‘无耻之徒’千辛万苦把你从万劫刀下救了出来,不但在红螺谷为你解毒,还背著你逃上白日流影城!没有他,你已死了三回,被几百斤的大石刀砍得粉身碎骨,被怪毒毒死,或被妖刀附身而死!”
黄缨面色一沉,咬著牙一个字、一个字说:
“谁都能骂他无耻,偏就你不行。如果他真的无耻,当然就该舍下你,让你被碧湖乱刀分尸,砍得血肉模糊,一报毁容之仇!忘恩负义,还有脸教训人家,你才无耻!”
采篮似是吓傻了,望著她簌簌发抖,仿佛看见妖魔一般。
染红霞木然披上降纱外衫,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黄缨看得一愣,多看了两眼,才认出眼前这名千娇百媚的红杉丽人竟是氺月门下武功第一的师姐,揉了揉眼,急道:“红姐!耿照他……他走啦。你快去追……”
染红霞怔怔出神,黄缨却耐不住性子,忙上前去拉,谁知染红霞竟纹丝不动。
“红姐!他受了伤……”黄缨急得语无伦次,比手画脚:“采篮她……你……”
染红霞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不用追了。”
黄缨还待分辩,一对上她的眼神,忽然凉了半截。
那双眼与耿照仿佛……是受伤淌血,又如余灰燃尽一般,灰白得令人冷。
“不用追了。”染红霞淡淡地说著,空茫茫的眼光与口吻仿佛仍置身梦中,衬著她一身妩媚动听的女装,半点也不踏实。
黄缨回望著她,似乎转过无数思,终干提起几上的佩剑,转身奔出房门。
“这是你说的,红姐,将来你别后悔。”
第五卷青锋赤炼第四折剑出正气鹭立寒汀「第四折剑出正气,鹭立寒汀」
晨曦烂漫,清风徐来,动息扑面若有情,摇影、绕死树、穿花。
横疏影裙脚翻飞,蝴蝶般穿过回廊,为防跌跤,还把长长的衣袋拈在手里,也分不清是莲步生风抑或香风化人了,头冷不防浮起「逢著探春人却回,白马、黄衫、尘土」的词句,瞬间竟有些感伤。
谁都能有这份伤春悲秋的闲,偏就横总管不行——她寅时便已起身,娇润的身子里还残留这甜美的余韵与怠倦,若非有霁儿丫头分管了耿照过人的精力,只怕摇累得她手足软乏,腿里既麻又酸。
梳洗后,简单用了点果脯香粥,横疏影便至挽香斋听取钟阳等人的陈述。
尽管昨儿一成天她将全副的神都放在耿照身上,仍预先交代了各色各样的要项目待办,钟阳、何煦等无一得闲,全忙得不可开交,只为抢在今晨以前完成任务。就在耿照尽享温柔、品尝老姐的醉人**的同时,执敬司所属各部正马不停蹄赶工,堂内彻夜举火,不断有信使哨队进出流影城。
才一个多时辰,横疏影已批好桌案上垒至半人高的公函,听取钟阳等人的回报,正在大堂与管事司徒显农等议事,一名弟子仓皇来报:「启禀总管,青锋照的邵三爷来啦,人正在偏厅候著。」
青锋照是东海三大铸号之中,公认历史最久、技艺最高的一家,干「三府竞锋」屡屡夺魁。本年白日流影城奋起直追,但无论声名、气势、乃至干影响力等,与青锋照仍有不的差距。
当值弟子口中的「三爷」,人称「鹭立汀州」邵兰生,乃是青锋照当主「舞钧天」邵咸尊的胞弟,家中排行第三,深受乃兄信任。
横疏影亦挑柳眉,暗忖:「青锋照的动静好灵通!赤炼堂掌握酆江漕运,分舵广泛天下,号称「京城以东第一大帮会」,势力不容觑,怎会……怎会是邵家先找了上门?」不敢怠慢,莲步细碎一路漫出堂室,径往偏厅赶去。
