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思，我的鼻烟壶呢？”</p>
姬成玦一边系着自己的官服腰带一边问道。</p>
大燕，皇子不出意外都享亲王爵，自有成定式的蟒袍以备，但古往今来，但凡有志向的皇子，相较于蟒袍，更喜欢穿官服，这意味着自己在朝廷里有差事，意味着自己不是那种纯粹的闲散米虫王爷。</p>
六皇子观风户部的差事一直担着，以皇子的身份加尚书衔会显得吃相过于难看，破坏游戏规则，所以，身为皇子同时又是户部实际掌控者的姬成玦，平日上朝和在衙门里穿的，其实是六品官服，但被刻意摘去了一些具体的样式，差不多，就是个白板。</p>
但姬老六倒是挺喜欢这衣服，穿得舒服，自在。</p>
这就和郑伯爷不喜欢穿金甲一样，越是亮丽夺目的衣服，其在穿着舒适度上，必不可免地会打上折扣，蟒袍，也是如此。</p>
姬老六觉得，龙袍，应该穿得也不舒服吧。</p>
“夫君今日还要带鼻烟壶？”</p>
今日，是三皇子发丧的日子。</p>
因为三皇子是为了救驾而死的，所以陛下下旨，以国丧发之。</p>
“带，为什么不带？”</p>
“这里。”</p>
何思思将自己相公最喜欢的那个玉髓佛手鼻烟壶递了过去。</p>
姬成玦拔开塞子，对着鼻子吸了一气，眼睛闭起，随即缓缓张开，口中也长舒一口气。</p>
鼻烟壶的重点向来不在里头，而在外头，不是拿来用的，而是拿来把玩和显摆的。</p>
姬老六坐上了张公公的马车，马车内，准备了今日的早食还有两块白布。</p>
将白布绑在手臂和额头上，姬成玦身子微微往后靠在车壁上。</p>
马车过街时，一股肉香飘散过来，是煎饺的味道。</p>
“张伴伴，买两份煎饺来尝尝。”</p>
“好的，主子。”</p>
张公公停下马车，去买了两份煎饺递送了过来。</p>
姬老六吃得津津有味，马车刚到宫门口，他正好吃完。</p>
下车时，</p>
张公公着急地提醒道：</p>
“主子，嘴，油。”</p>
姬老六笑了笑，用官袍的袖子擦了擦嘴，随即，将袖口向身后一甩，看着面前这座巍峨的宫门，眼睛，缓缓地眯了起来。</p>
今日来上朝的大臣们全都绑了白布，按理说，皇子治丧，不至于这般隆重，至少，波及不到燕京的文武百官。</p>
以往，宫内或者皇室的哪位贵人逝世，大家伙至多这两天禁个饮宴就是了。</p>
“三哥啊，三哥啊………”</p>
四皇子在身边两个宦官的搀扶下，一边嚎着一边往宫门过来。</p>
他的马车，停得比往常要远一些，所以步行距离，比以往也就长了不少。</p>
姬成玦循声转身看过去，然后就站在那里，面朝着自己的四哥。</p>
“三哥啊，三哥啊………”</p>
四皇子姬成峰踉踉跄跄地过来，</p>
然后，</p>
他看见自己的六弟，</p>
就这么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p>
姬成峰忽然间，有些局促。</p>
他不知道这股情绪源自于哪里，但却真真实实地在自己心里出现了。</p>
“四哥。”</p>
“嗯，六弟。”</p>
“过了。”</p>
“………”姬成峰。</p>
散伙饭，其实已经吃过了。</p>
离别之情，也都在那一晚的酒里了。</p>
在事发之后，姬成峰不是没有想过老三的死是否有猫腻，不，确切地说，老三的死，怎么可能没有猫腻！</p>
他是老早就从兵部那里获得了一些风声，父皇有意再开国战；</p>
然后，</p>
老三放出来了，</p>
然后，</p>
老三救驾死了。</p>
这么巧？</p>
怎么就这么巧？</p>
同时，他也回忆起了那一夜，老三从湖心亭出来的第二天晚上，兄弟几个一起聚在一起喝酒为老三“洗尘”；</p>
太子没来，只送了酒；</p>
按理说，依照太子平日的习惯，他是不会放弃这种表现出自己仁义兄友弟恭的机会的。</p>
而老六，</p>
那一晚却很反常地大骂没来的太子，</p>
骂他冷血，</p>
骂他残酷，</p>
骂他无情，</p>
后知后觉间，</p>
姬成峰忽然意识到，老六，他真的是在骂太子么，还是在骂？</p>
老五姬成玟陪着平野伯一同离京了，因为起晚了，平野伯也没等他，所以他火急火燎地追出城了。</p>
所以，</p>
姬成峰现在连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原本老五在时，他还不会那么孤单。</p>
