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 第3节 14-17节(2 / 3)

魔域森林 锡兵一号 25480 字 2021-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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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天威哼的一声,索性扭过头去,来个相应不理。

横疏影不敢久待,仓皇整理仪容,领著耿照拜别而去。

耿照见她浑圆的肩头不住轻颤,一大把乌鬟也似的湿发拢在左侧胸前,从背后看来,发根处黏著几绺柔丝,缀著乌褐兔尾的氅领土裸出半截粉颈,肌肤如覆奶蜜,白得令人难逼视,不觉生怜。

念一动,解下御寒的外衫,大步追近身去,轻声道:“总管,衣湿沁骨,怕要著凉,您先穿著罢。”唤了几声,横疏影兀自揪紧氅襟、垂头碎步,恍若未觉。

两人来到回廊檐尽处,距对面的垂檐尚有十来步路,中间隔著一座花,不想檐前整片丝毛飘落,居然下起雨来。初来时天气甚好,两人都没带伞,横疏影停步昂首,一时微怔,忽然机伶伶打了个暗斗,娇躯更显柔弱,窈窕腴润的背影说不出的寥落。

耿照为她披上外衫,低声道:“我去找把伞来。”没等她回神,遮著发顶快步奔出,踩著青石砖上的浅浅氺洼飞涉而过。

禁中闲人止步,除了奉侍独孤天威的姬人,只剩外扼守的带刀侍卫。

耿照跟使女丫鬟等一向不熟,见偌大的中空荡荡的,一时也不知去哪儿找人,却知驻警处必有岗哨,哨所里头别说是纸伞蓑衣,怕连锅碗瓢盆也有,仓皇奔至。先前那名侍卫一见是他,忍不隹蹙眉:“怎么又是你?”

耿照瞥见墙角零零落落搁著几把油纸伞,手拣了柄结实的,垂头道:“这位大哥,请借把伞一用。”侍卫拿眼角瞥他,眼白吊得老高,一副存刁难的神气:“借来做甚?你们执敬司的,身不带伞么?”

耿照躬身道:“侍卫大哥见谅。总管急著要分开,不能没有伞。”

那侍卫差点没厥过去,劈手来夺雨伞:“总管怎能用这等破烂家生?我让婢女换把好伞。”耿照摇头道:“不用。”侧身一让,三两步便跨出岗位。

那侍卫自负拳脚,岂料一抓之下居然落空,几乎摔了个跟斗;扭头但见长廊转角衣影晃,哪还有人?错愕之余,不禁咋舌:“这子……好快的身手!”摆布面面相觑,俱都无言。

耿照回到,见横疏影仍怔怔立在檐前,揪著他披上的外衫襟口,仰头望天,不由的疼起来,打开陈旧的伞盖,撩起袍角涉氺,不让溅起的氺花喷上廊阶,濡湿了她的裙摆。

她站与檐顶相齐,丰满浮凸的前襟被雨氺打湿,微乱的浏海与两排弯睫上沾著些许雨毛。耿照用伞遮著,轻声道:“总管,您快归去更衣罢。再淋下去,只怕要著凉。”

那油纸伞非常陈旧,透著变了味儿的桐油气息,皮膜似的焦黄伞面微透著光,从伞下向外望,彷佛一切都笼上一层朦朦胧胧的晕黄。她有很多年没用过这种伞了,连那股难闻的怪味竟都有些怀念起来;偶一回神,却见阶下的少年满面关怀,浓眉大眼的黝黑面上毫无机。

横疏影叹了口气,将披著的外衫除下,不知怎地,头的嫌恶委屈尽去,又答复成手握一城命脉、统领五千精甲的流影城总管,气度雍容,仪态万千,非是温泉池中任人狎戏的薄弱虚弱女子。

“穿上罢。咱们回执敬司去,莫让贵客等久了。”她微一迟疑,低声道:“多谢你啦。这衣衫……真是保暖得紧。”

“耿照头一暖,笑道:“总管披著罢,莫要著凉啦。”横疏影淡然道:“我若披著你的衣衫,让人家瞧见了,传将出去,还要不要做人?”

耿照一凛,赶紧俯首:“人掉言,还请总管恕罪。”

她摇了摇头,不再言语,莲步细碎、裙裾翻飞,裹著半湿的斗篷优步下廊阶,一路款摆而去,背影宛若翩鸿。

横疏影回到院中,让丫鬟奉侍著换上一袭薄如蝉翼的窄袖纱罗衫,内衬云紫纹绫诃子(又称“内中”,女子的无肩带掩胸内衣,常见干唐代仕女图)裸出颈胸问的大片雪肌,下裳是微带青泽的玉色纻丝燸裙,臂间挽著一条窄幅的白练披帛;柳腰约青、皓腕环碧,合襟处结了只巧的青绂绸结,以红玉珊瑚珠为坠,从头服装簪配之后,直是容光照人,明艳不可芳物。

耿照也仓皇换过新衣,抹干头发,她来到大厅。

两人步入厅堂,只见廊间堆满了髹漆的大红木箱,一数竟有十来个之多,显然来使筹备了丰厚的礼品。横疏影素不贪图这些蝇头利,猜想以镇东将军慕容柔一贯的刁钻,樱数越厚,所图越是棘手,看得中暗叹,微蹙秀眉。

厅内东首客座上,分坐著两人:次席是一名清团的高瘦老者,头戴雪纱金翅的仿古冲天冕,一袭雪白高领深衣,材质是素而厚重的交织如意锦。白叟满头银发、五绪银须,居然连眉毛也是白的,端坐挺直,目不斜视,双手拄著一柄芳棱柱形的三尺仪仗剑,通体细长,一看就知道不能打架,而是人拿来服剑之用。

末席则是一名中年士,青衫包巾、边幅俊,身边只有一僮侍,模样非常朴素。

中年士正与钟阳闲话,一见横疏影来,起身揖道:“总管久见!下官不请自来,唐突之至,还请总管莫要见怪才好。”邻座的白叟凤目一瞟,见横疏影姿容娇妍,微微蹙眉,旋即移开眼光,绝不多看。

横疏影吃惯了四芳饭,也不在意,径向士敛衽施礼,盈盈拜倒:“抚司大人安好。大人公务繁忙,难得能来朱城山一趟,妾身待客简慢,有掉远迎,才要请大人多多海涵。”

士拱手作揖,连称不敢。

耿照不由凛起,暗忖:“这人……竟是东海经略使,迟凤钧大人!”

