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一连几天，彼得每天早上都来给安娜敷药，时不时拉着她聊聊最近的情况。她身上的许多伤口逐渐好转，大部分淤伤都消了肿，甚至没有增加更多伤口，精神状态也因此慢慢恢复了一些。</p>
她整个人看上去已经不似往日那般颓废，开始跟几个比较活跃的女同学有少量来往，成绩也在稳步回升，甚至在文科与艺术成绩上一跃成为了班级的前几名。</p>
彼得看在眼里。</p>
这天傍晚，彼得完成了一天的工作，收拾好东西，长舒了口气，低头看了眼表——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于是抬腿迈步，准备回家。</p>
一推开门，迎面却是安娜的笑脸。</p>
“安娜？伤怎么样了？”</p>
“托您的福，大部分已经快好了。嘿嘿，不瞒您说，我最近刚刚在便利店找到了一份兼职。”安娜腼腆地笑了笑，低下头去，似乎邀功请赏一般地朝着彼得凑近了点。</p>
彼得轻笑两声，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干的不错嘛。说吧，来找我有什么事？”</p>
“那个……”安娜低着头拨弄了两下手指，又习惯性地绕了绕头发，终于鼓起勇气，仰头盯着彼得的眼睛，用力一字一句说道，“彼得老师，我、我想申请担任文学课代表！”</p>
“哟？说说看你的理由。”彼得眉毛一挑，心想有点意思，且听她接着讲讲。</p>
“您知道的，我、我对文艺方面比较擅长和感兴趣，个人也、也愿意承担课代表相应的职责……”安娜有些磕磕绊绊讲着，紧张地捏住了裙摆。</p>
彼得微笑着看着她。</p>
看来自己这些天的努力颇有成效。这个孩子已经逐渐打开了自己的内心，克服了某些恐惧，开始主动表达一些自己的想法了。</p>
看来，不出意外的话，安娜很快就能自己妥善解决这一切，回归到正常的学习生活中来，针对这孩子生活环境的调查也不用开展……</p>
“……还有就是，这样就能、能多呆在老师身边……老师？您在听吗？”</p>
“嗯？啊，”彼得猛然中断了刚才的思绪，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行，你的想法我已经了解了，我会考虑，明天给你答复。”</p>
“谢谢老师！”安娜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蹦蹦跳跳地跑出几步，不忘回头嫣然一笑，冲着彼得招了招手，“老师再见！”</p>
彼得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同她告别。</p>
从那孩子眼中，他看到了光。</p>
他看到了都市未来那么一丝的可能性。</p>
这份光……恐怕在后巷中，也只有在这种被“邻里守望”密切保护的社区学校里能看到了。</p>
外面的血流成河，绝非这里的小小悲欢可以比拟的。关于这一点，他亲眼目睹过。</p>
彼得凝视着安娜离去的背影。</p>
等等，自己在来到这里当文学老师之前……做过什么来着？</p>
……你会迷失。</p>
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回荡在脑海中，让彼得心中隐隐有一种不对劲的感觉。</p>
他……回想不起来自己的过往。</p>
但他记得，自己曾经也有过那份象征着希望的光芒。</p>
……</p>
随后的第二天，安娜没有在早自习前找彼得换药。</p>
“哎，这孩子……估计是觉得伤好得差不多了，就懒得来这里了吧。”彼得无奈地耸了耸肩，提起手提包向教室走去。这节早自习由他负责。</p>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班级里也没有安娜的身影。</p>
或许今天她请假了？</p>
明明自己昨天思虑再三，鉴于她的成绩正在好转，正好原来课代表的位置也有空缺，彼得正决定把文学课代表这个职务交给她、让她高兴高兴呢。</p>
怀着一些疑惑，彼得在早自习结束后离开了班级。</p>
他的余光突然瞟到了女厕所门口闪过的一个身影。</p>
那是……安娜？</p>
彼得有些不满——嘿，这小子，才恢复几天，这就开始躲厕所旷课了？</p>
