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连发命案,青苏城在夜间仍旧灯火通明。
天空一轮明月,街市上的灯火像一条条火龙燃向远方。
深浓的夜色下人影憧憧的大街清晰可见。
护国寺里烛火如炬,将巍峨的佛塔,林立的殿堂,甚至郁郁葱葱的林木都照的亮如白昼。
吴征站在太守府高高的塔楼上居高临下,俯瞰着这座自古以来就繁华的城池,目光在夜色里更加深邃。
青苏城的难题,其实只消贼人胆大包天还敢持续作案,就算藏得再深终有一天要露出狐狸尾巴。
柳康平急的是命案频发又暂无线索,对上对下都着实无法交代,再拖延下去,不用皇帝下旨,他自己不死难以谢天下。
吴征身为昆仑掌门,陆菲嫣又是名满天下的绝顶高手,两人既然至此,担下捉拿贼人的责任义不容辞。
吴征靠在围栏上陷入沉思,顾盼略有不解,等了小半夜后着实忍不住,轻声问道:“大师兄可是有什么未解难题?”
吴征微微一笑,答非所问道:“盼儿,你喜不喜欢这个世界?”
“嗯?”顾盼不明所以,思索片刻答道:“喜欢,虽然我们身在异乡,坊间不时也有对吴府的微词,我还是喜欢这里。盛国待我们已经不薄了。”
“不是,我问的不单单是这个。”吴征爱怜地抚着少女额前的发丝道:“我是问,喜不喜欢这个世界。无论大秦,燕国,还是我们现在安家的盛国?”
顾盼一下子凝重起来低头沉思。
陆菲嫣一向与吴征心意相通,她见识广博远不是顾盼可以比拟,早猜到吴征的难题,此刻目光虽注视了青苏城的另外一面,也不由竖起了耳朵。
林锦儿自问对吴征了解甚深,但听他说起这样的话题,闻言也坐直了娇躯。
顾盼想了许久正色道:“盼儿其实不懂那么多。盼儿只知道,从小就听大师兄说,这世上人人都有坏心眼,但总是好人多些,坏人少些,所以这世上才能越加美好。从前的人吃不饱穿不暖,就有人开垦农田,种养蔬菜家畜,这些人没有一个是纯正没有坏心眼的好人,他们一样做了好事。所以,大师兄要问我喜不喜欢,盼儿喜欢这个世界。若不是三国纷争那么多年,这世界一定比眼下还要好得多。”
吴征咧嘴一笑,开怀道:“我也爱这个世界,不仅因为我有你们!我就觉得,这世上的每一个人,只要他的坏心眼没有害了谁,都不应该被漠视。唔……这句话好难说清楚,盼儿懂我的意思么?”
“盼儿懂!做坏事也有大小之别,十恶不赦的大恶人除外。”
“嗯。扬州一带地势平坦,没有什么好躲藏的深山老林。贼人不断在青苏城左近作案,多半也就躲藏在城里。你看,这里足以俯瞰整座青苏城,贼人只要出现,就瞒不过我和菲菲的眼睛。”
吴征一本正经,说出菲菲二字时嘴角还是勾起一丝坏笑。
他不需回头,也能察觉陆菲嫣闹了个大红脸,颈后的肌肤一片发麻的感应,估计是林锦儿嗔怪的目光。
“为难的是,贼人未必倾巢出动。我在想的是,贼人必定又要害人,我们想一网打尽,那贼人在害人的时候,我们救还是不救?”
顾盼恍然大悟,大眼睛眨了又眨,忽然低声窃笑起来。
“笑什么?”每一名少女偷笑起来,都会眉眼弯弯,手捂双唇,万分可爱。
天生丽质的顾盼更是可爱到了极点。
吴征在她鼻尖一点问道,忍不住被少女感染,也笑了起来。
“没有没有,人家喜欢笑,喜欢高兴还不行?”