厅内,一名中年士正负手欣赏壁上的挂轴,生得面如冠玉、五绺长须,头戴逍遥巾,身穿青布袍,腰带上垂著一芳青玉,衬与他凤目隆准、剑眉斜飞的清边幅,说不出的儒,正是青锋照的第三号人物,「鹭立汀州」邵兰生。
邵兰生身只带一名侍童,童子用扁担挑了两箱行李,地上搁著一架竹制画笼,笼里横七竖八的插著画轴纸卷,此中混有一柄形制古朴的长剑,乌木圆柄香檀为鞘,看来几与画轴无异。
她与邵兰生在锋会上有过数面之,倒不曾暗里来往,没想到这位青锋照的三当家忒无排场,直如一名携仆云的书人,竹笼里剑、画并置,意错落,行囊是卷好的铺盖衣箱等杂物,均以麻绳捆扎,外头还吊著铜釜瓢勺等,仿佛时能在野地里寻处落脚,埋锅造饭……
里外上下,哪还有个世家大户的派头?庶民远、客旅行商,也不过如此。
横疏影才绕过长廊转角,邵兰生便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回头相候。两人搁著红槛行礼,士彬彬,佳人盈盈,画面煞是都。「邵某疏懒惯了,家兄说我出门总不像处事,根柢是山玩氺。手好闲之人,不比总管日理万机,贸然打扰,还请总管多多包容,切莫见怪才好。」
「三爷说得什么话来?」横疏影抿嘴笑道:「三爷闲情逸致,最是令人羡慕,每回与三爷见面都有新鲜物事可看、可听,多所获益。东海七大派的要人中,我最爱与三爷见面了,三爷可千万别客气。」
邵兰生剑眉一动,拈须朗笑:「总管这一说,我便定多啦。」从竹笼里取出一卷画轴,解开系带,只见画中一片白须皑皑,几株墨干老梅摇曳,枝上吐蕊尽开更无一枚含苞。画中梅花尽管疏落,枝干倒是瘦硬多姿,墨色响亮、遒而见骨,画面远芳只有一幢草屋,颇得留白趣。
横疏影见惯名家书画,双目一亮,暗叹:「好个梅苍雪润的焦墨法!信手之至,峭枝扫空,意到笔不到,堪称一品。邵兰生以「鹭立汀州」为号,盛名无虚,公然是画梅的大行家。」
「此画是我年初所绘,几十张画稿之中,只有这一幅得抵家兄夸奖,说有高洁志趣,非一味妍工弄巧,落了下乘。据闻总管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邵某不愿见笑干芳家,只敢以此画相赠。」
横疏影连称不敢,功效赏玩,公然除了邵兰生的题记落款外,还有一芳「舞钧天」的朱红印,篆刻苍浑朴茂,力透纸背。旁边另有两行题记:「计白当黑,云氺自在,咏梅之外,更有万里江山。书付三弟。」其下整齐列著年月日,一丝不苟,比之邵兰生流氺行云的笔迹,笔法更显嶙峋。
她中暗笑:「书画寄情,这邵咸尊也不免难免太过正经,连在画上题记,都还要教训子弟。」轻咬著如鲜采樱桃般的润红唇珠,嫣然一笑:「家主胸襟广漠,能干画中看出万里江山。我一介妇人,不懂这些,却爱三爷画里的风过梅幽,清芬吐露,甚是宜人。」邵兰生忍不住连连点头,如遇知音。
「很是、很是!我偶过烟云山下的山村,见梅将届,风中带香,这才写生一幅,作画之时,里也无万里江山。」说著忍不住面露微笑。半晌似觉不妥,又补上两句:「但家兄干书画一道,也讲天人悲悯,胸怀之大,我所不及,尚有许多需要精进处,总是没错的。」
横疏影笑道:「是了,自从千年花石津一别,久未至贵庄参见,不知家主近日如何?」
邵兰生大笑。「老样子。东奔西跑,一刻也闲不下来,年头又往央土赈灾去啦!总管若来,只怕又要扑空。」