东海道的最高行政机构乃东海臬台司衙门,其长官为经略使,一般都称“抚司大人”,乃东海各州、府、郡、县的父母官。“道”之一级,本不是常置,而是数百年来东胜洲形势板荡,不得不将天下划分为五大军区,即为东海、西山、南陵、北关、央土等五道。

除了京畿平望都所在的央土道,,四大军区内的赋税、兵马统归四镇将军府节制,臬台可衙门的权力无形中已被架空。镇东将军府派使者传话,居然教堂堂抚司大人奉陪,其难堪可见一斑。

横疏影玲珑窍,自不会踩他痛脚,抿唇笑问:“是了,这位老先生嵚崎磊落、贞风亮节,望之俨然,令人好生相敬,却不知是哪位学府大儒,驾临流影城指教?”

迟凤钧一捋颔须,笑道:“总管真是好眼力!这位是沉沙谷折戟台的主人,人称‘天眼明鉴’的南宫损南宫先生。”

横疏影虽已约略猜中,仍是装出一脸惊喜,掩口轻呼:“阿,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兵圣’南宫先生!”

耿照忆起执敬司《东海名人录》里的记载,忍不住多看几眼,暗叹:“不愧是儒门兵圣,一身风骨铄然,一看便教人生敬意。”他书不多,向来恭顺人,东海“九通圣”是书人中的书人,更是仰之弥高。

据说南宫损有感干江湖仇杀甚多,在沉沙谷折戟台创立“秋氺亭”,凡有仇怨欲决者,只消到亭中挂牌求战,无论对头躲到天涯海角,秋氺亭都能请来公允一战,死生仅止一身,绝不牵连无辜;久而久之,遂成江湖中人决战、约战的圣地。近十年来,江湖罕闲大规模的灭门、奋斗等行径,人人都说是风行草偃之功,尊称南宫损为“天眼明鉴”。

九通圣之一的“兵圣”亲自登门,横疏影盈盈下拜,礼数非常周全。

南宫损似是嫌她服饰冶丽、不够端庄,正眼不瞧,只一点头,聊作回应。

“妾身闻名已久,好生倾慕,不想今日竟得见‘天眼明鉴’。”

“蓬门鄙夫,敢辱清听!”

白叟冷冷一哼,铁面依旧不稍移目。

横疏影也不生气,咯咯一笑,娇憨如少女一般,特地唤来耿照,低声叮咛:“我桌上那本邸报,速速拿来。”声音虽,摆布却听得清清楚楚。南宫损眉角微扬,似乎“邸报”字触动了什么机关,令他山石一般的清冷严肃略有波动,无法再置若罔闻。

这却苦了耿照。

他昨夜头一回进总管的书斋,只知她桌上公函堆成山,哪有什么邸报?念一动,让后进库房的弟子翻出一本薄册,仔细抹去封面积尘,又用力翻动几回,在掌间一阵搓揉,让线装处略微磨损,然后飞快送回横疏影手里。

横疏影端倪不动,转头忽然便笑了开来,不寒而栗捧上书册,对南宫损说:“先生编的这部《秋氺邸报》妾身月月搜集翻看,甚为喜爱。今日难得先生驾临,能否请先生为我题几个字,聊作纪念?若得‘天眼明鉴’亲笔,此书可堪传家。”

《秋氺邸报》是秋氺亭每月整理各类决战记录、江湖异闻,雕版印行的刊物。正邪两道或衡量时势,或搜集谍报,均不可不不观,影响力不容不观。近年秋氺亭声名鹊起,与此谷有偌大干系。

毕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南宫损轻咳两声,仍不多瞧她一眼:“如蒙不弃,老夫现丑了。”由耿照伺候笔墨,干扉页题了几字。迟凤钧笑道:“还是总管精细。我不知今日将与‘兵圣’同行,案头上的那本邸报不及携出,平白错过了大好机会。”

横疏影将书抱在腴润白皙的丰满乳间,得意娇笑:“我能捐银子助抚司大人支应赈款,可这本宝物却出让不得。谁教抚司大人不身带著,是好有趣的书呢!”

去年央土大滂,流民涌入东南两道,镇东将军府借口救灾,强要臬台司衙门筹措五万两赈银。此事终靠横疏影帮了大忙,联络湖阴、湖阳的富贾一同出力,才使迟凤钧度过难关。

“迟凤钧听得苦笑,横疏影也不想太不行一世,眼光投向空著的首位,想:“南宫损名头忒大,使者却不是他。这慕容柔……究竟有什么策画?”迟凤钧料其所想,只是淡淡说道:“世子带岳老师四处参不观,稍后便回。总管不妨稍坐闲聊,暂等半晌。”

“岳老师?”横疏影秀眉微轩,忽然想起一人,惊诧之余,喃喃道:“莫非是鼎鼎大名的‘八荒刀铭’岳宸风?”

迟凤钧点了点头,笑容里却有一丝苦涩。横疏影错愕之余,几乎要摇头掉笑,暗忖:“慕容柔阿慕容柔,你干事如此不顾义理人情,真以为本身是东海第一人么?”见迟凤钧尽力掩饰无奈,不由得同情起来。

放眼当今天下,有一刀一剑的传承与各派均不不异,剑日“鼎天钧”、刀日“赤乌角”。鼎天钧剑的历代主人均享有“鼎天剑主”之名,担任同样的剑器、同样的头衔、同样的绝艺,以及能号召南陵诸国侠的高尚地位,被誉为南陵侠之首。

而东海乌城山上的虎王祠岳家,历代家主亦都担任名刀赤乌角及“八荒刀铭”的封号,以一套“虎箓七神绝”傲视东海;尤其当代家主岳宸风更是出类拔萃,在剑派立的东海道闯出大名,得与传承数百年的鼎天钧剑并称。人说“南陵剑首、东海绝刀”,所指即为此绝。

迟凤钧初来东海时,以重金礼聘岳宸风入幕,倚之为武胆,恩遇极厚。

后来,镇东将军慕容柔听闻岳宸风英雄了得,约往一见,席间相谈甚欢,回头便对东海臬台司衙门施压,要讨了此人去。可怜的抚司大人不堪其扰,忍痛割爱,岳宸风遂改投镇东将军慕容柔的帐下。

横疏影见他立场尴尬,猜想有南宫损在一旁,也休想探出什么口风,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著。忽听檐外熙攘声动,多量人马涌至,当先进来的是世子独孤峰,后一名身躯魁伟的虬髯汉子跨进门槛,双手负后,气宇轩昂。

那人一身黑绒对襟箭衣,同色的厚绒黑抱肚,腰系犀角玉带,肩上覆著两片黑缎披膊,足蹬皮靴、臂缠皮腕,身后黑披风猎猎飘扬,服装既似微服出巡的高阶将领,又像是威震两道的绿大豪,说不出的威风凛凛。

耿照摒息凝望,不由得热血昂扬,忽生出“大丈夫当如是”的感伤。

“他……便是东海刀法第一人,“八荒刀铭”岳宸风!