快步走到女厕所门口，彼得清了清嗓子，稍稍严肃了一下表情，向里面喊道：“安娜？出来。”</p>
“……”安娜躲在厕所里没有出声。</p>
“出来，我看到你了。别让我说第三遍。”</p>
“是……”</p>
一声细若游丝的声音从洗手间内飘出，安娜慢慢腾腾地推开隔间的门，低着头向门口走来，一副认错的样子已经摆好了。</p>
“你今天早自习为什么不……”彼得看到她的身影，刚想开口质问——</p>
可下一刻，彼得看清了她脸上那些令人心惊肉跳的新伤。</p>
青一块紫一块的肿块到处都是，被锐器划开的伤口才结痂不久，依旧透着令人心碎的鲜红。那个漂亮的脸蛋重新布满了伤痕，她的神情比先前更糟糕。</p>
彼得心中升起了一团难以抑制的愠怒，他恨得牙根直痒痒，只得咬紧牙关，长吸了一口气，用力闭了一下眼。</p>
这是他亲手从深渊里拉出来的学生！</p>
现在有人狞笑着将她重新推向万劫不复！</p>
愤恨在心中激流汹涌、惊涛拍岸。</p>
但他最终还是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强压下怒火——他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如此沉稳，要是平时早就憋不住了。</p>
“……跟我去医务室，立刻，马上。”</p>
“别管我了，老师……”</p>
“去！”彼得用力瞪了她一眼，吓得安娜立刻不敢说话了，只得乖乖跟在彼得身后去了医务室。</p>
“放学来我办公室。”</p>
在这之后，安娜一整天都精神恍惚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半句话也不讲。</p>
她再次回到了之前的精神状态。绝望、无助，也拒绝一切来自他人的帮助，仿佛一切都是她的错，就这样自甘堕落。</p>
很快，放课铃声敲响。</p>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隔着木门从走廊传入办公室中，最终，脚步声停在了门前。</p>
彼得坐在办公室里，等待着敲门声响起。</p>
可是对方似乎只是驻足了几秒，随后便是一阵急促的奔跑声渐行渐远。</p>
彼得“腾”地一下从座位里站了起来，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门口，开门一看，安娜早已不见踪影，而脚边却多了一张整齐的纸条，静静躺在办公室门口。</p>
捡起一看，彼得的眉角忍不住跳了跳。</p>
彼得老师，非常感谢您的关照，安娜无以为报，惭愧于心，承受不了您更多的厚爱，乞求您不要再这样照顾我这种没用的人了，如果您愿意维持现状，安娜感激涕零。对您期待的辜负，安娜万分抱歉。</p>
“啧……”</p>
彼得狠狠把纸条往地上一甩，大踏步追出了门。</p>
……</p>
就这样好了……我这种人就该躲在阴影里……我居然不知羞耻地想从老师那里得到帮助……甚至还差点让老师受牵连……</p>
安娜在夕阳下大步奔跑，不断告诉自己，她应该这么做。</p>
没关系的……自己还得用力活着，只要回到学校里，她还是能远远地看上那个温柔的人一眼，她还是能扒着走廊侧的窗户往办公室里偷瞄他的身形，她还是能装作巧合顺路跟在他的身后……</p>
可是眼前为什么模糊一片？</p>
可是眼泪为什么不停滚落？</p>
是啊……</p>
那个温柔的眼神，再也不会注视着自己了。</p>
彼得老师肯定不会再为自己敷药了……也不会关心她的伤势，不会有人指导她怎么为人处世，更不会有人再倾听她的烦恼了……</p>
电梯停在了18层。</p>
要不，我就在这里跳下去吧？</p>
……不行，还是好想再看他一眼……</p>
只要能撑到明天……</p>
内心激烈的挣扎没能停下她的脚步。</p>
当那扇刻着她至深恐惧的门出现在她眼前时，一切思路都被打断。</p>
前面是地狱啊。</p>
她想逃，但是无处可逃。她想跑，但腿脚却不听使唤。</p>
那扇地狱之门如有魔力般，控制住了安娜的身体，擅自让她颤抖着伸出了手。</p>
握住了门把手。</p>
安娜凄然一笑。</p>
……那就绝望地走进这片地狱之中吧。</p>
她推开了门。</p>
恶臭的酒气扑面而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