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险些跳起来,撇撇嘴小声说:“与其在这里说我,还不如去说说宝玉呢,和秦钟好的是他,又不是我。”探春道:“我只管你。宝玉怎么样,自有老太太和太太留意,再不济,他屋子里的下人也有劝谏之责,我这个做妹妹的好不好歹不歹的说个什么。”贾环道:“行了,我是秦钟那样儿人么?从小到大,你何曾见着我吃丫头嘴上的胭脂来着?我也犯不着和个尼姑厮混。秦钟那样,是他味特殊。”探春笑道:“这样便好,大家的公子,行事放尊重些是好的。人重自重者。你就要出去上学了,外头龙蛇混杂,不知有什么的人,一人一心,都搁在自己肚子里,旁人是瞧不见的。依我说,宁可徐徐着来,交朋友前先看看性,免得误交了不好的朋友。”贾环笑道:“不然怎么说姐姐和我想得一样呢。”
国子监中有规定,学生平日里住校舍,一旬休假一日。故而贾环这一去,可以想见得,日后便少在家中了。众姊妹都有些离愁别绪,几日间陆续或遣了丫头或亲身送了礼来,迎春是一件扇套,探春是一个荷包,黛玉是一只香囊,惜春是一张画。贾环收了,一一还礼不提。
这日是离家前的最后一日。吃过晚饭,贾环洗了头,散着湿发坐在灯下,手里拿了一册在看。霁月清点了一遍要带去的东西,忙完了,坐在床沿,看着贾环的后背,只觉心里空落落的难受,眼睛里不觉滚下珠泪。
贾环正看得有些倦意,眼前的灯光也昏暗了些,正要寻小剪子剪剪烛花,耳中就听得一阵若有似无的啜泣声。回头一看,原来是她在低着头拭泪。一怔,笑道:“哭什么呢,又不是不回来了。日后学里放假,我还回来看你们的。”霁月忙摆摆手,勉强笑道:“没有什么,就是心里发酸,过会子就好了。”贾环索性放下,过去安慰她道:“平日里我在家,你们忙着我的事,又不得闲儿。如今我走了,你们可得好生松快松快了罢,这会子又哭得什么。这要是我,还乐不得呢。”霁月情知他是逗自己笑,噗嗤一声道:“哪里有这样的。”伸手慢慢的抹着泪。又殷殷地嘱咐他道:“去了学里,凡事自己留心,别指望他们,他们还要他们的老子娘操心呢要是指望着他们,没的白白靠坏了你。冷了添衣,饿了吃饭,别心疼他们,你不出声说话儿,他们才懒得动呢。”贾环一句一句的答应了,又道:“往后我就不大着家了,凡事都要你多上心。蕊虽是个机灵人,到底不如你稳重,小蝶又是个倒三不着两的,和姨娘差不多的人物,还得要你总着才好。我不在时,外头送进来的帖子你就收了放起来,别叫人混拿了去,待我回来处置,外头送进来的东西也照此办理。”霁月应了,又问:“还有什么要嘱咐我的?一总说了才好。”贾环想了一想,笑道:“还有一件事,我知道你们各人都有处得好的小姊妹,闲了时走动走动,这也是人之常情,我是不反对的。只是有一条儿,不许弄到这屋子里来吃酒打牌一概不许,人多手杂,最容易失落东西。倘有个什么,我是不依的。”霁月忙道:“我记住了。你放心,你不在家里,我断断不叫她们胡闹的。”
蕊在外头叫道:“睡罢,不早了。”声音里带着几分被吵醒的不满。贾环应道:“这就睡了。”于是熄灯卧床,一宿无话。
次日一早,贾环忙忙的吃了几口粥,换过衣裳出来,遥拜过了贾母,又去王夫人的院子里磕了个头,房里拜别了父亲,一出来,竟见姊妹们相偕等在外头送他。一路出了二门,众姊妹不能行了,探春拉了他手,嘱咐道:“在学里用心即可,不必太想家。”他应着去了,好一会儿回头去看,仍能看见姊妹们的身影,黛玉浅黄色的裙裾尤为显眼。
出了角门,早有管事的套了车等着,三四个小子费力地抱着包袱抬着箱子送上车去。那管事上来问道:“三爷,咱们走吧?”贾环点点头,却不说话,只领头进了车里。
车夫甩了甩鞭子,口里轻轻吆喝一声,马车就缓缓的行动起来。贾环心里说不出是激动还是平静,只觉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一缕小风吹进帘子里来,他才感觉到自己的手心里潮热得出了一手心的汗。在心里嘲笑了自己几句,渐渐的也平静下来。车马辚辚而行,他一个人坐在安静的车厢里,不由昏昏欲睡起来。
不知走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那管事的声音从车窗传进来:“三爷,到了,请下车罢。”贾环打了个呵欠,空着手就下来了。
本朝的国子监还是在前朝的旧址上,只是把旧房子稍作了几分翻新,因此建筑风格仍是前朝的,看起来略显怪异,黛瓦飞甍,山石流水,青衫大袖来来往往,又有一种别处难见的文气。领路人一路介绍,十分周到,贾环微笑着点头,并不胡乱打量,心中对此人印象颇好。
如此到了一处厅堂,贾环趋步而入,迎面挂着孔老夫子的大幅图像,两侧图画亦是儒门故事。那领路人带着他找到一位管事模样的山羊胡须中年人,说明情况,冲他笑了一笑,便退出去了。那中年人也客客气气的带着他办完了一应事宜,最后将他安置在了一间校舍,笑道:“和您同住的那一位最近家里有事,回家去了,几日后方回。您有什么事,只管找我。我姓张。”
贾环也客气地笑:“麻烦您了,都很好。”出门送了那张管事走,回来便打量起了这间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