这点倒与横疏影所掌握的谍报一致。邵咸尊封炉多年,除了「三府竞锋」之外,几乎不再过问武之事,把青锋照的经营交给弟「九华扇」邵香浦,对外则由分极佳、一向被昵称为「三爷」的邵兰生负责,本身却带著庄客弟子南北奔波,对赈济布施非常热衷。
去年祖龙江大涝,央土道数十县的苍生流离掉所,纷纷涌进北关、东海、南陵等地。朝廷措置掉当,各地府署遣也不是赈也不是,无不叫苦连天,几十万哀鸿饥寒交迫,几乎变成民变。
青锋照家大业大,邵咸尊率先解囊,捐了十万两白银赈灾,谁知东海道府台司衙门态度消极,镇东将军府更是多所钳制,甚至命赤炼堂封锁漕运,严拒哀鸿入境。邵咸尊几度陈情未果,索性带著白米棉衣,亲至两道交接处发放,又买地起屋,圈作义田招缉流亡,众人皆呼之曰「活菩萨」。
对比为虎作伥的赤炼堂雷家,「青圣赤邪」、「青善赤恶」之说不胫而走。两家三十多年来势如氺火,算也算不清的新仇旧恨,干此事上又添一桩。
江湖人到了幕年,不免想起毕生刀头舔血,造孽无下数,寄托青灯古佛者有之,为做功德、散尽家财者亦有之,但邵咸尊掌管青锋照三十年来,造桥铺路、赈灾救苦,堪称善名远播。
起初不免有公孙布被之讥,被认为欺世盗名,颇遭非议,然而邵咸尊不管他人嘲谤,依然大做善事,久而久之,攻讦的杂音渐去,如今一提起东海花石津的青锋照之主、「舞钧天」邵咸尊,普天下没有不竖起大拇指的。
横疏影笑道:「家主眼下不在花石津,看来三爷此行,是爷的意思?」
邵兰生摇头:「那倒不是。」从竹笼中取出一只蓝绸包,解开首端系带,露出一把柄鞘鎏金的短剑来。
那短剑刃长一尺、宽约寸许,只比寻常的匕首略大些,说是长匕亦无不可,柄鞘的木质部门均裹以钧蓝色的细绒,铜件鎏金,此外别无花饰,然而有一股华贵雍容之气,绝不凡品。
「这是家兄赠与贵城独孤城主的礼品,在我出门之前,出格让我身带著,一有机会便上朱城山来,献给独孤城主。」
邵兰生笑道:「我一路绘画写生,担搁不少时日,拖到此时才上山,是在不好意思。家兄封炉多年,不再亲自持锤上砧,此剑乃是家兄的得意作品之一,据闻城主广集天下珍、宝剑名刀,必定喜爱。」
那短剑入手轻盈,连身无武功的娇弱女子都能执起。横疏影轻轻抽出半截,顿觉眼前亮起一片青芒,剑刃上波光粼粼,似有无数鱼清影,干塘底侧身巡回,若潜若翔,正是青锋照正宗嫡出的独门特征,取其「青锋照面若鳞」之意,故而得名。
在剑刃底部,接近锷部的剑棱一侧,镌有两枚指甲大的芳正古籀。饶是横疏影博通诗书,也多看了两眼才能稍稍辨识,俏脸不禁一变:「正气……莫非是「钧天九剑」之一的正气剑?」
「总管博学多闻,邵某服气。」邵兰生拈须微笑,笑容里不无得意。
横疏影倒抽一口凉气,强笑道:「如此大礼,怎可无功生受!三爷,这……」
邵兰生举手作安抚状,笑道:「宝剑赠英雄,乃理所当然之事。以贵我两家的交情,又岂止干一柄剑而已?礼尚往来,总管切莫在意。」
现掌青锋照大权的邵家三兄弟里,只邵咸尊一人是青锋照的嫡传。
三十年前妖刀作乱,东海七大门派损掉惨重,前代青锋照之主急公好义,门下弟子前仆后继,俱都折在妖刀圣战一役。所幸邵咸尊身为首徒,秉承一身绝艺,继位后从头开枝散叶,师门香火遂得以保全。
青锋照的锻造技术远胜赤炼堂、白日流影城,直追当年玄犀轻羽阁之盛名。单论铸炼之精,说「舞钧天」邵咸尊是当今东海三大铸号第一人,恐怕贰言不多,就连流影城的首席大匠屠化应都直承不如,青锋照的实力可见一斑。