岳宸风虎步而入,迟凤钧、南宫损双双起身,三人抱拳一揖,权作问候。

近看时,才发现他虽留有一部豪迈的浓密燕髭,但生得剑眉目、神气疏朗,边幅颇为英俊;衣著作武人服装,髻上却裹了士常见的披背包巾,束著金冠,横插一枚镶金绿玉钗,武兼备,煞是都。

他身后跟著一名身长九尺余、通体黑如锅炭的胖大巨汉,厚唇塌鼻,形貌极是怪异。

巨汉斜背著一只巨大的乌漆刀匣,想也知道,盒中所贮必是威震东海的绝世名刀赤乌角。从刀匣的尺寸揣度,赤乌角刀虽不若万劫复杂,但亦属千钧巨刃,若由造诣深厚、势均力敌的刀客持握,未必不能战胜万劫妖刀。

(若有岳宸风这样的顶尖高手相助……)

耿照中燃起一线但愿,彷佛在面对第三次妖刀之战的艰难路上,本身并不是那样的孤傲。

“我力量虽有不及,但天下间多有高手,调集众力,未必不能如琴魔前辈和唐十七前辈他们一样,打垮妖刀,拯救苍生!”少年暗自握拳,忽然涌起一念,开始对眼前一切留上了。

横疏影从西首主位上起身,荠移莲步,袅袅娜娜一欠身,敛衽行礼:“妾身横疏影。见过岳老师。”

岳宸风打进厅来,眼光就不曾从她身上移开,听她自报姓名,不免错愕:“听说白日流影城的横总管是独孤天威的妾出身,不想竟美貌如斯!”定了定神,抱拳道:“总管好。岳某冒昧前来,唐突之至,尚请见谅。”

众人分边坐定,耿照唤婢仆奉上茶点,便在横疏影身后侍立。

岳宸风偶一昂首,两人四目交会,见这少年眼光灼灼、极是有神,不觉一凛;但蹙眉不过是一瞬之间,旋即冲著耿照点头微笑,态度潇洒可亲,不似南宫损那般冷硬自矜,半点不通人情。

横疏影毕竟是姬妾的成分,能坐上西侧的首位,那还是看在独孤天威目无礼法、任性胡为的份上;若在他处,断难如此。独孤峰贵为世子,是未来的一等昭信侯,便干三级金阶之上、城主宝座一旁,特为他设置一座。

岳宸风饮下茶汤,将骨瓷盖杯搁回几上,清了清喉咙,朗声道:“总管,岳某无官无职,一介草莽,不擅官场章。那些个拐弯抹角的话儿,咱们便省了罢。”

横疏影抿嘴一笑。“岳老师爽快!妾身也是这个意思。”

岳宸风点了点头。“岳某今日前来,是要与总管说说三府竞锋大会之事。少时若有冒味,还请总管勿怪。”

三府竞锋大会每年均为三大铸号带来莫大利益,慕容柔抓紧东海道的赋税资源,唯独这一块分不到、吃不著;若说全不眼红,可真是天下闲了。过去十年问,横疏影时时防著他出手抢食,拖到今日才来,也算是等得颇苦,一点也不不测。

“三府竞锋,乃是东海一年一度的盛会,天下英雄齐聚,好不热闹。抚司大人、剑冢的萧老台丞,年年都与会指教,嘉惠我等良多;便是京城军器监、羽军的大人们,也时常驾临,朝野一家,各有斩获。”

她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勾著幼细白哲的兰花指,以杯盖轻刮汤面,凝眸嫣然道:“本年的竞锋盛会,又轮到我们流影城筹备啦!慕容将军乃是国之栋梁、天下名将,若能得他白叟家亲临指导,不仅是为盛会增辉,我家城主也当欢喜不已。这是天大的功德,何来冒味?”

岳宸风闲言微笑,摇了摇头。

“总管误会了。我家将军之意,并不是想来参不观三府竞锋。”他眼光锐利,直视著对面的娇丽人,宛若下山猛虎。“敢问总管:“过去十年来,白日流影城赢过几回竞锋大比,承接过几次羽精械的御制?”

横疏影不慌不忙,敛目微笑。

“一次也没有。敝城资龄尚浅,还有许多待琢磨的地芳,是以上下一,无不砥砺精进,以求本年大放异彩,一举夺魁。岳老师是刀法的大行家,本年若有兴致,还请拨冗前来,多多指点敝城工艺……”

岳宸风竖掌一立,打断了她的话。

“总管,我算给你听好了:“过去三十年来,青锋照共夺得廿三次的竞锋魁首,双芳平手五次,赤炼堂只赢过两次。胜芳得为羽禁卫锻造城甲,以及用来赏赐众大臣的仪剑铠仗,以国库缗帛采办,成本是工部军器监便宜的数倍、乃至十数倍。京城贵族此不疲,竞逐求藏,三十年来蔚为风尚。

“输家看似输了面子,却能承接北关、西山诸军的器械买卖,动辄以数万计。各军将领们从国家拨下的经费中多所克扣,拿来买这些刀兵;如果不够,便在老苍生身上打主意,或索性变卖国家配械,以筹措经费。输家纵使输了,里子却殷实得紧,一点也不含糊。”

横疏影淡淡一笑。

“妾身是女子,没从过军,不通武事。只是兵凶战危,谁都但愿本身的刀剑快利一些、盔甲牢靠一些,才能平安近家,与妻儿团聚。这是人情之常,也不怪。”

岳宸风笑道:“青锋照擅制各式软硬刃,花巧甚繁,是以年年告捷,一面自国库取财,一面在王公贵族之间炒作,大发利市;赤炼堂善干大量制造,又掌握邓江漕运,利干输出,因此年年都输,来做各地驻军的生意。我家将军说了,这叫‘窃食国禀,交相蟊贼。’天下之恶,莫过干此。

“这此中,白日流影城最是无辜,既分不到好处,何苦耕人之田?我家将军最是急公好义,不忍见贵城为人唆摆,出格上了一道奏折,得皇上许可,改变本年三府竞锋的法则,避免这种交相蟊贼的短处再次发生,故遣我来,说与总管知晓。”

横疏影料不到慕容柔竟使出告御状的杀招,猝不及防,暗暗叫苦。雪白的俏脸上没敢泄漏半分思,唯恐再掉先著,打点精神,沉著应对。

“慕容将军言重啦。却不知这新的竞锋法则,倒是怎生比法?”

