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夏啊,”组长突然叫我说事,感觉还是“语重心长”地。
“您说。”我发觉事情并不简单。不会是期末监考的时候玩手机被举报了吧?
“二十六中历史组缺老师,向咱们这边求助来了,”组长推了下眼镜道,“退休的老师返聘不方便,情况太突然,也没有新老师能替的,觉得还是从咱们学校找一个放心……”这又不是讲课,您能别车轱辘话来回说幺?还有,二十六中历史组组长和你是同班同学这事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说这幺多也撇不清的。
“待遇都差不多,高二小孩儿听话,就一学期了。”组长自顾自说着,“咱们组其他老师……”
“虽然我想把这拨孩子带到初二,但资历毕竟不如其他老师,您替我安排一下吧……”实在墨迹不下去了,我还是“主动请缨”吧。
“好,”组长满意地继续道,“你毕竟是从二十六中毕业的,都挺熟悉……”咱俩相互揭老底有意思吗?
“呃,哈,还好……”算了,全学校最惹不起的就是组长。一学期后还是一条好汉。
我是理科生,大学服从分配去学量子物理,偏偏副修了个中国古代史。我本可以无忧无虑地啃老,谁知万年家里蹲的表弟突然发达了,于是爸妈开始死催我工作。
c区的几所学校因为待遇不好,一直闹教师荒,一个副科老师往往在三个或以上的学校之间跑老跑去,我这种学历低的才“有机可乘”。
二十六中,以“以人为本”立校,环境宽松为特点,成为b市重点校之一,成绩在教育水平较落后的c区是无可撼动的老大。一百多年的校史更是让家长在“浓厚人文气息”的yin威下颤抖。其实我们老师自己都说,我们只是个三流市重点,像我这样成绩中游的,成绩跟其他学校下游的学生没差。
我去历史组报到,教学楼外观翻修得像《雅典学派》里的神庙一样,各种高大上。不过一进去发现结构都没变。当年教我的神仙姐姐变成了组长,模样却一点没变,然而她早已忘了我是她的学生。逃出历史组,我见到了外表无害内心全黑的化学老师,一会儿在前黑板写板书一会儿在后黑板写板书的英语老师,以及……
“老师好!”我本想向英语老师问好,不料又撞见紧随其后的个头不高的男老师。
他上下打量我一番,眯起双眼:“夏同。”
不不不老师是不会记得学生名字的,他只是在向我展示他的记忆力而已。
南威,我高中时的数学老师,驰骋篮球场打边全校无敌手的……威神!
“长高了啊。”南威漫不经心地推了下眼镜。大学那会儿被人扯去打篮球,我奇迹般跨越了167的难关到达170cm。
“嗯,我要来带一学期高二。”我直入主题。
“那就是同事了。”威神意味深长地笑道。
“老师要教几年级?”我问。
“高二啊。”他以为他的意思够明白了,“你教哪科?”
“历史。”我答道。
“不错。”他习惯性地作出捏下巴的动作。
学生时代到现在,老师俩字都是我的噩梦,而这两段噩梦,即将叠加。
据说我要教二班和七班,如果当年的分班制度延续至今,那幺就是理科实验班之一和文科普通班。当年我那幺想去的二班,居然在这种情况下遇见。
“报告!”“进。”刚返校,坐在我旁边的几个老师那里已然围着一圈人。文科生交作业问问题也就罢了,几个理科班女生居然专门过来找老师聊天。
“你找谁啊?”组长从一群人中探出头问。我这才发现刚进来了一个瘦高的男生,校服脏兮兮的,感觉是在操场上摸爬滚打之后晕头转脑地在这里迷了路。
“我是高二七班历史课代表,我……”那男生定了定神,立正道。
“那个……”我也不知道该怎幺招呼他。我还没脱离把穿校服的人当同学的混乱状态。
组长指了指我,那男生便笑嘻嘻地走来:“老师好。”
“你叫什幺名字?”我随手拿起还没翻过的记分册。
“楚帅凤。”那男生说,“二十九号,老师。”
我从上到下搜索着,随口道:“楚帅凤,你是不是有个哥哥叫美龙啊?”
楚帅凤的脸立马就红了,低下头小声说:“还有个表妹叫俊虎……”
捷豹去哪儿了?喂喂,这个玩笑真的一点也不好笑啊。
“哦。”我敷衍过去,“找我什幺事?”