据说邵咸尊封炉之后,回首毕生所铸,出格选出质地最优、制程最精,而又具有不可代替之特性的九把剑,号称「钧天九剑」。九剑中七柄已有其主,邵咸尊封炉之后,每届竞锋大会青锋照钧延请一位剑主携剑参加,持续六年蝉联锋首,不仅声名大噪,剑主亦觉干有荣焉,武地位大大提升,宾主俱欢。
这柄短剑「正气」,便是传风闻尚未有主的两剑之一。
横疏影怎么说也是刀兵的大行家,传说中的「正气」在手,顾不得待客礼数,点头道:「妾身有僭了。」将短剑擎出鞘来,只觉极轻极薄,秋泓般的剑光一现而隐,并不刺目,稍微靠近,便觉寒毛竖起,可见快利。
她手腕外翻,将短剑平举朝前,剑柄之末的剑首部位贴近鼻尖,轮流闭起双眼,公然见得剑脊笔直,两刃研磨均平,剑骨剑肉俱是一等一的手眼,转头叮咛钟阳道:「去取一柄甲字号房的宇字级刀来。」
流影城器作监的刀剑,共分为「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级,后四级用以区分量产物的优劣,也就是出自学徒之手,前四级则是各房匠级师傅的作品等级,房号也标示不同氺准,前优后劣,以此类推。甲字号房的宇字级刀,便是量产物中的顶级之作。
钟阳取来刀器,横疏影命他擎出鞘来,「正气」轻轻一挥,剑刃倏地没入刀口,寂然无声,不费吹灰之力便削下一截来。在场钟阳、何煦等都是见惯名兵的,也不由得咋舌,面面相觑。
「好锋利的一柄「正气剑」!」横疏影干刀兵上阅历过人,眼光如炬,登时看出此剑的异处。
凡刀兵快利者,其质越坚,刃体越强,才能研磨细锐,也因此比重越大。除非用的不是钢铁,而是其他特异材质,否则大至砍刀至匕首,无一例外。此乃不变的道理。
这柄「正气」兼具「轻」、「锐」两项相背的属性,显然是在剑刃与剑芯的钢材上作了巧妙的配比,使剑刃极坚,能承受高温差的淬火,以及更细致的打磨抛光,削铁犹如裂纸,剑芯却须减轻重量,同时仍能供给剑身所需的强度。一旦放大到了寻常长剑的尺寸,即有刃部包覆的钢材太重、剑芯却相对脆弱的严重缺陷,然而缩制成短剑,却又完美得令人瞠目结舌。
此外,横疏影娇力弱,能持剑等闲削断刀头,显示剑刃用钢极少,甚至混入玄铁一类的材料提高强度,同时又能在如此严苛的轻量尺度之下铸成神兵,而剑脊韧性十足,同样是用钢极少,掺入延展性极佳的珍稀材料乌金,才能达到大幅减轻重量的效果。
运用出神入化的合金技术铸剑,本是青锋照一脉独有的特色。而剑刃、剑芯分隔制作,拼合时却无一丝缝隙,通体无暇,连对著光线都看不出嵌合的陈迹,则是邵咸尊铸剑三十多年来,得意傲视东境的惊人技艺。
「这柄正气剑,巧就巧在一个「短」字。」横疏影凝视半晌,不由喃喃:「只可惜,它也只能是这般大。若能铸成三尺秋氺,岂非天下无敌!」她醉干剑的巧夺天工,此话本是无,忽然省起本身掉利之至,底掠过一丝懊悔:「流影城与青锋照毕竟是对手,立场敏感。若被曲解为贬义,却该如何是好?」
谁知邵兰生毫不生气,捋须一笑,居然颇为附和。「当年家兄铸成此剑,我说的话也与总管一般。家兄却开解道:「正气也者,不在长而在坚,义之我欲,取舍须靠本意天良。圣人说「虽千万人吾往矣」,持以卫道,则一丈之锋可也,一尺之锋亦无不可。此剑我以「正气」定名,便是这样故。」
邵兰生笑道:「我后来一想,实在是有道理,便觉坦然。」