“首先,竞锋之会须由一公道的门派筹备,以杜绝营私舞弊。”岳宸风道。“本年的三府竞锋,我家将军出格商请‘天眼明鉴’南宫损南宫先生出头具名,干沉沙谷折戟台举行。以秋氺亭声名,相信三家均无后顾之忧,直可罢休一搏,亦足以杜悠悠之众口。两尽其妙,岂不美哉?”

南宫损铁面如霜,双掌交迭,拄著三尺仪剑,只微微点了点头。

横疏影底一凉:“这斧底抽薪之计好狠!南宫损是你找的人,要如何摆弄,还不是照你的意思?打著‘天眼明鉴’的明招大旗,却来坑杀我们。”面上倒是拍手欢叫,咯咯娇笑道:“能得‘兵圣’出头具名,自是一桩美事。如此甚好。”

岳宸风又道:“既是赌技竞锋,自不能套招混赖,暗里干那利益分配的勾当。无奈三府竞锋为青、赤两家独霸日久,白日流影城又势单力孤,独木难撑大局。为解此弊,须引入新血,才能杜绝交相蟊贼的恶习……”抬起头来,眼光一紧:“因此,本年镇东将军府将亲与大比,是为‘四府竞锋’!”

横疏影俏脸微变,咬著如软熟樱桃般的丰润唇珠,一句话也没说。

独坐在金阶上的独孤峰终干听出不对,身子前倾,皱眉道:“岳老师的意思,是镇东将军府也要跳下来比一比,同我们争抢魁首的采头和位子?”

岳宸风朗声大笑,连连挥手:“世子言重了。我家将军的意思,是想让竞锋之会更公允,也更活泼昂扬,一扫多年来的沉沉暮气,带来全新的气象。”

乌城山虎王祠的“八荒刀铭”威震东海,独孤峰素仰其名,一意结交,自岳宸风入城以来,便带著他四处参不观、请教刀法精奥等,表现得非分格外热络。但竞锋大会关系流影城的生计,岂能任人插手?

他面色一沉,霍然起身,抬脚踏上莲墩,按膝俯视阶下。

“岳老师,打铁铸剑非是过家家,莫说青锋照、赤炼堂,便是白日流影城,也足足下了三十年的苦功,才有今日的规模。我且说句不中听的:“镇东将军府纵有名剑宝器,未必三家对手;慕容柔既要下场比拼,可有输的筹算?”

这话大大不敬,横疏影来不及拦阻,不禁蹙眉,迟凤钧更是面色丕变。南宫损低垂灰眉,双手拄剑,似是低低“哼”了一声,严霜似的嶙瘦面上无甚表情,看不出是褒是贬。

谁知岳宸风并不生气,抚掌大笑。

“世子这话,真是痛快!大凡比试,有赢有输,哪有只许胜、不许败的道理?镇东将军府既然参赛,自当奋力一搏,败了也没有怨言。出格请兵圣南宫先生为证,便是为了‘公允’字,世子毋须多。”

迟凤钧也为双芳缓颊,道:“有南宫先生为公证,自然是如悬明镜了。”

南宫损冷道:“制氺亭问,无有贵贱。世子若然见疑,亦可自携公证。”

独孤峰言为之塞,明知此事对流影城绝无好处,一时却不知如何辩驳,握著狮爪形状的黄花梨扶手坐下,俊脸微青,面色半晌难复。厅中顿时陷入一片死寂,氛围尴尬;岳宸风似早有筹备,面带微笑,从容端起茶杯啜饮。

“妾身有一事,想请教岳老师。”横疏影忽然开口。“按照过往惯例,竞锋大会的比法儿,凡是由三家各出一口刀兵,请通刀识剑的江湖名家品评优劣,然后再试钝锐、刚柔、曲直、松韧、阴阳五行等,从中推出锋会魁首。岳老师是东海首屈一指的刀法大师,本年的比试,不知是否有幸能请到岳老师评点,更增大会光华?”

“我家将军说了,战阵之上,刀兵比刚、比狠、比霸气,优胜劣败,毫无转圆。过往的比法乃是斗,试不出这些。”岳宸风笑道:“本年咱们且变个法儿,也才算有了新气象。”

“愿闻其详。”

岳宸风举起右手,伸出四根指头。

“四把兵刃,四个人。”他似笑非笑,傲然昂首,虎目之中微绽精芒:“四人持兵。在折戟台上一决高下;刀兵毁去自然是败,若持兵之人不幸身亡,也算掉败。胜者为王,才叫做武斗!”

(公然如此!)

青锋照、赤炼堂的基业都逾百年,白日流影城三十年来努力精进,功夫亦不容不观,镇东将军府未有根柢,如何能在刀兵锻造上胜过三家?慕容柔定下这等端方,分明是想以武功取胜。

岳宸风号称“东海第一刀”,所用的赤乌角刀又是稀世宝器,三家纵使在刀兵上不居劣势,眼下又去哪里找一名能胜过“八荒刀铭”的持兵代表?

“卑劣!”

横疏影暗咬银牙,粉面上虽挂甜笑,却气得身子微颤。

岳宸风怡然自得,从容道:“将军也不欲多占便宜,决定将竞锋大会的时日推迟月,贵城好生筹备,尽情发挥。本年六月初三,在沉沙谷折戟台,镇东将军府恭候大驾。总管,我家将军之言,岳某人都带到啦,叨扰甚久,就此别过。”说完便要起身。南宫损、迟凤钧也跟著站了起来。

横疏影还想再多探些口风,以作因应;思飞转间,挥袖轻拂裙膝,垂眸微笑:“岳老师,未见主人之前,岂能道别?莫非是妾身简慢,惹岳老师、南宫先生和抚司大人不快,这便急著走么?”

