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凭吴掌门吩咐。”柔惜雪赶忙起身鞠躬着道。
吴征皱了皱眉,对柔惜雪卑躬屈膝之举并不喜欢。
他也知柔惜雪感念重建天阴门之恩,又无以为报,只能执恭敬之礼,一时也不好数落,遂伸手道:“柔掌门请。”
“是。”柔惜雪又是一躬身,半低着头随在吴征身侧。
吴征莫可奈何,只能回头朝祝雅瞳,倪妙筠,冷月玦做了个无奈的鬼脸。
天阴门前殿俱是佛堂,大大小小共有十三座。
吴征与柔惜雪信步而行,直到正中的大雄宝殿时,才拐头入内。
过去,未来,现在三座佛祖金身矗立,颇有巍峨庄严之感。
吴征取了三炷香在油灯上点着,却并未跪拜,向柔惜雪问道:“柔掌门还带着那串念珠么?”
“贫尼随身携带。”柔惜雪取出那串刻着已故同门名字的念珠呈上,嘴里又念念有词,似在向泉下有知的同门报以天阴门重建的喜讯。
吴征接过念珠,待柔惜雪默念完了才自言自语道:“佛家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知道这是一句劝人向善的话,只是佛祖留下的经文这么说,大体是佛祖自己的意思了。小子无理敢问一句,为何好人行千般善事,未能得正果。坏人作恶无尽,只需悔改,从此不作恶就能抹平昔日的一切,立地成佛?”
他越说越是激动,又向柔惜雪道:“晚辈斗胆,敢问柔掌门一句,若是霍永宁,向无极放下屠刀诚心悔过,就此得成正果,柔掌门肯不肯?服不服?”
柔惜雪面色大变!
她修行日久佛法精深,可成年后又迭遭大难委身贼徒。
佛法是她安身立命,甚至还能活在世上的根本。
多少个煎熬的日夜,都是佛祖安宁人心的经文抚慰着她伤痕累累的内心。
但是在内心深处,她同样有无数的疑问,无数的不解,只是从来不愿也不敢去深思。
吴征这一句话直指内心深处,以吴征现下对天阴门的恩德,问话轻易不能不答,此举形同逼迫。
柔惜雪脸上白了又白,咽喉起伏几度,红唇不住颤抖,始终说不出口。
“其实柔掌门也知道,他们可以的……若是霍永宁一统天下,从此他就是开国圣君,立地成佛,受人万世景仰。那些在他屠刀下的冤魂,自是永世不得翻身了。”吴征拿起香案台上的杯卦,仍是形同自言自语道:“霍永宁这种人,能不能成正果?小子想向佛祖问一卦。”
与往日天阴门的大雄宝殿不同,这里的香案上共摆了七对杯卦,各具其形。
有半月,有牛角,有阴阳鱼,有犀角,有青竹节形等,吴征随手拿起那对牛角形杯卦。
“不要。”柔惜雪骇然之下猛扑上来一把夺走吴征手中的杯卦,这一下发力太大,夺得杯卦之后一个踉跄倒在地上喘息不已。
而吴征在这个过程中没有还手,也没有丁点的阻挠之意,一代天阴门掌门,有数的绝顶高手变得全然弱不禁风。
“柔掌门怕佛祖宽恕霍永宁的罪业?”吴征见柔惜雪的模样,亦觉心中不忍。
他深知一个人从云端跌下是怎样的感受,若不是背负血海深仇,还有许多心愿未了,柔惜雪早就自绝于人世。
一柄木鱼鼓槌伸在自己眼前,柔惜雪一呆,抬头见吴征目光中的同情与哀戚。
她握着木鱼柄借力起身,在吴征面前的蒲团处盘腿坐下,道:“贫尼……不知……”
“上一回去拜访柔掌门,匆匆又过了一年……”那是出征之前,与祝雅瞳一齐去她居住的小院。
吴征悠悠道:“有些心里话,不知道柔掌门在佛祖面前,能否坦诚相告?”
柔惜雪纠结默然,她青灯侍奉佛祖多年,最惧怕的便是仇敌的所作所为会被佛祖所原谅,也是她始终无法面对之事。
吴征见状又道:“晚辈虽未曾侍奉佛祖,但一向在心底敬重。佛宗劝人向善,所以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世上万事万物,哪有可一言以蔽之的?林林总总俱有无数的因由。就说这一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究竟是劝恶人回头,还是去劝修不成正果的好人去作恶?柔掌门修为精深,当明白个中道理的……”
“贫尼愚钝,谢吴掌门教诲。”柔惜雪忽然面色一松,向吴征行了个礼,双手合十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也要因事而为。佛祖面前,贫尼愿答吴掌门问话,一片赤诚绝不敢隐瞒。”
唯物论与辩证法的大道理,的确是世间最难以辩驳的理论之一,柔惜雪怎会听不懂?