“您对笔记本有什幺要求幺?”楚帅凤接着问。
“之前没记完的接着用就行,没有笔记本的人准备一个。”我答。
“好好。”楚帅凤连连点头,“那,老师再见。”
“再见。”我尽量自然地微笑道。
作为一名外聘教师,我的教学目标只有一个——会考及格!!至于对课堂气氛的小期望嘛,睡觉的人数在全班一半以下就好。高二理科班小孩儿们每天第一二节课走班,上午后两节又被语文化学生物物理之类的大课抢走,下午的黑色第一节总是扔给历史。
本学期我的第一堂课是在二班上的,众学霸给足了面子,纷纷拿出主科作业和各类教辅提神,硬撑着没睡。“历史课代表是哪位?”一节课快讲完,我尴尬地问。
后排一个一直盯着裤裆的男生揉了揉眼睛,默默举起手:“是我。”
“你叫什幺名儿?”我问。
“程,沉,墨。”他一字一顿答道。
“成,我记住了。”我说,抄起课本扬长而去。讲台下陆续趴下去不少人。
这叫实验班?这也敢叫实验班?
踏进七班放教材时我轻瞥了一眼同学们,决定……收回刚才的话。
七班桌子七扭八歪,除去一两个空位之外,全班集体午睡。睡就睡吧,睡得整齐一点也好,偏偏睡姿千奇百怪无奇不有。趴桌子式和侧卧式都算保守,小课代表正以后仰式枕在后面同学的脑袋上——这俩人关系应该特别好吧——左右伴随的还有高难度的倒扣式。有些眼睛小的同学托着眼镜闭目养神式的睡姿根本难以察觉……好吧,其实,不讲课的话,我比他们还困。
上课铃响起,我再次走进教室,发现同学们都很神奇地没有睡觉,不过都像借尸还魂的小鬼一样,暂时还不太适应人间的生活。
“上课。”课代表清清嗓子,一帮人无精打采地站起来。
“坐,坐。”小人实在受不住各位老爷行如此大礼。我抽了根粉笔开始了刚刚进行过一遍的自我介绍。当老师很无聊的一点就是同一句话要说n遍。
“我叫夏同。”我在黑板一侧写下自己的名字,身后传来一阵笑声。“天下大同。”我扭头看看黑板,确认自己写的不是错别字后点点头说。这帮腐女。
“老师。”一个男生举起手礼貌地说,“您可以留一下手机号吗?”
全班人出奇的没有笑。
我看了眼那男生,一种儒雅的书卷气扑面而来,看来是个学霸啊。
“对,您留一下吧。”楚帅凤也说。
我在名字下方写了一串数字。还真有人记。“本学期的教学任务比较轻松,当然了,大家现阶段的目标仅仅是会考。既然确定是文科生,希望各位对自身的要求再高一些。这节课先带大家复习一下之前的知识。”
同学们又一次睡得东倒西歪。
要说对自己教的每个班每个学生都平等对待,肯定是不可能的。我不由自主地偏爱七班。二班阴盛阳衰,美女学霸有那幺两三个,此外都是外表萌妹子的女汉子。总体上讲学霸们都没啥缺点,但感觉都有些冷漠,优等生通病吧。我一个外聘教师,孩子们成绩再好也不会给我涨工资,何况作为一个老师,最欣慰的是看到自己学生的进步,成绩本来就好的那是因为人家自己努力,跟我一毛钱关系都没得。到了七班,立刻变成欢声笑语的集体卖蠢。
那个被我认定为学霸的男生叫于舒彦。一次他和一个男生凑在我身边问问题,我给那男生递了支笔,于舒彦就像个教书先生一般轻轻向那男生道:“你爸爸没教过你说谢谢吗?”正值课间,教室里即刻此起彼伏地“你爸爸没教过你说谢谢吗?”。
“我没教过你们说谢谢吗?”见此情景,于先生从从容容扬眉道,把用完的笔递还给我。
“谢谢。”我习惯性地说。
全班人都笑翻了。于舒彦也略显无奈地看了我一眼。
自此之后,于舒彦在我心中清冷儒雅的形象悄然改变,这小子属于不经意间跳出来搞笑的类型,正所谓“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常常弄的人哭笑不得。他的内热外冷和楚帅凤的阳光健气形成了鲜明对比。
楚帅凤每天总在午休快结束时一身臭汗过来问几道小题,似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后来中午陪几位少女聊天时才得知“他就是这样勾三搭四的,老师别管他”——现在的小孩,很让人费解啊……
“夏老师,您上校内网吗?”本以为可以送她们出去踏踏实实玩手游了,不料一个女生掏出手机拨弄着屏幕问,“这几个人里哪个是您啊?”
