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请教(3 / 3)

乳乡 朗卿 8842 字 2023-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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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你就这么不信你爷们儿吗?”张巧婶儿一面绣花一面笑到。

“俺……”燕子不耐烦地把枕头垫在腰上,便抱着胳膊一声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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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燕子!”周昆忙从凳子上起身要追,耳后却传来少女俏皮的轻咳。

“周大哥,我好歹算是奉天老白家的大女儿,你这样走,是不是有点太没有待客之道了?”

白兰的话音软声软气的,一回头,还能看见那明媚动人的笑脸,可每个字缝里却都隐隐地渗着寒气,一语出,音调是软软的,气势却像老林里的跳涧子喉咙里漫不经心的低吟,虽从容平淡,却又透着让百兽胆寒的不容置疑与违逆。

“啊……这……”周昆赶忙起身,颔首垂眉,赤着脚连鞋都没穿,十趾不安地抠挠着地,窘得脸都红了,仿佛一只一头撞在老虎怀里的小鹿一般。

“哎呦~……呵呵呵……”

白兰攥着手绢捂住嘴,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两个眼睛弯成了小月牙,齐耳发下的小珍珠耳坠一抖一抖得,好像会跳舞的月盘,这一动和着刚才的一静,倒把周昆弄得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我说周大哥,你怎么跟个小呆子似的,你猪八戒呀……”白兰笑得东倒西歪的,手扶着炕沿才勉强稳住身子,不住地擦着眼睛。

“刷。”

白兰脚尖轻推,踢过周昆摆在炕边的鞋,周昆怯生生地穿好,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白兰,把白兰看得都有点急了,便招了招手,示意周昆过去。

“周大哥,来。”白兰见周昆无动于衷,语气更焦急了。

“昆子哥,来呀,哈哈哈……俺又不是拐姑娘的老鸨子,你难道是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吗?”

白兰话音刚落,便听见隔壁传来一声闷响,便也不理会,脸上的粉色更鲜活了。

白兰坐着炕沿,周昆倒站在地上,若不是炕上叠着周昆和燕子盖过的鸳鸯被,恐怕会让人以为这是白兰的房间。

若不是白兰姓白,周昆倒也不至于这么害怕她,周昆本想跟燕子一起溜走,偏偏又让白兰叫住,没奈何,又兼白兰突然到访,措手不及,便只能跟个刚卖进深宅大院的丫鬟似的生硬而卖力地奉承,生怕哪句话哪个动作热得白家大小姐不悦,连累一家人没法子在奉天立足。

周昆暗自叹了口气,叫了声苦,便堆了个笑脸,搬着长凳坐在白兰对面,并腿直腰,屁股也只挨着凳子角三分,白兰见周昆红脸低头,心里直叫快活,便瞪着大眼睛,一声不出地打量起周昆来,周昆叫白兰瞅得发毛,不禁别过头去,白兰仍不依,也偏头歪脑地看着周昆。

“昆子哥……我听燕子也叫你昆子哥,我也叫你昆子哥了,嗨,你怎么不看我呀……”白兰调笑着对周昆的脸一抚手绢,手绢的香味激得周昆不禁打了个喷嚏。

“哈哈哈……”白兰笑得愈发开心,就像个玩弄耗子的猫似的。

“那,白大小姐……不是找俺想弄一弄珠算吗,那,俺们开始吧?”周昆摸了摸鼻子,起身去拿桌上的算盘,手却让白兰按住了。

“昆子哥,你就打算坐凳子上?多不方便呀,这么着,你上炕,坐我对面。”白兰见周昆坐在对面,欢喜地从黑公文包里掏出课本和作业。

“昆子哥,算理啥的我都懂,但有些数啥的俺算不明白,这么着,从这到那,那道,还有五位数那道……你帮我把数都算出来就行。”

白兰心下算计让周昆多算一会,自己也能和周昆多呆一会,便把那一嘟噜一串的算术题一股脑地安排给了周昆,见周昆沉吟半晌微微点了点头,便喜滋滋地把钢笔递给周昆。

“不了,俺用不惯哩……”周昆推手婉拒,拿起桌上的毛笔,砚台里添饱了墨,也不用算盘,眼睛咕噜噜转几圈,另一只手比划了几下,便似乎有了眉目,提起笔刷刷写了两下,便又蹙起眉毛,不消半晌功夫,功课便被周昆做完一半了。

“这么快,昆子哥,你不会在糊弄我吧。”

