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远衔恩命到朝鲜(3 / 3)

英雄志 孙晓 7340 字 2021-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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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风宪满心疑窦,自也答不上来。他见这名武官手掌暗藏黑气,其余随从也是目光深沉,指节突出,想来都练有奇门功夫。他越看越觉不对劲,便朝徐尔正身边走近几步,暗做保护。

朝鲜武官共计六人,前一后五,堪堪来到了船上,眼见众人在等候自己,那带头武官便笑了笑,抱拳道:“中国朋友们,在下姓申,双名玉柏,适才多有惊扰,还请诸位莫怪。”

崔轩亮一旁瞧着,看那申玉柏体型魁梧,英气勃发,一口汉话说得是道道地地,浑然便是个北国英雄,再看他背后五名男子也是身材高大、样貌豪迈之人,满船水手与他们一比,身材竟都矮了一截。

正瞧间,忽见申玉柏的目光朝自己望来,崔轩亮不由脸上一红,忙也把胸膛一挺,显露了高大身材,嚅嚅地道:“你......你好。我叫崔轩亮......今年十七岁......”正要糊里糊涂的过去寒暄,却给叔叔一把扯住了,听他责备道:“别乱说乱动,让徐伯伯上前说话。”

徐尔正曾经出使朝鲜,地位非同小可,遇上这等场面,自该让他出面应付。只听老人家咳了咳嗓子,挽了挽袖子,摆足了天朝上国的面子,方纔摇头晃脑地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昔年汉城一行,老夫拜谒‘神功大王’德辉,把盏言欢,不甚快意。”

那申玉柏原本神色自若,隐隐有几分傲然。可乍听对方认得自家国王,脸色却是一变,竟然吭不出声了。又听徐尔正叹道:“奈何时光匆匆,海天阻隔......老夫自归国以来,虽说日夜记挂贵国主,却是苦无音讯,不知他老人家近日安好否?”

申玉柏急忙躬身下拜,慌道:“不敢有瞒先生,敝国主‘神功大王’已然仙逝,目下我朝鲜国王已是‘神功大王’第三子‘忠宁大君’......”

还待要说,却给徐尔正打断了话头,听他颤声道:“什么?神功大王过世了么?这......这从何说起......”说着说,竟已放声大哭起来,其状甚哀。一众朝鲜武官则是急急跪倒,慌忙道:“大人节哀、大人节哀,我等不敢请教天使名号?”

天子使臣,简称天使。听得自己升天了,徐尔正泪流满面,内心却是飘飘然地,好似法力无边。他不急于报出名号,只擦拭着泪水,吟起了诗歌:“远衔恩命到朝鲜,独羡东藩世代贤,风俗允淳千里地,声华遥达九重天,明时讲学开书阁,清昼崇儒设丰筵......”

听得这首“赠朝鲜国王李芳远”,众武官如中雷击,不待听他文诌诌的念完,便已大磕其头:“天使在上!我等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太常寺三品少卿‘颐庄先生’徐大人在此,失礼之罪,还乞宽恕!”说着伏拜在地,诚惶诚恐,无以复加。

见得徐老头的面子如此之大,众船伕自是为之一惊,那崔轩亮也是一脸错愕,忙道:“叔叔,这徐伯伯不是叫做‘尔正’么?什么时候改叫‘颐庄’的?”

崔风宪低声道:“‘颐庄’是他的字号,你乖乖听着,别再说话。”

这徐尔正打架虽说不行,可这等应对外交之事,却是个天生好手。不过洒下几滴泪,便惹得对方跪了一地,差点没把脑袋磕破了。他收了泪水,狠狠吸了一口鼻涕,便朝海上吐去,随即上前扶起,叹道:“唉......人孰无死,纵是帝王将相,也是一般......不知近来汉阳局面如何了?国政可还安宁么?”

