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的女子私塾可算开学了,周昆揽下了接送燕子上学放学的任务,护花使者般保护着待结果实的苞蕾,燕子让周昆护镖似的送到学校大门口,迎着周遭女同学热切中带着点酸意的眼光,燕子的心里却自豪又痛快。
看吧,多棒的男人那!都没有吧?俺有!肚里还一个呢!
女子私塾离鸿来饭店不远,那条几条街上却是很静,偶尔有行人路过,也压低了走步声响,生怕吵着读着书的圣人门徒。
那女子私塾从里到外透着女人般的干净素雅,就算在奉天城里,这样一座专供女子读书的学堂也是少见,私塾有个不错的名字,唤作“兰舍”,因其是奉天城里这片的独一份,附近的大家伙提起女子私塾,便都知道说的是兰舍私塾。
那年月普通老百姓吃饭都成问题,更别提供养壮劳力读书,还是供女娃读书了,因此能在兰舍私塾上学的,大多数是家里条件不错,而家长又很开明的,也有老爷们的小姨太太为了找点事做打发时间,或者学点文化来的,因其是女子私塾,老爷们也大方地同意了。
私塾每年三月份开学,上半年正课到九月份,这时大部分女学生就算放假,有少数家里条件更优渥的,家里愿意供着考大学的,就留在私塾接受升学的辅导,奉天那时就有东北大学,是“自主招生”的,至于后来的“东北工学院”,那就是新时代的后话了——这是自1923年起奉天才有的新鲜罕儿,到1927年也才没几个年头。
燕子到了大门口,忽然眼泪汪汪地盯着周昆,可怜巴巴地说到:“哥,俺想你哩,别和俺分开呗……”
周昆让燕子整的一头雾水的,刚才还乐乐呵呵的呢,现在咋要哭了呢?
“那咋整呀?”
“你……你带俺逃课呗……唉,唉!昆子哥,别推俺,俺确实舍不得你呢,俺要和你搁一块堆儿呀!……”
“你消停儿上学!下午俺来接你!”周昆把燕子弄进校门,目送燕子一步三回头地进了教学楼。
“这小毛丫头,太野性了点,俺做梦都想念书,她倒憋着逃课呢。”
周昆嘀咕着要回店里,迎面远远地看见白兰款步向大门走过来。
“妈呀!”
周昆赶忙低下头,恨不得把衣领子拽到脑瓜顶上,就这样三步并一步地想从校门边上悄悄溜走,刚走几步,却到底叫那清脆的女声抓住了。
“周大哥!”
周昆背地里皱了皱眉,没法子,只得垂手而立,低着头,恭顺地面对着白兰。
“白大小姐吉祥。”
周昆实在怕了白兰,不知道咋,不仅仅是害怕白兰的家世,更对这个灵巧高挑的小姑娘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周昆估摸着以后接送燕子都会和白兰打个照面,燕子怀着孕,还是得自己送,不送不行,这样一来便不能和白兰弄得太生分,免得她挑理,倒容易对燕子不利。
“周大哥,咋不和俺打招呼就走呢?莫非是嫌我长得没燕子漂亮,你不爱搭理我吗?”白兰站的很稳当,直直的,比燕子更像个十五六的姑娘。
“不不不,俺就是个饭店的小伙计,怕对您影响不好呢。”
周昆低头赔笑到。
“有什么不妥,周大哥是个俊品人物,你不说,别人还以为你是哪个官家的公子呢。”
白兰总能不动声色,笑吟吟地却把每字每句都说的真真气气的,就算是大家闺秀,能做到这点,也实在不简单了。
“俺哪里敢当?白大小姐太抬举俺了……俺还要回店里忙事由去,恕我不能相陪。”
周昆已经能说点不太利索的场面话,现在的他,绝不能说是土包子。
“哎!”见周昆转身要走,白兰上前一步轻轻扯住周昆的衣袖到:“周大哥,我们家要在你们店里点几桌堂食,过阵子能给送过去吗?”
“成,谢白大小姐垂爱!”周昆一听是生意上的事,立马稳当下来了:“俺几儿个给您的送去?”