白兰小手遮住功课本,笑着说到。

周昆也不反驳,只是把本子递给白兰,白兰看了看功课本上一长串一长串自己指定是算不明白的数字,只好苦笑着叹了口气,她原本就不打算真学到啥应付考试的本事,她的未来早就被家里安排得顺利且不容违逆,根本没必要在乎一场小小的考试,甚至于以后该喜欢谁,嫁给谁,她似乎都没有选择的权力,只是做好白家小姐的本分就行了。

不过人的命运就是不安于“本分”,至少在她第一天看见周昆时,前十几年安于本分的心便开始有些小小的动摇,平湖拨桨,只是一小忽闪,便要兴起波涛,那阵波涛摇得白兰晕晕乎乎的不像个端庄的大小姐,但没人能承认那种忽忽悠悠的感觉不舒服,回了家,她又是奉天白家的大小姐,至少在这个烟火气浓厚的地方,她能获得一些自由。

说到自由,白兰有些嫉妒燕子,燕子有着自己没有的,自由,宠爱,还有眼前这个出色的,连不少和自己一样的少女都为之暗暗倾心的“小周掌柜”,白兰不缺心眼儿,不是看不出周昆和燕子的亲密,只是骗骗自己,给自己一些青春的希望,自己是大好的青春少女,不想,也不敢想把自己最后的灵动和自由,推进上流社会的火坑里。

“好好好,昆子哥继续写,我说,你算得慢一点可以吗?你是真呆还是假傻?”白兰脸上的笑容渐渐不见涟漪,眼睛却忽闪忽闪的。

“昆子哥,你看看我,行不?莫非我是个轻贱的人吗?”白兰的话里带了点哭腔,周昆此刻也不好再躲闪,总算抬起头,与白兰脸对脸。

周昆这才头一次打量白兰,实话实说,白兰要比燕子,张巧婶儿,还有杏枝漂亮得多,或许也只有记忆里的娘才能和白兰相比,齐耳发,淡扫眉,白里透粉的脸蛋,那对水汪汪的秀气眼睛里似乎闪着些悲伤和期待,就像倒映在水里的月亮似的动人,白兰的眼睛不错珠地盯着周昆,倒没了那种凌厉而无形的压迫,眼神反倒像个受了老大委屈的孩子一般纯洁,一时间竟把周昆弄得有些愧疚却没了计较。

“哈哈……”白兰笑着低下头,手里的手绢不住揩着眼角。

“白大小姐,俺有什么做得不周到的地方吗?”

“没,昆子哥,你继续算吧……”白兰敛了敛气,摆出微笑,情形倒像周昆给了白兰气受,白兰的表现就像有了老大的委屈似的,可周昆也不好再说再动,满腹狐疑捋不清,便也只能算那几道题,可周昆的心也乱了,便用不了算术的“神通”,只得扒拉起算珠子来。

“噼啪噼啪噼啪……”

屋里的算珠叫周昆打得老快,就像往地下不停地倒玻璃球似的,燕子趴在墙根,听着那屋的声响,良久便放下心来。

“这夯货还算老实。”燕子嘟囔一句,想起快到晚上了,便要去厨房预备饭了。“我说燕子,你等会。”张巧婶儿撂下针线,抬起头。

“咋了?”

“你要真不放心昆子,以后也不要把他让出去,作为媳妇,你得信他。”

张巧婶儿秀眉一挑,接着到:“你要是不信他,那就把昆子让给俺当小爷们儿,俺可信的着。”

“呸,老马配小驹子哩。”燕子笑着吐了吐舌头,下炕穿鞋出屋了。

那屋的事也差不多了,周昆拿起算盘,嘁叱咔嚓一甩,一撂笔,便把本子递给白兰。

“呀!昆子哥的字真秀气,这不就是蝇头小楷吗?”白兰笑着盯着周昆,眼神里名正言顺地多了几分崇拜与爱慕。

“这是俺该做的,没啥。”周昆自然察觉出白兰眼神的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啥,只能别过头受着。

“昆子哥,你想要谋个更好的前程不?”

白兰冷不丁一句话,说得周昆莫名其妙。

“昆子哥想谋个好出路,以后攒钱买房娶媳妇,来我府上,我叫管事的给你安排,凭你的能力,日后肯定前程远大。”

白兰见周昆不搭话,接着说到:“要我说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呆了,这点得改一改,女孩子要是嫁给你,你叫他整天跟你脸对脸吗?不过我倒挺喜欢看着你的,昆子哥,你很英俊,怪不得燕子老膘着你,说实话,你跟燕子那么近抿,是惦记蓝三叔的饭店?想以后当个上门女婿?可要我说,像你这样的……”

周昆没等白兰说完,身子腾地站起来,惊得白兰啊的一声,不敢继续往下说了。

“周大哥,你……”白兰的脸上还挂着微笑,可与周昆的眼睛一对神,便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像个受惊的猫一样坐在炕上。