“汉城”古称汉阳,当年李成桂开创朝鲜之时,便诏令此地为国都,后改名为汉城。徐尔正卖弄学问,改用古名,自也是要吓唬那申玉柏。果然那人甚是老实,登时一脸惶恐,道:“请天使放心。我主‘忠宁大君’自即位以来,励精图治,政治清明,国势蒸蒸日上,必能慰‘神功大王’在天之灵......”

这位“忠宁大君”讳“祹”,乃是开国大君李成桂之孙,神功大王李芳远的第三子,正是后世尊称的“世宗大王”。他任内将国势推到了极点,非但创制朝鲜文字,改革两班政治,甚且还出兵讨伐女真,足称朝鲜史上第一明君而无愧。

两人拉拉杂杂的闲扯,崔风宪却是目光锐利,他见朝鲜战船一左一右,仍然挟持著自家座船,惟恐生出事来,便行到徐尔正身边,低声道:“大人,此地不宜久留,你要他们把船驶开,咱们得赶紧走了。”

苦海本为兇险之地,徐尔正早就有意离开,当下咳了一咳,朗声道:“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老夫与诸位异域相逢,相见恨晚也。无奈我等赶路在即,不克久留哉。盼诸位返国后,能向贵国主转达问候之意,老夫不胜之喜、不胜之喜。”长篇大论后,便拱了拱手,作势辞别。

徐尔正逐客令已下,照理对方便该识趣离开,可那几名朝鲜武官却似听不太懂说话,只是互望几眼,动也没动上一步。徐尔正明白自己说话文白相杂,难免让人一头雾水,便又道:“申大人,老夫好忙,难以久留,这就再会啦。”

这话说得不能再白了,纵是痴儿疯子在此,也该听得懂说话。谁知那申玉柏却似耳聋病发,又似哑病发作,竟然默不作声。徐尔正有些烦了,便向崔风宪双手一摊,示意无计可施。

崔风宪凝目去看,只见那几名朝鲜武官状似低头不语,实则眼角都在四下打量,那申玉柏尤其厉害,看他目光锐利如鹰,直把甲板上的人众一个一个瞧过,当是在察看什么。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崔风宪明白对方必有图谋,可也不容他们死皮赖脸的混下去,当下瞇起了眼,便朝老陈努了努嘴。那老陈甚是机灵,一见老闆的眼讯,立时仰天打了个天大哈欠,暴吼道:“太阳下山啰!差不多也该吃晚饭了,谁去捕个鱼来呀!”

“是啊、是啊。”一听此言,老林也是狂喊大叫:“记得多添几幅碗筷啊,咱们可有客人来啦!”说着“一二三四五”地点起了人头,兀自喊道:“老兄!你们吃不吃荤啊!”

这几人一搭一唱,都在讥讽对方脸皮奇厚,死赖着不走。那几名朝鲜武官倒也定力过人,只如木头般站著,想来便算吼破了喉咙,他们也是不动如山。

崔风宪火大了,便从地下捡起了一根大木棍,如土匪般地晃了过去,森然道:“老弟,我跟你直说吧!咱们徐大人和烟岛的魏宽魏大哥约好了,两人今晚要一起喝酒!你现下死拦着徐大人,到时魏岛主等不到朋友,心烦苦恼,定会派出大批舰队来找,那咱们可就过意不去啦!”

方今东海第一武力,便是魏宽手下的烟岛舰队。崔风宪如此胡吹大气,意思便是警告对方,他尚有大援未来。倘使申玉柏执意不放人,双方难保不大战一场。

申玉柏听得威吓,却只点了点头,反问道:“阁下是什么人?”崔风宪拿起了棍子,自在掌中轻轻拍打,狞笑道:“敝姓崔,以前也是个武官,现下做点小买卖维生。”

听得对方也是武官,申玉柏轻轻哦了一声,他转过目光,忽见崔风宪腰中插着一柄匕首,当即道:“原来阁下是‘三宝太监’麾下武官,在下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崔风宪笑道:“好说、好说,在下是‘三宝公’手下最不成材的伙计,武功差、本领低,不过要打发几个不识相的混蛋,那也绰绰有余了。”