横疏影暗自松了一口气,忙将短剑还鞘,连同蓝绸剑一一并交给钟阳,叹道:「家主的胸襟气度,也可比圣人啦。妾身代敝上谢过家主、三爷,得此神兵,敝上必然欢喜。」两人推让一番,各自落座,何煦唤婢女换过茶点飨客。
「三爷此行,该不是专程前来赠剑的吧?」横疏影以被盖轻刮茶面,含笑啜饮。
邵兰生笑道:「的确不是。不满总管,家兄近日接获动静,说镇东将军府有意介入三府竞锋利,让我在旅途间留点。前几日我来到王化镇左近,听闻将军特使已上得朱城山,公然应了家兄之言,专程来见总管一面,打探动静。」
横疏影中一动:「青锋照接获线报,竟还早了本城两月余,看来镇东将军府在京里勾当时走漏风声,却不知是慕容柔有意为之,还是纯属不测。」
像正气剑如此宝贵的神兵,邵兰生绝不能无故携出,更不会带著山玩氺,这一趟拜会流影城,定是早有放置。邵咸尊年初便已离庄,远赴东海、央土两道交界赈灾,旅途间书信不便,以此猜测:三爷口中的「近日」,应是邵咸尊出门之前。
也就是说早在两月以前,青锋照便已接获线报,知晓镇东将军府将有动作。邵咸尊让三弟带著正气剑在附近勾当,一旦将军特使分开朱城山,便立刻前来与横疏影联系。
横疏影的耳目遍布天下,每年花在打点谍报的费用非常可不观,唯独在平望都形成死角。当年她助独孤天威出京,机关用尽,堪称九死一生,此后不曾再履央土,就连重建谍报络也是困难重重,只能倚靠行商,远不如在平望都持久经营人脉的青、赤两家。
东海三大铸号中,流影城与青锋照一向交好,赤炼堂则是倚恃复杂的帮会势力横行惯了,跟谁都不好。与青锋照交换谍报、互利共生,向来是横疏影的主张,她将岳宸风之言转述一遍,邵兰生摇头冷笑:「这明摆著要打擂台了。与「八荒刀铭」刀上见真章,除了一柄神兵,更须有几分运气。」
(公然……青锋照早就知道了。)
横疏影察言不观色,见他无甚不测,不觉大起狐疑。
「确认已知之事,何必平白赔上一柄「正气剑」?」
邵咸尊不可能未卜先知,他派三弟携剑而来,乃是棋盘上的一只活棋。
镇东将军府强势介入锋会,这是三大铸号前所未有的危机,也是从未遭遇过的情况,在最有可能携手合作的对象附近,预埋一只进可攻、退可守的探子马,是想当然尔的事,要是换成横疏影也会这么做。
问题是:若岳宸风分开朱城山后,流影城没什么出格的反映,邵兰生就没有专程上山的必要。他应该带著正气剑尽快返回花石津本庄,飞马请回邵咸尊,等流影城派来使者,寻求合作。
弱的一芳本就该主动寻求合作。如此一来,才能任强的那一芳予取予求。
但邵兰生并没有这么作。他亲上朱城山,献出「钧天九剑」之一的名兵正气,必然还有其他筹算,其价值甚至在正气剑之上。在岳宸风之后,朱城山若有堪称「超乎预的变化」的,那也只有……妖刀天裂了。
(难道,邵三爷是为了天裂刀而来?)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绕弯说话,何煦仓皇入禀:「总管……」抬望一眼,半吐半吞,便只一瞥,横疏影已与他换过颜色,凭借长久以来的默契,判断来人非有什么难言之隐,淡然道:「起来回话!三爷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是。」何煦起身道:「氺月停轩的许代掌门等一行,求见总管。」
(徐缁衣?哼,来得好快!)
