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话，怎么变得这么直了。”</p>
三皇子的事，对外看来，是因为他犯了错，被燕皇惩戒。</p>
但本质上，他算是撞到了靖南侯的刀口上，因为在废了他后的当天晚上，靖南侯屠灭自己满门。</p>
他，本质上其实已经被燕皇当作了靖南侯发发脾气的一个宣泄口。</p>
对于燕皇而言，一个儿子而已，和一个田无镜比起来，这个儿子又算得了什么？</p>
所以，靖南侯一日不死，三皇子一日不可能出湖心亭。</p>
姬成玦叹了口气，道：“因为不想装了。”</p>
“哦？”</p>
三皇子轻疑了一下，而后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红烧肉，送入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道：</p>
“味道很不错，肥而不腻。”</p>
“你弟妹亲手做的，你多吃点。”</p>
“好。”</p>
三皇子开始很认真地吃饭，姬成玦则默默地喝酒。</p>
兄弟俩在之前，其实关系就谈不上什么亲近，哪怕到此时，也依旧没什么热乎劲儿。</p>
终于，大半饭菜都进了肚子后，三皇子发出一声满足的长息，道：</p>
“好久没吃这么饱了，今晚，又得肚子疼了。”</p>
他的身子本就有创，湖心亭这个地方也不是个修养之所，所以就留下了病根。</p>
其实，他看起来的年纪已经比真实年龄要老很多很多了。</p>
“有把握么？”三皇子问道。</p>
“这种事儿，哪里能谈得上把握，父皇是天，我们哥几个再怎么斗，都是父皇面前竹篓里的蛐蛐儿。”</p>
“我帮不上你什么。”三皇子说道。</p>
这位昔日被称之为大燕文脉传承者的皇子，自从被打入湖心亭圈禁后，基本就已经废掉了，不仅仅是其身体，还有他原本手头上的一些势力。</p>
“哥，你就算不在这里头，在外头，在弟弟眼里，你也帮不了什么。”</p>
“你这话，说得好伤人。”</p>
“抱歉。”</p>
“我在这湖心亭里，其实也能看看一些朝廷的邸报，所以，还是大概知道外头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事。”</p>
“比如，咱们大燕的平野伯？”</p>
“你故意刺我？”</p>
“想看看你反应，毕竟，你也是知道的，咱们这群兄弟，打小就不习惯玩儿什么手足有爱，也就二哥现在是太子了，所以会特意表现一下。”</p>
“我知道，平野伯，是你的人。”</p>
“哎哟，哎哟，哥，弟弟我还真没脸说这句话，人家现在是平野伯，雪海关总兵，靖南侯面前的第一等红人。</p>
可不是弟弟我门下走狗。”</p>
三皇子看着姬成玦，沉默许久，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最后洒然一笑，</p>
道：</p>
“本来不打算说的，怕你觉得我在挑拨，但还是说吧，因为你也清楚，我现在根本就没必要挑拨了，于我现在的处境而言，已经不奢望离开这里了，干干脆脆地赐死我，反而也是一种解脱。</p>
我现在，还记得，那一日郑凡对我出手时，他的目光。”</p>
“您说。”</p>
“在他的眼睛里，我没看见丝毫敬畏，他，根本就不敬畏我等身上的天家血脉。”</p>
不敬畏天家血脉，</p>
其本意就是，</p>
不敬皇权。</p>
姬成玦笑了笑，“我早就知道了。”</p>
“嗯。”</p>
“但，哥啊，咱们这身上的血脉，有什么稀奇的？哥，你知道你当初为什么会自作自受么，那帮儒生在你耳边整天吹什么正统，什么大义，什么君为臣纲，你居然真的信了。”</p>
三皇子嗫嚅了一下嘴唇。</p>
姬成玦举起酒杯，自顾自地喝了一口，道：</p>
“说白了，要不是眼下坐在龙椅上的，不是咱们父皇，你说，镇北侯和靖南侯，啧啧啧，谁压得住？说不得早就兵马直入燕京改朝换代了。</p>
什么狗屁天家血脉，人啊，就容易犯这个毛病，日子过好了一些，椅子坐高了一些，就总觉得自己似乎与众不同，天然高其他人一等。</p>
咱大燕的百年门阀，也已经雨打风吹去了，说在乎，那是假在乎，别人可以对着你自己说在乎，但你不能真的以为，他们会在乎。</p>
所以啊，弟弟我刚找的媳妇儿，就是一个民女，我丈人是杀猪的，我大舅哥，也是杀猪的，他们杀猪的本事，贼爽利。”</p>
“呵…………呵呵呵。”</p>
三皇子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像是有眼泪在滴落。</p>
“六弟，我年纪比大哥和二哥小一些，记事，也比他们晚几年，早年间，好像曾听一位老臣说过，说在六弟你小时候，父皇对你甚是喜爱。</p>
只是我一直对此不以为意，因为那时，在我眼里，六弟你就是一个闲散王爷，混吃等死浑浑噩噩罢了。</p>
现在想想，确实是我目光浅薄了。”</p>
“别介，二哥就算记事早，现在也没正眼瞧我呢，更别说三哥你了。”</p>
“所以，你现在打算换个活法？”</p>
姬成玦点点头，道：</p>
“换个活法，赌上身家性命，老婆孩子，正式向世人宣告，我，姬成玦，要夺嫡，要跟二哥争东宫之位。”</p>