听得崔风宪满口狠话,难免惹得对方恼火。徐尔正吓了一跳,忙道:“震山,你......你收敛些。”崔风宪哼了一声,还未回话,那申玉柏却已微笑道:“徐大人,人家是海上前辈,年纪又比下官为长,脾气大点也是应该的。”说着微微欠身,示意恭敬。

都说“礼多人不怪”,这申玉柏样貌堂堂,举止也是周到,众人心里都有几分好感,崔风宪放下了棍子,笑道:“好啦,申老弟,咱们不来这套官场文章。你大张旗鼓地拦下咱们的船,究竟想干什么?这就交代吧。”

申玉柏必恭必敬,躬身道:“多蒙前辈指正。在下也就明说来意了,我想去你们的舱里瞧瞧,可以么?”听得申玉柏要去内舱,满船水手全傻了,崔风宪也是微微一凛,道:“老弟好端端的,为何要看我们的内舱?”

申玉柏淡然道:“没什么,只是心里有些好奇,不知方不方便?”崔风宪想也不想,径道:“不方便。”申玉柏眉头一皱,道:“为何不便?”

崔风宪没说话了。想他一辈子在海上打滚,不知见过多少官府索贿、海盗打劫之事,听得有人要藉故进去内舱,如何愿意答应?当下走到了一旁,假作忙碌状,不加理会。

徐尔正怕双方闹僵了,便缓颊道:“申大人,是这样的,咱们内舱里住的全是女眷,都是老朽的家人,恐不便与外客相见。盼请见谅了。”一旁崔轩亮立时插口道:“是啊,小茗、小秀很害羞的。连手指都不能让男人看到。”

徐尔正份量非小,连他也这般说了,申玉柏除非恃强相逼,否则也是无计可施。崔风宪打了个哈欠,道:“申大人,怎么样啦﹖你愿意走了么﹖”

申玉柏摇头道:“不行,我还不能走。”崔风宪心火暗生,道:“那你想怎样?难不成要把咱们的船扣下来?”申玉柏摇头道:“阁下言重了。实不相瞒,我们此番进入谜海,仅为寻找一人而来。倘使诸位知道那人的下落,还请不吝示下。”

对方终于说上了正题,崔风宪心下一凛,便与徐尔正对望一眼,道:“你们想找什么人?”

申玉柏淡淡地道:“我找的是个东瀛人。”

“东瀛人?”此言一出,众皆惊疑,崔轩亮咦了一声,立时道:“叔叔,我们刚才不是......”眼看侄儿张口欲说,崔风宪自是嘿了一声,忙伸手过来,将他的嘴掩住了。

申玉柏何等精明,早在留意船上众人的一举一动,待见崔风宪如此举动,心下更无怀疑,已知那东瀛人必在船上,他行上两步,朗声道:“诸位朋友,我要找的那位东瀛人,脸上有条刀疤,从左至右,长曰四寸!此人恶性重大,向来杀人不眨眼,诸位若有他的消息,务请相告,切莫自误!”

崔轩亮讶道:“恶性重大?莫非......莫非他也是个倭寇么?”申玉柏奋力颔首:“没错,小兄弟若知道那人的消息,这便请说出来。我等自会重重酬谢。”说话间,便从属下手中接来了一只木箱,将之打了开来。

面前金光闪闪,盒里盛满了金条,色泽精纯,成色极佳,众水手自是看得呆了,申玉柏道:“我等出门在外,没带什么值钱东西,这里有三百两黄金,不成敬意,希望各位给个方便,让咱们早些找到那名要犯,敝国上下同感庆喜。”

三百两黄金,足抵六千三百两龙银。众船夫望著那包金子,莫不怦然心动,看这几年海上生意不好,老闆早已背了一身债,怕连粮饷也发不出了,倘能有这百两黄金入袋,自也不无小补。老陈附耳过去,低声道:“二爷,您意下如何?”