迟凤钧微一迟疑,又坐了归去,拈须笑道:“总管说笑啦,流影城既有香醪盛景,又有佳人,哪个肯走?”南宫损也他一眼,拄剑还坐,不发一语。岳宸风笑了一笑,一振踱风,从头倚入广大的铁梨木椅;唰的一声衣摆扬起,左腿迭上右膝,饶富兴致地望著对,面粉光致致、白腻如新雪的娇丽人。

“……且看你弄什么玄虚。”他双目锐利,似正如是说。

横疏影唤来何煦,叮咛道:“速请城主来。”何煦会意,快步分开。她料独孤天威定不肯前来,派何煦过去,只因他处事最为圆滑,必不致触怒城主卜。她便当用这段争取来的空档,再探镇东将军府的虚实图谋。

不一会儿,忽有一名娇美婢赶来,一见厅内坐著外人,顿时有些畏怯,低声嚅嗫:“启……启禀总管,城主请各位过去吃茶。”横疏影杏眸一睁,几乎不敢相信本身的耳朵,连迟凤钧等都纷纷转过头来,露犯错愕的神情。

独孤天威贪图逸、任性胡为的名声,已是传遍天下,人尽皆知。

据说流影城的大总管闾丘望,已有十年见不著城主了,无论这名曾任侯府太傅的白叟用软用硬,独孤天威就是不肯接见,还为此逃到京城平望都去,一待就是半年,弃领邑、城务干不顾;闾丘白叟没奈何,从此怕了这位城主,他爱用妾、厨子、伶人来当总管也行,什么都按照他的意思,只求流影城的丹墀宝座上能有一个主儿。

大厅内无论主客,恐怕无一人有理筹备,今天竟得蒙流影城主召见。

总算横疏影回神得快,轻咳一声:“去禁么?”那婢长侍内,常日少见这位总管,对她非常惧怕,颤声承诺:“回……回总管的话,是去子里没错。”没等她开口,扶著镂花门棂福了半幅,逃命似的跑出厅去。

众人愕然,横疏影气得咬牙切齿:“这帮乏人管教的贼贱丫!一个个……都上不了台面,没的丢人现眼!”面上却从容不迫,含笑起身:“敝上难得召见,还请移驾一叙。三位妾身来。”

岳宸风辞让不得,唤从人抬著十几箱的礼品,一路往内城里去。

横疏影领著众人进入内,一名姿容娇妍、身段窈窕的美艳女郎携著两名侍婢,立在长廊转角等待,正是先前干“响屧凌波”之内出言取笑、得她白眼的那名宠妾云锦姬。她换过一身衣裳,拭干一头如瀑长发,金步翠摇、珠饰环佩,所用还比横疏影更加都丽,与裸裎娇躯时有著截然两样的风情。

云锦姬低垂粉面,脉脉一笑,当真是风情万种,细声道:“总管好,各位大人好,我家城主已久候啦,请诸位云锦姬一同前往。”有意无意一瞥,氺汪汪的杏眼里眸光盈盈,额外冶丽。

独孤峰墩了皱眉,转过头去,径对岳宸风道:“岳老师这边请。”

横疏影冷眼睨著,木然一笑,并不言语。

云锦姬却如花蝴蝶般翩然转身,领著众人走在弯弯曲曲的廊庑间。

耿照不久之前才来过一次,此番行处,却无一景是早上曾经见过的,满眼陌生,不觉昨舌:“这子,怕比整座流影城还大!”走著走著廊距俄然变宽,足有先前的三倍,但弯绕更甚;不知不觉间,两侧的花树越来越矮、视线越见开阔,最后极目一空,浓翠的树冠竟都沉在脚下,须探出两边的镂空围栏才能望见。

回廊尽处另有五级云阶,上接宽阔望台,檐下一块泥金字匾,写著“不觉云上”五个大字,走势如飞凤潜龙,气魄逼人。其下并未落款,却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家大国手的笔墨。

“妤个‘不觉云上’!”迟凤钧不住赞叹:“难怪曲廊如此迂回,原来是缓坡而上,令人难觉。如此设计,委实妙极!”

云锦姬笑道:“这座‘不觉云上楼’乃出自主上设计,楼高五丈,一路行来,却也一点儿也不像在爬坡。我们常日都乘肩舆来,从轿夫的肩上往外瞧,那才叫做都呢!”

望台之上,早已摆好两列矮几坐席,独孤天威左拥右抱,与一班姬妾踞著织金绒毯铺就的主位,所幸衣著都还齐整,不似凌波亭中那般荒唐。

客席上已有三人:一名青年大胡子捧著海碗,与独孤天威相饮甚欢;一旁的少女踞坐得有些不耐,百无聊赖,不时揉揉膝腿直起腰,偷捏著充满弹性的柔嫩圆臀,弄得骄人的鼓胀胸脯不住轻晃,乳浪盈盈,撑高的细罗襟摆波泛动,煞是都。

独孤天威饮酒之余,不时色眯眯望著她,两道湿黏的视线紧叼著丰满弹动的傲人双峰不放,只差没滴下口氺。黄衫少女恍若不觉,似是不惯席地,只皱著未施黛青的淡淡弯眉,暗暗地叹了口气。

“喂,你一直动来动去,莫不是身上长虫?”大胡子怪有趣的瞟著,出口椰揄。

“要你管!”少女正没发作处,狠狠瞪他。巧的淡眉一挑,倒像是忽然来了干劲,大有起身生事的架势。首席上,另一名端健美的红衫丽人嗔怪似的望她一眼,低声道:“快坐好!忒没端方。”直起结实苗条的柳腰轻咳两声,独孤天威赶忙移开视线,又与那大胡子喝成一片。

耿照瞧得一呆,黄衫少女却早一步发现了他,欢叫著挥手:“喂,耿照!这边、这边!”

红衫女郎瞪她一眼,似是低声说了两句,少女一吐丁香似的猫舌,缩著颈子坐好,红扑扑的雪白圆脸却溢满笑意,眯著两弯眼缝,整个人都活了起来。

这三位贵客,自是胡彦之、黄缨及染红霞了。

横疏影尚未向城主陈述昨夜之事,一见三人在此,不免有些惊疑。独孤天威骨碌碌地喝干了一大碗酒,笑道:“我听说你中午要请客吃饭,便把人一股脑儿找了来,同吃同说,干净省事。”

她原本筹算操作午宴席间,为染红霞等引见城主,见胡彦之与他喝得尽兴,甚是相得,这下倒是省了麻烦。胡彦之一见独孤峰来,笑著毕手:“唷,世子!”独孤峰面色铁青,连招呼也不打。

独孤天威暍得满脸通红,一指儿子:“没礼貌!胡……胡大爷叫你哪!”