“当然可以!盼儿高兴了,大家都高兴。”
女孩子一句我喜欢,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理由。
吴征双目一瞥,见陆菲嫣也面露微笑,略有些紧张的心情为之一畅。
林锦儿更是欣慰点头,吴征待人待物自有他的一套准则,这份宽广胸怀与爱惜世人对女孩儿具有极大的吸引力。
顾盼与陆菲嫣母女俩均为他钟情,虽是逆悖人伦,但经历了昆仑派的一切,在乱世里还有什么比开心地活着更重要的事情呢?
她亲眼得见三师姐从前郁郁寡欢,现今却过得多么舒心。
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她欣慰。
“大师兄肯定要救,还要救了人,顺手把贼人一网打尽。”
“没有那么简单咯。”作为男子,没有不爱女子对他崇拜的,吴征也一样,但他还是得时时保持清醒的头脑:“柳太守不是无能庸官,青苏城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属下的衙役已经查到了百里之外的村落还是毫无头绪。八九不离十,贼人就藏在青苏城内,才方便四处作案。目前来看,那伙番僧的嫌疑最大。番人嘛,也不是生来就穷凶极恶。西域高原苦寒之地,物资贫乏,连粮米都不好种植。番人们苦于生计,也就谈不上什么礼仪教化,只消有钱有粮,什么都能做,什么都敢做。我幼时生活的小山村,还有雁儿在边屯遇见的番军,都是有人自己不方便做,于是用粮米让他们来做。我猜测这帮番僧来青苏城背后当有人指使才对,否则千里迢迢,彼此间的佛法又有许多不同,跑这一趟为了什么?”
“霍永宁?”
“嗯。霍永宁!”吴征手一紧,捏得结实的廊木咯咯作响:“昆仑派搬到了烟波山,青苏城就是个有趣的地方。有贼人作乱,昆仑派不能袖手旁观,说不定还能诱出我来。若能顺手把我一道儿宰了当然最好,若是不能,探一探虚实也是好的。”
“我刚刚就在想,能不能捉拿了贼人,然后请祝夫人来施展[离幻魔瞳],这帮贼人随手就一锅端了。”
“哈哈,盼儿想得仔细!”吴征赞了一句,道:“不过没有用。就算把贼人一锅端了,也捉不住幕后主使。宁家躲在地底两百年,现下霍永宁当了皇帝,他们终于可以抛头露面。这个家族神秘莫测,底子我们一概不知。以霍永宁的心机,不会只遣番僧,多半有人躲在暗中看着这一切。番僧不会知道是谁,甚至都不会知道有这么个人,我们大海捞针,想查难如登天。”
“那……总之不能任由贼人作乱!青苏城不安定,昆仑派又有谁敢来?”
“对头!”吴征竖了个大拇指,道:“乱子一定要压下去,至于有人想躲在后面看戏,我们演出戏给他看就是了。我是还没想清楚,霍永宁从这出戏里究竟想看出什么东西来。”
“就是,他就算知道大师兄已成绝顶高手,又能怎么样?我们府上本来就有两位绝顶高手,他又翻出什么花样来。”
“这人心机深,手段毒,不会那么简单的。”
“宁家会不会还有高手?”陆菲嫣倾听良久,也正是她思虑的难题。
“不知道。”吴征愣了会神,摇头道:“一个隐忍多年的向无极已经够不容易,若宁家还有绝顶高手隐姓埋名……那宁鹏翼未免也太可怕了点。”
提起宁鹏翼,四人一同沉默下来。
这人就像个幽灵,盘旋在整个中原大地上空,即使过去了二百多年,依然阴魂不散,处处都能见到他的影子,处处都是他的遗毒。
“不会有的。他又不是预知未来的神仙,哪里会知道后人里何时会有多少绝顶高手。就算留下什么神机妙算,当今的族人也未必听他的。”陆菲嫣温柔一笑宽慰道,美妇其实不太明白吴征为什么会那么怕宁鹏翼,为什么每回提起这个人,吴征的神色就特别地阴郁。
她只知道这个名字就是吴征的心魔,也是他最为脆弱的时候。
这种时候,他最需要鼓励和安慰。