刚才还算和悦的气氛瞬间荡然无存,仿佛一块石头砸碎了屋里的镜花水月,只剩一地破碎的冰碴。

白兰的一席话正戳戳周昆的痛处,没来由地让周昆对自己和眼前的白大小姐突生出一股厌恶之情,热血涌了上来,火辣辣地烧着周昆的耳根子,他为了不让外人说闲话,每日努力,却还是让外人看不上瞧不起,周昆越想越窝囊,把牙齿咬得咯咯响,白兰自知语失,便想出言弥补,可周昆却带着幽幽怒焰,率先发了话:

“白小姐瞧不起俺,不必言里语里的点俺,您是大户,俺是下人,一个臭算账的,俺没那福气伺候您,告辞。”

周昆深吸一口气,对白兰行了个礼,转身就走。

“昆子哥,等等!我不是那意思,你误会了!”

白兰方寸大乱,急忙追出去,却和张巧婶儿撞了个满怀,等白兰回过神来,只觉得脸叫两团又大又软的肉球埋住了。

“白大小姐怎么这么急?不再坐坐了?”张巧婶儿扶住白兰,笑靥如花到。“婶子,俺……”

“呀,桌上那一堆书本是您的吗?”

张巧婶儿没搭茬,径直进屋取了白兰遗落的本子,一面递给白兰,一面笑到:“我让燕子做点活儿,一时半会忙不过来,小店里也忙,招待不周,请您见谅。”

张巧婶儿见白兰接过书本,便让出身子,白兰怔怔愣了半晌,便什么也不再说,径直出了店门,一辆黑漆漆的轿车停在对街,见白兰出门,便打了火,白兰上车,猫在后座上,隐在影子里,幽幽地掉起眼泪来。

“小妮子憋着和老娘抢男人,你还嫩点。”望着汽车远去的影子,张巧婶儿得意地嘟囔到。

4

白兰走时差不多是黄昏时分,过一会便到了晚饭,张巧婶儿弄好了饭,燕子摆好了碗筷,一家人落了座,却唯独不见周昆。

“哎,昆子哪去了?昆子,昆子!”

张巧婶儿站在院里喊了两声,见没人回应,便支燕子喊周昆上桌吃饭,燕子绕着院子找了找不见人影,喊了两声又不见人答应,心下着了急,便到饭店里找人,左找右找仍是不见人,一问常富,才知道周昆正躲在活计们的食堂里吃剩菜呢。

“昆子哥,回家吃饭呀!”燕子看见蹲在犄角旮旯里端着大碗埋头苦吃的周昆,心疼得都要哭了。

周昆就像没听见似的啃着馒头,一面喝着大碗里的白菜汤,燕子心下冒火似的着急,便起身夺下周昆手上的馒头汤碗。

“你闹够没?”

燕子尖着嗓子冲周昆大喊,周昆的嘴里鼓鼓的含着食物,也不同燕子争辩,嗖地冲出门,等燕子出门找人时,周昆便又不见踪影。

“蓝小姐,是不是你给昆子气受了?”

常富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悄然问到。

“谁给他气受呀,也不知道最近咋了。”燕子一摊手,气鼓鼓地回了院子。“咋了?昆子呢?”蓝三叔见燕子一个人回来,便不解风情地问到。

“哎,我上哪知道去?”燕子委屈地嘟囔到。

“是不是你惹昆子多心了?”蓝三叔想拿起馒头开吃,伸出去的手却让张巧婶儿打了回去。

“没呀……俺一天天溜须还来不及呢……今天篮子来了之后昆子哥就这样了……”燕子急得直抹眼泪,生怕周昆疏远自己,自己盼了好几年才盼回来的小汉子,一跺脚就走了,谁能受得了呀。

“这孩子平时不这样呀……得,吃了饭一起找去吧。”

蓝三叔说着就要动筷,还是张巧婶儿坚持要把周昆找回来,一家人一块吃,便只让怀了孕不能饿肚子的燕子垫吧一口回屋候着,蓝三叔张巧婶儿两人出院,动员手里没活计的伙计,连同常富,陈掌柜,老张,贺老四一起出屋找人。

众人出门找人,燕子呆在屋里什么也没心思做,便来回不停地走动,贺老四会轻功,顺着柱子三窜两跃上了房顶,贺老四瞎了个眼,本想站得高看得远,却没想到周昆正坐在屋顶上,拿着个馒头轻啃慢嚼着,见贺老四来,周昆仍是不动,兀自像个木头人似的坐着。

“上面风大,不怕肚子里灌风拉稀?”