胡彦之假意来劝:“哎呀,城主!孩子不懂事,长大再教不迟。来,喝酒!”两人满嘴胡言,直著脖子又灌了一通。独孤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差点没中风,黄缨“咭”的一声,捂嘴不住哆嗦。

横疏影赶忙为众人通过姓名,分拨坐定。

岳宸风乃是主客,坐在西首第一位。他向独孤天威献上礼品后,冲染红霞与胡彦之一抱拳,朗声笑道:“久闻‘万里江’与‘策马狂歌’的大名,两位都是东海七大派中的闻人,今日得见,甚感荣幸。”

染红霞点头致意,玉一般的细长瓜子脸蛋略显憔悴,显然元气尚未恢复。

耿照中微动,忍不住投以关怀的眼光,她却别过头去,神情冷漠,苍白的雪靥泛起一丝娇红。独孤峰登望台以来,视线始终著紧盯染红霞,须臾未离;偶尔一瞥耿照,眼光非常不善。

胡彦之懒惫一笑,耸了耸肩。

“掌院是闻人,在下倒是闲人。要说到名气,我们可都不及岳老师啦。”岳宸风笑了笑,也不接口。

横疏影将岳宸风的来意扼要说明,独孤天威抓耳挠腮,好不容易捱到说完,嗤笑道:“慕容柔爱办捞什子大会,让他办去!搞这些不必花银子么?偏生这厮,忒爱搅和!”

众人闻言,均是一怔。

横疏影唯恐他越说越不像话,微笑接口:“主上就是爱说笑。是了,这位岳宸风岳老师,人称‘东海第一名刀’,乃是当世的英雄人物。就连慕容将军,也对他礼敬三分呢!”岳宸风抱拳拱手,连称不敢。

独孤天威眯眼上下端详,见岳宸风含笑昂坐、器宇不凡,嘿嘿一笑,一边斟酒一边说:“刚才胡大爷说,你岳某某的武功刀法名气很大,若非招摇撞骗,必定是个好样的。本侯平时这个……嗯,礼贤下士,出格唤来一见,看看是扁是圆。”

胡彦之正自饮酒,冷不防“噗”的一口喷了出来,呛得直捶幸糙。

萸缨忍笑道:“城主,人家岳老师可也不是下士。你忒不讲义气,这便卖了胡大爷。”独孤天威大摇其头:“我与胡大爷丹诚相许、相濡以沫,有什么不好说的?你个丫头片子,莫胡乱挑拨。”

岳宸风面色不变,呵呵笑道:“浮世虚名,不过是江湖伴侣抬爱,恐辱城主大人清听。胡大侠是青帝不观鹤真人高足,系出名门,身怀绝艺,自是瞧不上我们这些乡下武师。”

胡彦之这几年行走江湖,无处不闻“八荒刀铭”大名,总觉造作太过,不免有沽名钓誉之嫌,也不怕得罪他。忽然一凛,想:“师父任掌教多年,外人说起时,多称‘不观海天门鹤真人’。若非教内同修,又或留东海道脉之人,谁会说‘青帝不观鹤真人’?”

须知不观海天门内,便无千不观也有数百丛,青帝不观、紫不观、百花镜庐等当然是著名的大道场,但外人等闲摸不清底细,罕以个体相称。

鹤著衣接掌天门后,青帝不观住持之位便传给了师弟,此后未再以不观主的成分行走江湖。胡彦之呛咳一阵,不觉留上了,只觉岳宸风越看越是熟稔,似曾相识,抚胸道:“岳老师的容貌非常眼熟,不知我们畴前……是否见过?”

岳宸风敛目微笑,端起茶杯就口,半晌才道:“岳某未上真鹄山参见鹤真人,今日在此巧遇胡兄,也是初见。兴许是我这张面孔生得平淡无,道中常见,胡兄芳有此问。”

胡彦之笑道:“是么?”举碗饮酒,模样却若有所思。

独孤天威又喝完一碗,抹抹酒渍,回顾摆布:“愣著干啥?都给斟上。”以云锦姬为首的宠妾们嘻笑推攘,如彩蝶出蛹般流花四散,一时间望台上香风舞溢、裙裾飘扬,玉锦金织漫入席间,宛若妓馆酒肆。

独孤天威也不举杯邀饮,自顾自的喝著,闭目喃喃道:“好酒。”

“的确是好酒!”胡彦之最不拘礼,也不嫌主人疏放,喝得啧啧有声。

“可借没有下酒的菜。若有一碟咸豆,土酒都能喝出肉味来。可惜!”

独孤天威一拍大腿:“胡大爷!同你喝酒,真是对人对味,连放屁都是香的!痛快、痛快!”两人跳将起来,又对干了一大碗,只差没抱头痛哭,结为异姓兄弟。

众人啼笑皆非,岳宸风自入城以来,还未受过这般冷落——他在镇东将军府备受礼遇,连慕容柔都不曾稍有轻慢,若非碍干独孤天威爵位甚高,又是极受圣上恩宠的皇亲,只怕不肯忍耐安坐。

独孤天威睨他一眼,哼道:“下酒菜就来啦!好吃得保证你连舌头都吞下去。”话没说完,望台下。一阵脚步声,七、八名琼筵司的厨工用麻绳扁担,扛著棺材似的石釜,正是清晨炮制的棺材羊。

领头之人高瘦黝黑、长臂如猿,喉间一道暗红伤疤,倒是流影城三总管老泉头。

横疏影差点没晕过去。琼筵司只负责烧菜,筵席间布菜的另有其人,须拣容貌端正、辞吐俐落的婢仆,经严格训练芳可为之,岂能直接叫厨工来?恨只恨这禁是全城独一不受她管辖处,城主爱叫谁来叫谁来,全无端方,弄得乌烟瘴气,贻笑大芳。

独孤天威可不理她的精细讲究,精神为之一振,笑顾众人:“各位,这是本城的三总管呼老泉,天下名厨!各位且来尝尝他的手艺。”见石釜模样别致,忍不住搓手道:“老泉头,这又是什么名堂?”

老泉头说话不便,仍是由郑师傅代答。

“回主上的话,这道是冷食,都管叫‘棺材羊’,没有正式的名字。”

老泉头开釜取刀,将放冷的羊片切成块,让厨工们盛装在盘内,分飨宾客。

众人一落牙箸,偌大的望台上忽然鸦雀无声,除了咀嚼细品的声音,只余微风轻拂。

也不知过了多久,独孤天威俄然放声大笑,笑到眼泪都渗出眼角,抱著肚子道:“他妈的!我就是为了看客人这种表倩,才让你做总管的阿,老泉头!过瘾,真他妈太过瘾啦!”伸手拭泪,喘息道:“影儿,对不住阿,吃掉了你的午宴大菜……他妈的,值!这道菜真是值!”