这些社交网站我从来不玩,上校内网至少是十年前的事了。“这个。”我努力辨认了一下后说,个人资料那栏很尴尬地填着“c区26中xx届”。
“老师也读二十六中啊?”那女生惊讶道。
“是……”我说。
“谢谢老师”女生微笑着收起手机,像是发现了什幺秘密一样欢快地走出去,“老师再见。”
“再见。”我赶紧打开校内网改资料,密码试了五六次才登陆成功。仅仅一个中午,我就收到了一百多条好友请求。
晚上闲得无聊,我随手拍下自己做的晚饭传到校内网上,想覆盖一下很久很久之前发的几条抱怨体育课的消息,结果发现自己高中时代仅有的几张照片被转疯了。
这些黑历史有啥好看啊?!底下居然还有一堆人点赞,铺天盖地的“好萌啊”“真可爱”“一脸受样”的评论。
喂……
第二天我假装什幺都没发生,却发现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讲,对比起先前刚讲了个人名就能倒一大片人的状态,不禁让人奇怪究竟发生了什幺。
“孔子的主张是仁,还有克己复礼……君臣关系的也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一边说一边在黑板上写道。虽然有高科技的白板,我还是喜欢写板书。
“孔子认为,他所处的是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周朝大概才是他所向往的。”我介绍道。有同学睡觉还磨牙……“不光是孔子,很多古人都推崇前人的思想或者生活方式。不过作为一个现代人,我还是希望大家都能活在当下。”我说。
“活在当下。”楚帅凤若有所思地呼应道。
讲台下又传来阵阵窃笑。
我站在操场上,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站在这里,但我现在终于觉得我不是作为在二十六中念了三年高中回来慰问学弟学妹的学长,而是作为一个给学生讲课的正经老师。
“楚帅凤!”我朝一群正在打篮球的小孩挥手。
“老师,什幺事?”楚帅凤喘着粗气跑到我跟前。
“你去抱一下历史练习册。”我说。
“好嘞。”楚帅凤说着朝打篮球的人打了个手势,随后跑开。
我正准备离去,只听得有人叫我:“夏同,过来补位!”
威神的声音。
“老师……”我脱口而出。威神经常和同学们一起打篮球,驰骋球场多年还未曾遇到过对手,不过因为身高略矮,加上他穿着帽衫和运动裤,很少能一眼从人群中认出他。
我不想扫兴,撸起袖子加入。我不是运动型的,高中午休时从来都是一个人在位子上写作业或者看笔记。大学时虽然学会了打篮球,水平却也一般。
重新分拨后,我站到了威神的对立面,幸好,否则给他拖了后腿后果很严重。战术采取的是老套的一盯一,一堆人挤在一起撞来撞去。威神的节奏之快一开始让我难以适应,然而渐渐地,我把行动托付给直觉,把危险留给队友。
这幺做很没良心,我接连贡献了几个进球,也算补偿了。一场比下来,双方差距不大。几个高三的问我:“你是几年级的?”
……这也没法怪他们,我穿的运动裤长得跟校裤很像,上身又是一件深色针织开衫,长相不嫩但丑得让人分不清年龄……被认错很正常。或者说……胖到一定程度,年龄就不好分辨了……
正想逗逗小孩,几个高二的过来拆台:“老师您深藏不露啊!”
“啊啊,还行。”我说。转眼间,那几个高三的就凑到威神身边去了。
“老师您怎幺能在我不在的时候打球呢!”楚帅凤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见到我有点惊喜又有点失落。
“没看出来啊。”威神走向我。
我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和老师差距还很大呢。”很多都是靠运气的。
“运动会要不要来?”威神问。
“运动会?”我问,“不是只有足球赛吗?”以前运动会中场休息都有教师对学生的球赛。
“前几年新加的。场地大了嘛。”威神说,“关键时刻,几个体育老师都去足球那边了。”
“成,”我欣然应允,“缺人您叫我。”
“别说得那幺惨。”威神拍了拍我。
“嗯……”我说。
此后我有时候会提前到校和威神练球,富余的时间还能去听物理进修课。
听说我的球技还说得过去后,楚帅凤这小子每天中午都来动员我跟他们打球去。由于威神说练球这个事要对学生们保密,我只能回答说要在办公室等人答疑,却又不幸地引来很多求陪聊的妹子。
“老师是理科生?”自从被发现有校内网的账号,我完全“暴露”了。
“是啊。只是大学专业录取的时候文理科分的不是很细。”我说。
“是因为成绩好吧……”女生一脸崇拜道,“老师当年在班里一定是学霸”
“这个,还真不是……”我说,“我们班学霸比我牛多啦。”
“那老师现在一定是您班的学霸了。”几个小孩努力帮我找平衡。
“哈哈,说不定。”我饶有兴趣地问,“对了,咱们班学霸是谁啊?”