崔风宪皱眉道:“这事不大对。”老陈低声道:“怎么不对﹖”崔风宪沉吟道:“你忘了么?方才那东瀛人带著什么东西?”老陈心下一凛,道:“永乐勘合符。”

崔风宪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看事有奚窍,咱们得小心应付着。”

先前那名东瀛人随身携带“永乐本命勘合符”,纵使不是幕府的家臣,也该是出身东瀛官家的贵族。否则寻常倭寇毫无见识,又怎知“勘合符”有何用途?依此观之,这批朝鲜武官并未说出真实来意,此事恐怕另有隐情。

正交谈中,那申玉柏却悄悄走向了崔轩亮,低声道:“小兄弟,你是他们当中最有见识的,你要是晓得那倭寇躲在什么地方,可否带我去找?”说著捧起那盒金子,便朝崔轩亮手上送来。

崔风宪的海船极大,长有二十丈,宽达六丈,上下舱共计六十几间房,若要一一清查,恐怕花上半个时辰不止。都说拿人手软,那崔轩亮是个实心少爷,手上捧了黄金,心里便虚了,喃喃便道:“好......好啊,不过我......我得先问过我叔叔。”申玉柏摇头道:“小兄弟,那倭寇极是狡猾,你若是去问你叔叔,恐怕会误了时光。”

崔轩亮茫然道:“误了时光?为什么啊?”申玉柏道:“那倭寇厉害得紧,你船上若有金银珠宝,他定会窃了走。要是有姑娘妇女,恐怕更要被他玷污。你再不去找他,恐怕就迟了。”

崔轩亮闻言大惊,想起小茗、小秀的玉体清白,正要开口答应,却给人一把扯到了背后,正是崔风宪来了。他嘿嘿一笑,把那盒金条扔到了地下,道:“申老弟,我这侄儿是个傻的,什么骗徒同他胡扯,他都要信以为真。来,你老兄里积著什么习气,只管冲著你亲爷爷放,老子亲自给你闻香。”

申玉柏笑道:“崔大爷说得是什么话?我瞧令侄聪明伶俐,哪里傻呢?我看您就宽宽心,让令侄陪我聊聊,咱俩要是聊得来,您不也能发笔横财么?”说着指向那箱黄金,示意相送。

崔风宪哈哈一笑,便朝海里吐了口痰,道:“老弟,爷爷这儿先教你几件事,第一,你亲爹行二,所以不是崔大爷,是崔二爷。其二,我这侄子是丑是美、是傻是呆,不劳你这外人置评。至于你说得横财呢......”说著说,便又暴吼一声:“来人!把东西扛出来!”

听得二爷又要耍狠了,老陈只得苦著臭脸,慢吞吞地回去舱里,扛出了一只小木箱,放到了甲板上。崔风宪用脚踢开了箱子,厉声道:“瞧清楚!五百八十七两黄金!你们要是肯乖乖滚蛋,老子便把这钱赏了给你,也好教你们兔崽子发笔横财!”

眼看二爷打肿脸充胖子,老陈老林自是心惊肉跳,看这箱黄金压根不是崔风宪所有,而是几个中原富商托他来採买燕窝之用。倘使真把钱给了人家,到时二爷不免又要跳海了。

甲板上一片寂静,此时雾气渐浓,天气渐寒,双方的火气却是越来越大,随时都能翻脸动手。崔风宪怕对方先下手为强,忙挡到徐大人面前,森然道:“老弟,咱们已是话不投机了。我现下两条路给你,要么,咱们硬碰硬打上一场,要么,你即刻下船滚蛋,你怎么说?”

申玉柏微微一笑,道:“崔大爷多大的火气啊?其实要我走呢,一点也不难,不过你要翻脸动手呢,下官也不来怕,只是贵我两国一向是唇齿相依、和气为贵......”

崔风宪听他言语不着边际,不知在说些什么,他心下不耐,正要截断话头,猛听尖叫声窜起:“你是谁?为何抓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