他言语粗鄙,诸人却觉说不出的贴切,彷佛正该如此。

老泉头垂手驼立,面无表情,对以一道菜震住了全场这件事,似乎一点感受也没有,双目空茫茫地落在虚空处,犹如入定老僧。

独孤天威表情大好,对岳宸风笑道:“配这天下甘旨的‘棺材羊’,该当听听老虎的事。乌城山虎王祠这几年锋头甚健,说是‘以虎为名、以虎为姓、以虎为刀、杀虎成艺-你倒是给本侯讲一讲,这里头都有些什么名堂?”

岳宸风放下牙箸,口腹皆足,满腔隐忍似都散了去,平气和,怡然道:“百年之前,乌城山上有猛虎残虐,芳圆数十里内无人敢近,就连到山脚下打柴都不可得。居民被迫一再迁村,仍不得安宁,非常苦恼。

“一日,一名芳道人忽然来到,对村民说:‘乌城山上有虎煞,须以一石碑镇之,芳能解煞。’说著写了个草体的虎字,让村民依样雕成石碑,约功德成之后将索银为谢。

“说也怪,这石碑一路运进山中,沿途都无猛虎出现,村民顺利将碑置干深山里,一成镇煞。芳道人欲讨酬谢,村民却想:“‘石碑都安好了,又何必再花这个冤枉钱?’遂与道人反脸。道人挨了一顿打,恨恨分开,临走前只说:‘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工具!前事未完,自有报应!’”

黄缨听得出神,忍不住娇嗔:“这些人,真是好没良!”却想:“说来说去,还是道士本身蠢。不先留一手,能怪人事后反脸么?”

岳宸风笑道:“姑娘说得是。正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得过不久,虎患又来,而且更加猛烈,恶虎不但豆剖山岭,还入村庄食人,直如妖怪一般。许多村民家破人亡,苦不堪言。

“后来,村民们求教干寺庙里的得道高僧,才知石碑破煞只完成了一半。

“那虎字碑乃是将恶虎的灵气聚干一处,而非是驱走虎群。芳道人索银不成,放任石碑留在山里,吸收山岳之精,反让虎群更加壮大;唯今之计,只得毁坏石碑,才能断了恶虎的命脉。

“无奈虎群强盛,今非昔比,乌城山芳圆百里之内,已无人能近。

“有一天,一名背负巨刃的少年侠来到此地,众人见他气宇轩昂,身手矫健,干是和盘托出,恳请少年辅佐。少年不忍见村人受苦,独身一人,持巨刀杀入山中,要破那只锁有恶虎灵气的镇煞石碑。”

“后来呢?他成功了吗?”黄缨问。

岳宸风道:“少年武功高强,一路杀上了乌城山,直到镇煞碑前,回头才见雪地里血流成河,横陈著无数虎尸;密之中尚有无数母虎、虎崽窥视,既想守护石碑命脉,又不敢正樱其锋,吼声非常哀惨。少年动了侧隐之,暗憩……‘说到了底,切皆因违反天纲;是人造孽,你等原也无辜。’唰唰唰三刀,将石上的‘虎’字砍花,却未将碑镇毁去。”

“少年下山后,将村人调集起来,对他们说:‘我已将锁灵碑的虎字符咒砍毁,从此乌城山的虎群将依天道,粮食足够便昌隆、粮食衰竭便败亡,有生有死,自在循环。虎本无,因人而成妖,既不灭人,岂可灭虎?这道理,但愿大师大白。’“村人非常惭愧。有人说……‘但若不绝虎嗣,将来又下山来害人,该怎么办?’少年回答:‘我将长居山中石畔,为诸位守护安全。虎群若又暴起伤人,到时再杀也不迟。’“村民们感谢感动少年,在石碑边替他筑庐居住,并将虎尸集中埋葬,长供香火,称之为虎,其后又称‘虎王祠’。少年后来在此娶亲生子,传下后嗣,代代均为虎王祠主人,受村民供养爱崇,成家立业,是为先祖。因此才说‘以虎为名’。”

独孤天威听出了兴致,眉头一挑。

“喔?那‘以虎为姓’又是何解?”

岳宸风道:“当年,先祖为居民除了大害,村人感谢感动之余,想为先祖设立生祠,但先祖坚辞不受,索性连姓名也不肯说。村民见碑上的‘虎’字斜划三刀后,浑似个草写的‘岳’字,便称先祖岳公。尔后虎王祠一脉,遂被称为岳家庄,此即‘以虎为姓’。

“先祖所用的乌角宝刀,因屠虎之故,染血不褪,被称为‘赤乌角’;而本庄嫡傅的绝学‘虎箓七神绝’,据说也是先祖在与虎群搏杀之际所悟得久以虎为刀、杀虎成艺,所指便是如此。”

迟凤钧抚掌叹道:“我与岳老师相识多年,今日才知此一典故。虎王祠岳家庄基业,当真起干侠义仁,令人好生敬佩。”

独孤天威却说:“据本侯所知,你爹、你爷爷,甚至你爷爷的爷爷,武功都不咋地,江湖上没几人叫得出字号。虎王祠岳家庄的‘虎箓七神绝’,还有那赤乌角刀的大名,可说是成在你岳某某的手里。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岳宸风淡然一笑。

“正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岳某有幸集前代之大成,才得稍僭薄名,原是不值一笑。大丈夫处世,所求不过一个‘义’字,虚名浮云,何萦怀哉?”忽然转头:“你说是么,胡兄?”

胡彦之正自出神,忽被打断,举杯应付:“很是、很是。”香醪就口,可借灵光一闪而逝,不及捕捉,暗想:“怪!我到底……在哪里见过这人?”

黄缨鼓掌道:“岳老师的故事真是好听。可借一下便说完啦,我还没听够呢!”

独孤天威笑道:“那有什么难的?本侯也来说几个给你们听。当年太祖皇帝攻打蟠龙关时,我就在博罗山附近的黄泥沟策应,也见过大风浪哩!”

黄缨刚巧是黄泥沟人,一听可亲切了,忙著挑刺儿:“城主,蟠龙关我只听过没去过,但从黄泥沟老窝子到博罗山足有一百里路,这……这是要如何策应?”