“既然你的大婚要到了，那么二哥的婚事，应该也要续上了吧？”</p>
“嘿嘿嘿。”</p>
姬成玦仰起头，连续笑着，笑得最后干咳起来。</p>
“怎么了？”三皇子问道。</p>
在三皇子看来，自己为什么没有离开湖心亭的希望，甚至连得到一次干脆了断的希望也没有，正是因为其中牵扯到了靖南侯。</p>
而一旦太子和镇北侯府结亲，等于是又上了一层保障。</p>
姬成玦伸出手指，放在了自己嘴唇上，道：</p>
“我不敢说。”</p>
“为什么不敢说？”</p>
“或者，也是不想说吧。”</p>
姬成玦站起身，东西也没收拾，准备离开了。</p>
自始至终，三皇子都没问姬成玦为什么要来湖心亭看自己，姬成玦也没想去解释这个问题。</p>
待得姬成玦转过身往外走时，</p>
三皇子喊道：</p>
“等你孩子到练大字的年纪时，找我来要字帖，我今天就开始准备。”</p>
姬成玦没停步，没转身，甚至都没回头，</p>
只是抬起手挥了挥，</p>
“谢了，哥。”</p>
……</p>
两日后的上午，</p>
礼部板凳员外郎陈子由穿着他的官服，左手提着一筐红鸡蛋，右手提着一沓新衣，来到了皇子府邸门口。</p>
他似乎没打算进去，而是将放着红鸡蛋的篮子先放在地上，随后抱着那一沓新衣服，靠在了石狮子上歇脚。</p>
约莫一刻钟后，</p>
姬成玦从里面走出来，在其身后，跟着张公公。</p>
六皇子今儿个一身朝服，胸口系着红花，张公公也是换了一件新的宦官服，还特意配了一把新的拂尘。</p>
陈子由已经靠着石狮子在打瞌睡了，还是张公公上前轻拍醒了他。</p>
“陈大人？陈大人？”</p>
“哦，啊，啊！”</p>
陈子由伸手，擦了一下自己嘴角的口水，目光先看向张公公，随即又落在了姬成玦身上。</p>
紧接着，他提起鸡蛋赶忙过来，道：</p>
“殿下，这一篮子鸡蛋是昨晚下官和妻女一起描的红，这新衣，是下官妻女亲手缝制，送予殿下，祝殿下新婚大吉，早生贵子！”</p>
姬成玦看着陈子由，点点头，道：</p>
“陈大人有心了。”</p>
张公公马上上前，接过了东西。</p>
陈子由则再度躬身道：</p>
“殿下，还请请出何氏。”</p>
姬成玦闻言，道：“我家夫人昨夜就不在这里了。”</p>
“这………”</p>
陈子由有些惊愕。</p>
按照原本的礼仪流程，应该是由宫内派出一支禁军，配合京府衙役一同护送花轿和六殿下从百花街走，再入宫面圣。</p>
仪式简单，甚至有些单调，但这已经是陈子由所能争取到的最多了。</p>
他就是一个坐冷板凳的员外郎，能有多少薄面？</p>
而且，那些真正的各部大佬，也都很默契地对这件事袖手旁观，就连陛下，也并未对大婚下发制式规格上的旨意。</p>
“怎么着，哪里有娶亲娶亲，让自家媳妇儿从自己家里出来，转悠一圈后又回去的道理？</p>
陈大人，您娶亲时，是这么个流程么？”</p>
“殿下，可是，可是何氏是民家女。”</p>
“民家女怎么了，既是我的妻子，我就不会让她受这份委屈，按大燕风俗，夫妻成婚有远嫁者，当以夫家之地择一亲朋，认其家为宿，新郎官再从那里将新娘子接回来。</p>
我大哥成婚时，我嫂子不也认了赵九郎夫人为义母，我大哥不也是从赵九郎府里将嫂子接出来的？”</p>
“但，但，但是……”陈子由深吸一口气，还是把话讲了出来，“殿下，宰辅收大王妃为义女，乃是陛下旨意，您这里可没有啊。</p>
殿下若是想，前些日子应该去求陛下下旨赐定才是，今日乃是大婚的日子，殿下应遵循规矩。”</p>
“规矩？”</p>
“就是下官前几日送入府中的章程。”</p>
“哦，孤没看。”</p>
“…………”陈子由。</p>
“规矩不规矩的，没什么意义，另外，禁军那里孤昨夜也派人去传了消息，让他们今儿个歇息不用来了。</p>
二哥上次大婚，禁军出动了一共十个标，到我这里，只有一个标，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这么一对比起来，孤这里也未免太寒酸了一些。</p>
京府的衙役，孤也派人通知了，也不用来人了。”</p>
“殿下，那这可这么办，距离吉时已经很近了，下官马上去通知，让他们……”</p>
“不必了，陈大人，你是父皇指派给孤这次大婚的司仪，有你在，就行了，下面，陪着孤去迎亲吧。”</p>
陈子由这才想起来先前六殿下说何氏女已经于昨晚被送走了，当即问道：</p>
“殿下，敢问何氏现在何处？”</p>
“奉新夫人处。”</p>
“奉新夫人？”</p>
奉新夫人是当今陛下的乳母，陛下是吃着她的奶水长大的，陛下登基后，赐诰命，赐宅邸，同时，奉新夫人之子，也就是陛下的奶哥哥，则老早地就在密谍司里做事，姓陆，叫陆冰。</p>
可以说，京中权贵，若是以清貴论处，奉新夫人府当属第一。</p>
因为马踏门阀之后，在大燕，在燕京，能真正可以让当今圣上低头认小的人，陛下见了她，是要恭恭敬敬喊一声“乳娘”的。</p>
而陆家，一向极为低调，奉新夫人平日里基本都是在家念经，不闻外事，陆冰在密谍司职位不低，却为人格外谦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