“嗯,我都明白。就算开天辟地第一圣皇,两百年后也不能掌控世间。宁家的后人嘴上不敢说,心里可不会再尊重什么古训。”吴征的阴郁转眼即逝,立刻振奋起来道:“就算他惊才绝艳,到现在还能玩弄世人于股掌之间又怎么样?死人没什么可怕的。”
顾盼一双妙目在母亲与情郎间来回游移。
自小以来吴征待她近乎百依百顺,她想要什么,吴征极少拒绝。
现在想起来,那一顿顿美味的佳肴,还有不厌其烦的陪伴,吴征都花费极大的心血。
这份疼爱让少女乐在其中,也是她一贯以来心中珍藏的甜美。
然而他们都已长大,都不再是无忧无虑的孩童。
吴征对她的疼爱不逊于谁,吴征更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仙,他也有焦虑,会为难,也会疑惑与彷徨。
唯有像母亲一样,像吴府里的的女主人一样,时刻与吴征相扶相携,情感才能更深,才能真正山盟海誓,天长地久。
吴征沉默片刻,回身向林锦儿道:“师娘,夜已深了,还是早点歇息吧。这里我看着就行。”
“师娘难道弱不禁风么?”林锦儿微笑摇头,目光深远怀念着道:“莫要忘了,你可是我亲手救回昆仑山的。”
在吴府一个个都渐渐走出阴霾重焕光彩之时,唯独林锦儿依然凄苦。
昆仑派重建似乎让她死气沉沉的生活燃起一线光明,这一趟出行至今,精气神也大见不同。
“那……若有争斗,请师娘督战。”吴征最不愿林锦儿死气沉沉,林锦儿难得饶有兴致,他不再劝说,闲谈间想起一事,道:“春日陛下来烟波山,同行的费老爷子还赞师娘的武功很好,他都开了眼界。”
燕盛之战时,暗香零落贼党偷袭吴府,留守的林锦儿,冷月玦,栾采晴力保吴府不失。
费鸿曦坐镇紫陵城在暗中瞧得真切,特地赞扬了一番。
“老爷子应该是赞功法好,我的武功人家看不上。”林锦儿摇着头道。
“我都几乎没见过师娘出手……”
话音未落,吴征与陆菲嫣目光一同被吸引,远远落在护国寺门口。
夜色渐深,青苏城左近又连发命案,路上稀少。
护国寺平常一入夜就闭了寺门,直到天明才会打开,夜间绝不会开放。
只见四大一小,身着红色僧衣的五人出了寺门。
“番僧。”吴征等四人武功均强,借着月色看得真切。
中原僧众,多以灰,黄两色僧袍为主,袈裟才是红色为底。
番僧习俗则截然不同,这五人中四名大的僧人僧衣有些脱色,唯独那个幼僧衣着光鲜,鲜艳透亮。
四人将他围在中间,似在拱立。
“你说的,他就是番僧的僧王?”陆菲嫣看得真切,依这名幼僧表现出的地位,吴征所言不差。
“按理来说是的。”吴征言中肯定,却摇着头道:“僧王的地位之高我们难以想象,在番人心里可不仅是僧众之王这么简单。连番人的皇帝都要听他的,地位可比咱们中原任何一家寺庙的方丈要高得多了。就算从前的惜儿,也比不上他的万一。他不会,也不该千里迢迢来到这里。”
“但是这人的身份一定不简单。我就不太明白,一名孩童又有什么用?”事实还未落定,陆菲嫣显然十分认可吴征的猜测,几乎已将贼众锁定在这帮番僧身上。
“一定有原因的,看着就好。”
只见番僧出了寺门先进了家酒楼,他们不持斋戒酒肉,夜里出寺觅食,护国寺里的和尚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酒足饭饱之后,一行五人又几乎沿街绕了全城一遍,似乎是在不断地祷告,待得三更鼓响才又回到护国寺里。
没看出什么不妥,一夜过去毫无收获。
顾盼与情郎呆了一整夜不觉烦躁,就是大发娇嗔道:“是不是柳太守太勤快了?”
“哈哈,就怪柳太守太勤快。”柳康平治政勤勉,连发命案之后应对得当,贼人无机可趁。
青苏城里近来渐复安宁,只是还捉不到贼人,隐患不小。
吴征推着顾盼道:“盼儿快去美美地睡一觉,小心长黑眼圈,肌肤也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