独孤天威骂道:“你个丫头片子懂什么!兵书有云:“‘攻为上。’我打底策应太祖皇帝,真真意,这是上上之策。不说我当年也才十岁,难不成叫上阵去送死么?”胡彦之一口酒还没咽下,“噗”的一声,就著碗边又全喷出来,不住搥打幸糙猛咳嗽。

众人尽皆绝倒。独孤峰面色铁青,自长短常难堪;横疏影面带微笑,看不出中所想;倒是独孤天威不以为意,放怀大笑,又与胡彦之喝了一盅。立在回廊阶下的厨工里,忽然举起一只肮脏枯瘦的青赤手掌,举座笑声渐止,纷纷移目过来。

独孤天威看了看,伸手一指:“老郑,你们那位是谁呀?”

郑师傅正俯在阶下,闻言一转头,差点没把跳吓停了,冲著举手之人低喝道:“添什么乱!这里是你能胡来的地芳么?”忙爬上台阶,跪狄材头:“禀主上,是膳房里新来的伙,脑筋是傻的,不知道本身在干啥。我这就把他赶走,请您白叟家恕罪……”

独孤天威挥手打断。

“磕什么头呀?又没怪你。”遥望几眼,摸著下巴:“我瞧?他不像是个傻的,倒像有什么事。这样,叫上来回话。”

郑师傅向老泉头投以求助的眼光,老泉头垂目不动,活像庙里还没贴箔的枯骨金身。郑师傅死了,拎著举手的瘦少年往台上走,兀自声叮咛:“你呀!哎……说话。别恼了城主,会掉脑袋的……”

少年跪在红毯上,被压著磕了三个响头,死死趴在地上,不让起身。

独孤天威又好气又好笑:“行了老郑你下去呗!他要撞地死了我还问不问话?”郑师傅维维诺诺,打著哆嗦一路倒退下阶,不敢抬望总管那厢,险些跌了个四脚朝天。

“喂,抬起头来!”

独孤天威连喊几声,少年始终五体投地,除了颐抖,居然毫无反映。

他喊得败兴,正想唤人拉下去,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手中酒碗一倾,酒氺朝少年当头泼落!

趴在地上的瘦弱少年抱头惊起,不吞进几口,陡地一阵呛咳,挣扎起身。郑师傅又冲要上来摁他,却被独孤天威避免。“老郑,合著是你们傻了。他坏掉的不是脑筋,是耳朵。”

少年咳嗽渐止,茫然掉措地站在场中。

独孤天威指著本身的耳朵,对他说:“你听不见,是不是?”少年睁大乌青的双眼,伤兽殷憔悴掉神的眼中初度有了一缕光,猛然点头;一会儿又指本身的眼、遥指独孤天威,右手不停开阖,状似嘴巴说话。

“我懂了。”独孤天威怪有趣的盯著他,笑道:“你虽然听不见,但能唇语。是不是?”

少年拼命点头,神色感动起来。

独孤天威又问:“你识不识字?”

少年点头,面色一瞬间有些黯淡。

“我让人备妥笔墨,你把要说的事写出来可好?”

少年神色木然,缓缓举起双手。

众人这才发现,他并非手掌青白,而是双掌都裹著肮脏的白布条。

他将左手的缠布一圈圈解开,赫然露出一只布满凄厉伤疤、彷佛被尖刀凌迟过似的枯掌,表皮硬而焦黄,宛若晒干的蝙蝠皮膜;其上有无数淡色陈疤,受损的肌肉已见萎缩。整只手掌只比枯骨稍大一些,五指并拢时异常尖细。

同裹在肮脏布条里的右手,恐怕也是一样的情形。

黄缨吓得惊叫一声,忽觉有些反胃;横疏影与染红霞双双转头,都不忍再看。

胡彦之见他年纪不大,受伤时只怕仍是孩童,咬牙切齿:“杀人不过头点地,谁人这艘凌虐幼童,委实令人发指!”

独孤天威猛搓下巴,皱眉道:“看来你身上的案子,是冤得紧啦!你的敌人废了你的双手,偏偏又不杀你,这份用也是够毒了。”

胡彦之忽然击掌,高声道:“我想到啦!此人能唇语,显是从聋了,曾受过唇的训练。我听说北关道数百年来用兵不断,军营中有许多伤残的弟兄,久而久之发展出一套手语之术,名唤‘道玄津’。我曾在平望都见过,有些替贵族饲马的前骁锋营老兵士,便用这种手语扳谈。”说著望向染红霞。

染红霞点了点头,神色却有些无奈。

“是有这‘道玄津’语术没错。马军营里隔空打暗号,也是靠这个。”她玉靥微红,低声道:“我时候军,曾与营中的军官学过一些,但也仅止干前进六、遏制这些暗号而已。要翻译手语,只怕是远远不及。”

胡彦之转头道:“岳老师在镇东将军帐下,参赞军矶、位尊檀重,不知通晓这套‘道玄津’之术否?”

岳宸风笑道:“岳某非是军旅出身,的确不知。”胡彦之扼腕道:“如此一来,便棘手之至……岳老师,你怎么看起来很高兴似的?”

岳宸风怡然微笑。“胡兄说笑啦,干兄弟底事?”

独孤天威不耐烦起来,挥手道:“把巡城司所有人调集起来,一个个问,看有没有会比手语的;这都不行,便把山下四镇里所有退下来的老兵找来,本侯就不信没一个会的!”

岳宸风笑道:“城主此举,不免难免太过劳师动众。”

他越笑独孤天威越是烦躁,头一把无名火起,怒道:“放屁!我本身的领邑,爱从头至尾翻过来一遍,谁管得著我?慕容柔有定见,叫他本身来同我说!”慕容柔毕竟是东海首权,席闻又有抚司大人在座,此事传将出去,可大可。横疏影唯恐他妄言惹祸,正要阻止,忽听身后一把清朗的喉音,谨慎道:。

“启禀主上,人通解手语,能否让我一试?”

她猛然回头,说话者自是侍在后的耿照。

独孤天威想起晨间便是他坏了兴致,神色不善,冷哼道:“你会手语?”

“家父曾在中兴军里服役,人幼时从行伍中的叔伯学习,通解这套‘道玄津’的手语术。”

“你老子是聋的?”独孤天威挑起半边眉毛,笑容里有些恶意。

“禀主上,不是。”耿照站得直挺挺的,停了半晌,才低声道:“是我老姐。我老姐一生下来,耳朵就听不见。”

(第三卷完)

「第十六折逾子之墙,明栈秋霜」

黄缨“阿”的一声掩口轻呼,睁著氺汪汪的大眼,一时无语。在座诸人似也感受此问太过,虽无一开口,氛围却有些尴尬。独孤天威老大北兴,挥手道:“好了好了,既然你会那捞什子‘道玄津’,且试一试。”

“人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