现在老五人不在这里，他忽然有一种好无助好心慌的感觉。</p>
且这种感觉，在看见一脸淡定的姬成玦时，达到了顶峰。</p>
合着，</p>
你们都猜到了，</p>
就自己被蒙在鼓里？</p>
联想起老五离京前对自己说的“有用”“没用”的话，姬成峰忽然觉得，老五可能也早就猜到了什么。</p>
这种被完全孤立的感觉，真的很不好，这种自己居然是智商洼地的认知，也真的很难让一向心高气傲的姬成峰接受。</p>
但他不得不自己按着自己的脑袋，强行让自己接受。</p>
其实，</p>
姬成峰今儿个的眼泪，倒不完全是假的，他是真的哭出来了，并不是在演戏，也没去涂抹生姜。</p>
不过，并不是在为老三而哭，而是在为自己而哭。</p>
一想到，</p>
爹弄死了他自己的一个儿子，也就是他姬成峰的同类；</p>
而另外几个同类，居然都能提早预判到这个结果，偏偏他后知后觉；</p>
都是一个爹生的啊，</p>
凭什么啊！</p>
姬成玦眼帘微垂，</p>
平淡道；</p>
“姬家男儿，流血不流泪，出息。”</p>
当弟弟的这般对哥哥说话，是很没礼数的，但这话从姬成玦嘴里很正常地说出来，姬成峰也很正常地听进去了。</p>
他擦了擦眼睛，</p>
强行平复起心绪。</p>
姬成玦则绕过了姬成峰，走到宫门外的官道上。</p>
姬成峰有些好奇地回过头，看向自己身后。</p>
那里，</p>
一群年轻官员齐齐走来，和其他大臣所不同的是，这些年轻官员身上缠绑着的，不是象征着伤感悲哀的白布，而是喜庆的红布。</p>
他们没有沉默，也没有哀悼，他们的脸上，居然还带着笑意。</p>
他们大笑着，一起走了过来。</p>
姬成峰认出了他们中不少人，这里头，绝大部分都是这几年的进士出身官员。</p>
“大胆，尔等竟敢如此放肆无礼！”</p>
上朝时，</p>
宫门外和宫门内，都是有负责秩序的宦官存在，他们手持皮鞭，于宫门开启上朝时挥舞，同时，也担负着维持秩序的职责。</p>
而后者，通常意义上，很少会被顾及到，因为能上朝的官员，都会在意自己的身份，不敢失仪。</p>
然而，今日是三皇子发丧的日子，先来的群臣，都在哀悼，唯独这帮人，却穿着刺目的红过来，笑声不断。</p>
这群人的为首者，正是这几批进士出身官员中晋升最快的胡正房，年纪轻轻已经是户部侍郎，这里头，有其自身勤勉的因素在，自然也有姬成玦的因素在。</p>
胡正房面对着眼前呵斥自己众人的宦官，</p>
大笑道：</p>
“敢问公公，我等何来放肆之说？”</p>
“今日乃是陛下下旨为三殿下发国丧，正当举国同哀，尔等居然………”</p>
“让开！”</p>
胡正房忽然上前一步，胸膛近乎抵在了这个公公的身子。</p>
公公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当即意识到自己失了体面，马上举起自己手中的鞭子。</p>
就在这时，</p>
公公的手被身后的一只手抓住了，他有些恼怒地回过头，随即一脸愕然，因为抓住他手的，正是六殿下姬成玦。</p>
“六殿下，您，您这，您这是………”</p>
“问清楚了再说，他们，都是国之栋梁，必然不会行无端之举，倘若冤枉了人，这一鞭子下去，就什么都无法挽回了。”</p>
公公闻言，顿时一惊。</p>
他当然清楚这群进士出身的官员平日里有多抱团，而且也明白，未来再过个几年，大燕朝堂上，这些进士出身的官员，他们的比重必然会越来越大。</p>
自己先前若是一鞭子下去，皇宫的威严是保护住了，但他的这条小命，多半是得丢了。</p>
公公看向姬成玦的目光里，带上了一抹感激。</p>
他其实没想到那一茬儿，真正能调动这群进士出身官员的，不正是眼前这位六殿下么？</p>
这在大燕朝堂上并不是什么机密，之前好几次朝堂政争之中，这群进士出身官员其中不少都充当了六殿下的马前卒。</p>
姬成玦看向胡正房，大声道：</p>
“给孤，一个解释。”</p>
随即，</p>
胡正房以下，</p>
其身后一众身披红带的官员一同拱手行礼。</p>
胡正房开口喊道：</p>
“我大燕，八百年祖宗社稷，是如何保下来的？</p>
是靠着祖祖辈辈世世代代燕地儿郎与蛮族死战，与他国死战，才得以庇护宗庙至今；</p>
我大燕传统，</p>
但有外敌来犯，</p>
战死者，发喜丧；</p>
送丧者，着红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