“不急,下个月我过生日……到时候我们管家接洽,就是到你们店里详谈……反正到时候管家过去……”白兰怕周昆听不懂,特意多解释了几句,倒把自己说糊涂了。
“俺知道,到时候俺听大管家安排。”
周昆摆出个礼貌的笑容,让白兰看着总觉得,好看,但不亲近,白兰还想同周昆待会儿,可上课铃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白兰只能匆匆道别,急急地摆动着两只小细胳膊跑开了。
看来小姑娘跑起来没啥不一样的,燕子倒比白兰跑的快点。
燕子怀着孕,当然是不能跑跳的,兰舍私塾里怀着孕上课的女学生也有,大多数都是年纪不大就当了军阀大官儿的小姨太太,只要和学校讲,学校就不给她们安排太重的体智功课,蓝三叔自然是和学校打过招呼,因此燕子不跑跳,在僻静的学校,倒比在闹腾的店里呆着容易养胎。
周昆回店里,还是给老李打算盘,周昆早就能算得很快很仔细,因此用不了一天时间,剩下的时间里老李核对了账目,又交由掌柜师父审毕,轻轻松松还剩一大把出来,老李便按照先前的承诺,买了套“尚书”,边教句读,边晓古韵义理,夹杂着高深奥妙的见解与雅致的辞藻,柔风和雨般教化着混沌的周昆。
老李确有本事的,古板陈柯的外貌下,教晓文章却是极其简洁高妙,老李早有了当教师的水平,不过那个年代不是什么人都能到学校教书,尤其是没背景的,因此便有了此颗沧海遗珠,周昆听得认真仔细,一边听一边还把书上的字句都抄下来问道,写出来的字也工整了很多。
老李得了个这么勤勉的学生自然是愿意多教,老李不留活儿,必要倾囊相授,老李从燕子回来前半个月就开始教周昆“尚书”,到了燕子开学,老李估摸着再讲小一个月就可以换《论语》了。
老李有点小心眼,不过不是刻薄的人,很严厉,但不打人手板儿,他和常富不对付,也仅仅是偷偷给常富使恶作剧,私下里没听他刻意贬损过常富的人格,老李不算磊落,但还算干净,对于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十分难得。
也正是因为看出了他的干净,常富也不记恨他,两人的关系很微妙,十几年朝夕相处的老伙计,不积不好相见的怨恨,也没有千恩万谢的义举,就和两位师父的为人一样,碎茶叶泡出来的水一样淡寡,一眼望得到底,颜色不深,咂摸起来有点咸淡苦甘,但没啥鲜明的味道。
周昆的字已经能当门面了,老李瞅了瞅周昆工工整整的小楷,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老李的本事还有很多,篆隶楷行草,只会一种字可不行,这么着,先教隶书,再教小篆,最后教行书草书,到时候再刻个印章,卖个字也能挣钱。
“得了吧,就你那几笔蚂蚁爬还能挣钱?当草纸都怕揩埋汰腚呢。”
常富对着个机灵的小伙计朗声骂到,见老李抬起头似要回过味来,转头便去门口招呼客人了。
2
周昆看了看店里的发条挂钟,时候不早,该接燕子去了。
周昆见迎面走过来个耷拉着小脸儿的虎丫头,迎过去接过了书包。
“哼……”燕子也不说话,鼻腔里出气。
“咋了?我来得挺早呀?”
“不是跟你,跟狠哼~”燕子咬着牙从嘴里挤出来两个字,周昆依稀能听出燕子说的是“老师”,看来燕子应该是挨老师说了。
“俺今天罚了一上午站,奶奶个攥儿的。”
燕子闷闷地散着邪气,阴冷冷地透着怨,周昆瞅着好玩,笑着轻轻搂住燕子到:“俺的小妹子,生气啦?”
“噗嗤。”
燕子虎着脸憋不住笑了。
“嗯,生气。”
“俺领你溜达溜达去。”
周昆拉住燕子的小手,奔饭店那条街上回了。
白兰最后一个出来,黑漆皮鞋的橘子瓣敲在校园里的柏油路上,哒哒地发出清脆的声响,见着周昆和燕子牵着手的背影,白兰心里一阵纳闷。
“这燕子,咋和自己家表哥那么亲呢?”白兰心里淡淡的醋意泛上脸,把白皙的瓜子脸弄得微微发粉。
跟着周昆在外头转了一大圈之后燕子什么邪气都没有了,不过她假期功课一点没动的事可瞒不住张巧婶儿,张巧婶儿给燕子拽到墙角一顿哏讨,最后还是放燕子吃了晚饭。
“你个小兔崽子,放假那么老长时间,咋不知道做功课呢?”
“俺本来是要做的。”燕子努着微微隆起的小腹,一边轻轻地抚摸一边柔声说到:“你说是吧,儿子?”
周昆脸刷地一红,便把话茬抢了过去:“娘,燕子能识字算数就不错了,将来有俺呢。”
“俺看她学的那点玩意儿都就饭吃了,熊瞎子掰苞米,俺看她啥也没学会。”
张巧婶儿愤愤地端起碗,又“啪”地把碗撂在桌上:“俺不吃了!”
一旁的蓝三叔见状,立马扯住张巧婶儿的手,三两句话逗得沉着脸的张巧婶儿噗嗤也没憋住,便拿起碗坐了回去。
“燕子,不是俺说你,俺们家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你大哥都没上过学,咱家有条件了,供你上学,你咋也不能像娘似的当个睁眼瞎吧?况且你娘我除了洋文,字儿认得也不一定比你少呀……”
“那俺哥照样混得不错,况且娘都能认得那么多字,俺以后学呗……”燕子不以为然,周昆倒有点不乐意了,连日里在饭店里不知受了多少顾客先生老爷,顾客文人老爷的冷眼和鄙夷,读书难道真的只是修身吗?