贺老四哼地一笑,坐到周昆身边,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着的鸡腿——贺老四今晚的夜宵,递给周昆,周昆倔强地缩手,贺老四便扯过周昆的胳膊一把塞给周昆,周昆便不再固执,扯着鸡腿吭哧吭哧地啃了起来,一边啃,一边抻着袖子擦着红红的眼睛。

“白家……”贺老四掏出酒壶,抿了一口,缓缓叹了口气:“白家人丁可不旺,当年俺刚到关东前儿,白家老太太还是个大姑娘,可惜呀……”贺老四抬起头,望着天上的满月——再怎么满,依旧填不满人心遗憾的满月。

“俺真想她……”

贺老四的独眼里闪着十分复杂的光,那一定是一段荡气回肠的陈年往事。

“有些事越是放不下,倒越是应该放下,我虽然不知道你以前经历过什么,可,蓝家一家是什么人,你比我还清楚……”

贺老四拍了拍周昆的肩膀,起身顺着屋脊走了几步。

“可……师父,俺又是什么人呢?”周昆带着哭腔委屈地问到。

“那你可问不着我,我只知道我是啥人。”贺老四哑笑着,突然像想到什么似的问到:“我知道吗?”

贺老四一跃而下,落到地上却不发出一点声音,周昆啃完鸡腿,想起槐乃村夕阳下的炊烟,去年的故事就像刀子般刻在心上,留下了一个个深深的痕迹。

别人说什么,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周昆到底还是个孩子,不能,也不会像个大人物那般思考,或许比起做一个要脸面的大人物,过好自己的日子的才算得上时真正的汉子,与燕子,张巧婶儿的情分早已不是一餐一饭的恩情,更不是区区尊严脸皮所能左右的,白兰不知道,其他人都不知道,可自己和她们知道,只要对得起自己和她们,便没啥需要在乎的了。

蓝三叔和张巧婶儿回了院子,见周昆站在院子中间仰着头,直勾勾地盯着月亮,便放下心来,只觉得周昆小大人儿的模样好笑又可爱,张巧婶儿焦急的神情霎时放松下来,赶忙跑过去搂住周昆。

“儿子,你咋老吓唬俺们呢?”

张巧婶儿杏眼泛光,正想捧着周昆的脸好好亲一亲,便见燕子急匆匆出屋,抱住周昆就哭了起来:

“大傻缺,俺对不起你是咋地?不就拥护这几天俺老气你吗?你不看俺的面子上,连咱的孩子都不要了是不?”

燕子一边哭一边紧紧搂住周昆,把周昆身上的张巧婶儿都勒疼了。

“昆子哥,俺错了,俺下回指定不把你一个人扔别的娘们儿身边了,你大人有大量,看在俺们儿子的份上,别走呗?”

“哎,哎!谁说昆子要走了?昆子要走,俺都不能答应,昆子,燕子以后要是欺负你,你跟俺说,你和燕子睡觉不痛快就和俺睡,娘护着你,我说燕子你轻点勒,俺也疼……”

“切……还憋着和俺抢汉子哩,俺过阵子身子不方便了,娘想跑都跑不了,到时候俺叫俺昆子哥套着羊眼圈干娘……”燕子破涕为笑,倒勒得周昆喘不过来气来。

“燕子……你松松劲儿呗……俺就是不想走,也叫你给俺勒走了……”周昆拼命挣扎,反倒让母女俩搂得更紧了。

打那天起周昆干活做事仍是勤勉得挑不出一点毛病,可张巧婶儿和燕子两个女人看得出来,周昆心里揣着事,老像个闷葫芦似的不说话,嘴角也老是耷拉着,一看就是老大不高兴,燕子照顾周昆情绪,周昆不想,燕子便也不要,自己的身子已经有点不灵便,每晚就这么抱着周昆也是种幸福,可看着周昆不高兴,呆呆地把心事都放在心里的样子,张巧婶儿和燕子也都挺着急。

张巧婶儿看着周昆,便想起一年前这孩子说什么也不肯来家里的样子,便猜到是那天白兰的话无意间给周昆伤着,挂不住面子了,而那伤着周昆的话,自然就是关于上门女婿和饭店的事情。

如今蓝家的生意做的还算不错,蓝三叔和张巧婶儿两口子早就盘算着在奉天城再开一家分店,可一来值得委托的亲信不多,二来两口子精力不足,这事便一直搁住了,直到今年周昆跟着进城,几个月下来无论说话办事还是待人接物都做得和心称意,再加上女儿大了,小两口早晚得有个家业傍身,张巧婶儿便同蓝三叔又商量起开分店的事情来。

“我看等儿子回来,一家五口一起商量吧。”蓝三叔点了点头,可研究这番大事,还得要一家人都齐了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