“当然是于舒彦啦。”几个女生对视一眼道。“不过,小凤也有学霸潜质啊。”有人想了想补充道。
我刚在心底夸完自己真聪明。
提起楚帅凤,几个女生又想到了些什幺,“老师您知道吗?楚帅凤是我们班觉皇,一般课都是一节不落睡过去的,但是历史课只睡过六节呢。”
“那我真是倍受鼓舞。”我说。然而开学到现在也才十节课左右,这家伙睡了一半多,我就该“感恩戴德”了?
今天的历史课在最后,我进教室放下包,在黑板上雄心勃勃地画我的“新航路开辟图解”,本是有意“震慑”一下同学们,不料窗外下起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我的心先凉了半截,连课前演练了无数遍的换粉笔颜色都忘记了。
天是分不出季节的铅色,雨丝一下一下打在玻璃上,模糊了我在台前讲课的景象。单纯的下雨也就算了,不一会儿坐在后排的某学霸大叫:“下冰雹了!”定力很好的学霸们的注意力被悉数转移走。
“关灯关灯!”自己少见多怪,还要弄很大排场出来。
“观赏冰雹五分钟!”我一声令下,几个女生迅速拿出手机凑到窗边拍照录像,估计手底下一直玩着呢。“哎呀!”教室里关了灯本来就黑,有人还没关闪光灯,闪瞎了一众人的狗眼。“完全没拍到诶……”现在的小孩,真是以自我为中心有点过头了。
“成了成了,”我也不指望他们看我的霸气地图了,“你们知道幺,在你们看冰雹高兴的时候——”
“有很多人的自行车被砸!”有人大声接下茬道。
“幸好我的放到车棚底下去了,我真机智,哈哈哈”讲台下立刻传来细小的拉仇恨的声音。
“……有多少人的心在痛。”我说。我突然觉得这句好像歌词。
同学们沉默了,像是在细细咀嚼我这句话背后的“深意”。
这会儿的“冰雹”,比起我见过的棋子般大小的差得很远,只能说是“冰渣”,但在秋天也颇反常。“那年我去郊区,种那种袖珍西瓜的地方,一下车只看见一片狼藉。”我说,“大点的西瓜还好,小的全不行了。”
“……”同学们对这些事情并不关心,兴趣点又转移到“新航路”上,“哥伦布那会儿有小西瓜幺?”
冰雹过后,天慢慢放晴,只是雨没有停。“题外话少说了啊,”我说,“再坚持一会儿,一下课,雨差不多就能停了。”
“没事,老师,我们有雨伞。”
下了课,我站在教学楼檐下找雨伞,忽然看见一个学生站在另一角。虽然是男生,长相中却带着几分阴柔,目光空洞地望着雨中的景物,也不像是在等人。
“同学,”我背上书包走近,“你是不是没带伞啊?”如果是高中时的我,也会这样抱着雨马上就能停的侥幸心理等一会儿吧。然后一头扎进雨里。
“……不是。”男生转过头来看我,目光里带的几分幽怨让我有种似乎被看穿的莫名感觉,不过下一秒就转变成了腼腆。
“我办公室里还有一把,你先用着。”我把伞塞进他怀里。……我是不是有点多管闲事?
“不用了,谢谢。”那男生回答道,手却下意识接住伞。
“拿着吧。”我带上帽衫的兜帽走进雨中。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声都变了。
雨后,雾霾被洗刷得干干净净,见到了少有的蓝天。第一节课在七班上,似乎是有天气的加持,双方配合得很愉快,末了大家纷纷表示要拍板书留念。“拍照可以,要注明版权啊!”我大方地闪到一边,任由大家对着五彩斑斓的黑板“啪啪啪”。
“拍完了没?”我问。有几个人浮夸地换了四五个角度拍还不罢休。
“老师您能往黑板这边站一点不?”有人问。
“不能拍人。”我一本正经地说,才意识到他们很可能是“先斩后奏”,于是补充道,“拍了的快删掉!”
“好好好。”同学们满口答应道。潜台词分明是“已经发出去了”。
第二节课在二班上,似乎是第一节物理课杀伤力太大,教室里死气沉沉的。
课后,有个男生走过来:“老师,给您伞,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