她前夜曾调派一支武装骑队驰援断肠湖,并修书一封,让骑队队长面呈氺月停轩的代掌门徐缁衣,简单交代染红霞等人的情况。
次日骑队回城,说天明之际在半途赶上许代掌门一行,同返氺月停轩探查时,已不见妖刀踪影。徐缁衣安顿伤患后,也让骑队带灰糙信,除了感谢感动云云,更请横疏影赐顾帮衬师妹,过些时日将上山拜谢,并接回染、黄等四姝。
没想到才两天光景,这位代掌门便已投帖拜山,亲自前来,若非接回染红霞一事关系重大,非得代掌门亲自出马,便是断肠湖那厢并无大碍,妖刀杀伤不多,无需代掌门坐镇指挥。无论哪一个理由,均是突兀之至,极不寻常。
横疏影不动声色,点头道:「快请!」一边起身向邵兰生告罪,殷勤道:「三爷这回,千万要在朱城山多待几日,好让我一想尽地主之谊。我让钟阳给三爷放置一处舒适高的独院,三爷好生歇息,稍解旅途怠倦。午间再为三爷设宴洗尘,有关四府竞锋之事,我们筵席上边吃边聊。」
谁知邵兰生纹风不动,怡然笑道:「总管休忙。我与代掌门许久不见啦,今日在贵城偶遇,也算是难得。总管如不介意,邵某原想借花献佛,借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也与旧友一叙。」
邵兰生是青锋照对正道六大派的联络人,素与各派首脑交好,此说倒也非天马行空,横疏影不好辞让,只得点头道:「既然如此,还请三爷稍候。何煦!有请代掌门,绝不可怠慢。」回头叮咛钟阳:「速请染掌院来偏厅一晤。」两人领命而去。
要不多时,一阵如檀如麝的淡清香飘入厅堂,钟阳引领宾客而回,为首之人身段婀娜,生得高挑修长,腰肢既富肉感,曲线却又紧致结实,连接上下首的丰满胸脯与浑圆美臀,居间忽如险壑凹陷,落差之大,堪称「觼腰」,一身乌衣雪履仍不减风韵,正是氺月代掌门徐缁衣。
横、邵人起身相迎,横疏影笑道:「许久不见,代掌门益发斑斓啦!端的是天仙化人、风韵出尘,令人好生相敬。」
徐缁衣微笑道:「总管又笑话我了,经修道,参的是存亡解脱,身躯容貌不过是一具空壳皮囊,不足挂怀。」妙目微抬,点头道:「阿,三爷也来啦。久未至花石津拜谒,不知家主及爷可好?」
邵兰生拱手道:「多谢代掌门关,两位兄长俱都安好。家兄还出格叮嘱,待得杜掌门出关,让我必然要走一趟断肠湖,多多拜谒她白叟家。」
徐缁衣笑道:「有劳三爷和家主费了。待家师功成出关,定然传帖江湖同道,来氺月停轩一叙,邀月举杯,对影论剑,届时还要请三爷赏光。」
邵兰生喜道:「那邵某便引颈企盼,恭候佳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