看着那些道貌岸然的讲究人,周昆不觉得如此,读书只是个赚文凭,有身份的过程,就像老李师父对于故时科举的态度一样,老李是个爱读书,且确实尽量在努力做到知行合一的普通人先不提,可单从老李对于常富师父的鄙视中带着怜悯的眼神来看,不读书行吗?
“燕子,读书是为了让人瞧得起呢。”
周昆心里不悦,说话声稍微大了些。
“俺男人看得起俺就成呗~”燕子搂住周昆使起了美人计,把周昆弄得一点办法都没有。
算了,以后自己努力,别人看得起自己,也就能看得起燕子了。
“你认真念书!”周昆猛地起身,撂下句话就回屋了,碗里的饭都没吃完。
“咋这么大气性呢?”燕子嘟囔一句,心里也没了底。
燕子不长记性,吃完饭就窝在屋里,作业也不写,一个人玩起了噶啦哈来,周昆坐在一边的桌子边,默默抄着“尚书”里没听明白的句子,不一会儿就到了该睡觉的时候,燕子放下噶啦哈,很自然地脱光衣服往炕上一卧,漂亮的小脚上五个小指头豆灵活地挠蹭着周昆的大腿,燕子一边挑逗着周昆,一边揶揄周昆到:
“小学究哥~时候不早了,早点歇着吧~”
周昆攥着毛笔写得认真,没搭理燕子。
“给脸不要是不?”
燕子娇嗔地坐起,轻轻捶了周昆一拳,又整个身子贴在周昆身侧,紧紧抱住周昆黏黏地说到:“哥~念书写字有啥意思呀,和俺快活快活呗~”
“哎……”周昆放下笔,搂住燕子玲珑的小腰到:“俺得学,不然以后叫人看不起呢,俺不想以后别人说俺是臭开店吃软饭的瘟男人呢。”
“俺看谁敢!”燕子眉毛立了起来:“你不给俺当小周掌柜,憋着变心是不?”
“谁说俺是小周掌柜的?俺现在就是个小学徒呢。”周昆略惊讶地想起,只有白兰当着自己面说过这话。
“俺们学校都传开了,说是鸿来饭店有个小掌柜,算盘打得厉害,人长得也俊,还问我认不认识呢。”
“那你咋说?”
“俺就说是蓝家的包身工呢……”燕子咯咯地笑得很开心。
“没正形……”周昆嘟囔一句,转过头继续写起字来:“等俺写了这段就上炕。”
“俺可等不及了。”
燕子笑嘻嘻地把周昆扒的精光,周昆半推半就地无奈也就从了,燕子修长的白嫩大腿紧紧地贴在周昆略长出些毛的大腿上,双手不住地鼓捣着周昆的大肉棒槌。
“哎,别闹,俺写字呢……”
“写啥写呀……俺有作业俺都没写呢……”
“你还敢……看俺不让你长点记性的!”
周昆佯怒,提起毛笔,往燕子脑袋上画了个“王”字,又燕子不注意,又刷刷点点地往燕子的左右脸上各画了几道胡子。
“大老虎!”周昆对自己的恶作剧十分满意,哈哈地笑了起来。
“昆子哥,你干啥呀!”燕子对着炕头的镜子一照,自己也憋不住乐了。
“好啊你,看我的!”
燕子夺过周昆手里的笔,刷刷刷往周昆身上画了个小乌龟,周昆不甘示弱,又往燕子的小屁股上画了个小猫……
小两口就这么你一笔我一画地玩着,不一会就把全身都弄得脏兮兮的。
周昆瞅见燕子身上最后一块没墨的皮肉,提起笔,写上了“周昆”两字,燕子亦然,揪住周昆的大肉棒槌,小小地写上了“蓝燕”两字。
“燕子是个鸡巴!”周昆调皮地甩着鸡鸡儿,啪地拍在燕子身上。
“呀!你打你老婆!”燕子不甘示弱,握住鸡鸡儿拧了两拧。
又玩闹了一会,燕子猛然想起明天还有“老古董”教的算术课,还是珠算,便着急忙慌地拿出课本,看着老师留下的题目,几串长的比昆子哥的鸡巴还吓人的数字歪歪扭扭地列着,加减乘除,比那话儿讨厌多了。
燕子又从布包李拿出了算盘,嘁哧咔嚓一卟楞,又嘁哧咔嚓一卟楞,潇洒是潇洒,可也彻底愣在当场,半天扒拉不开一个珠。
“咋?要用功了?”
周昆还是坚持写完了字,转过头看向炕上对着书本发呆的燕子。
“明天有个老古董的课,俺不交功课她打俺手板哩……”燕子为难地扒拉着算珠:“莫说交一份作业,加上假期没做的,俺明天都得给他,这不是为难俺吗…”
燕子愁的小嘴撅得都能挂住茶壶了,把周昆逗乐了:“该,叫你不写功课。”
“又不是俺主动不想写的。”
燕子意味深长地摸了摸肚子到:“俺儿子说,他也不爱做功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