一时还颇有醍醐灌顶之感。
吴征也不咄咄逼人,继续去数落佛经里有失偏颇的妄言,又拿起那串念珠道:“晚辈想在上面加一个名讳,不知可否?”
“吴掌门请说。”涉及同门名讳的念珠,柔惜雪并未表露出但凭吩咐之意,而是要听听再说。
“孟永淑。”
柔惜雪面容一愕,眼眶中瞬间布满了泪水,合十闭眼时泪湿双颊,哽咽着道:“贫尼愧对孟姑娘,也愧对吴掌门。孟姑娘已仙逝,自当为她尽些心力。”
“柔掌门倒不必自责,晚辈从未因此事怪过你,相信孟前辈也不会。”
“吴掌门以德报怨,贫尼不敢因吴掌门宽恕,就自销罪业,罪业终究是罪业。孟姑娘终其一生都不知是因贫尼而受灾,但罪业仍是贫尼的。”
“那也由得柔掌门。”吴征慨然,柔惜雪终于肯说些心里话,对他而言至关重要。
往日那么多恩恩怨怨,若不能彻底说开了,今后难以同舟共济:“总之晚辈没有怪罪过柔掌门。设身处地,若是晚辈当年遭逢这一切,通盘权衡之下,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世间安得两全法,虽说总会待一边有所不公,抉择之时都是这般无奈。
柔惜雪虽不愿卸下罪业,听得吴征谅解,也不由面上一松。
她执掌天阴门多年,当然知道吴征所说的这番话用意在于打消自己最后的疑虑。
此前在吴府虽不闻窗外之事,冷月玦时常与她说些时令新鲜事,也知吴府从朝不保夕,到现在重新巍然而立。
吴征的志向她从前并不清楚,现下在大雄宝殿内,在三世佛祖面前,吴征也像豁出去一样,即使得罪满天神佛,也要说出必为之事。
“佛祖慈悲为怀,或许会原谅霍永宁。但是晚辈不肯!他若是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晚辈就不让他放下,不让他成佛!不仅天阴门,还有昆仑派,孟前辈的累累血债全都算在他头上!”
吴征左手举起念珠串,被日夜摩挲的念珠油光发亮。
大雄宝殿里金身塑像的佛光之下,柳寄芙,索雨珊,郑寒岚等人的名讳亦似散发着暗淡的光芒。
他的右手又拿起一副杯卦,先前的牛角杯卦被柔惜雪夺走,这一回吴征拿起的,是一副最为朴素的青竹形杯卦。
“晚辈要问佛祖,到底允不允霍永宁这种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世间到底有没有公理在!”
“求……求吴掌门莫要这么做……”
“晚辈一定要问!”
“若是……若是……佛祖允了呢……”
“那就是佛祖错了!”
“佛祖错了……佛祖错了……”吴征心绪激动,话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片刻后他涨红的脸慢慢平复下来,缓缓道:“晚辈只想问柔掌门一句,晚辈只想问柔掌门一句,天阴门诸位前辈的仇,柔掌门还想不想报?”
柔惜雪剧烈地喘息,十根手指都深陷至蒲团里,声若啼血道:“惜雪……恨不能生啖贼人血肉,为师妹报仇雪恨!”
“好。”吴征低声却坚定无比道:“只需通力协作,我们的大仇一定能报!”
“啪嗒~~”杯卦落地,晃动,停止,两面为阴。
吴征收起杯卦在桌面摆好,长舒了一口气道:“佛祖有灵,也知世间若无惩恶扬善,则无善恶之分。柔掌门可以放心了?”
不仅柔惜雪去了胸中最后一个块垒,吴征也终于放心。
从她赌咒立下恶毒的誓言时不再自称贫尼,而是惜雪的名讳,吴征便知她余生所有的志愿,就只有全心全意地剿除暗香零落贼党一途。
没有了武功的天阴门掌门又有何用?
吴征却想起了脑海中遥远的前世记忆。
那只被称作红魔的球队,在经历了一场空难,队中球星身死过半。
这只球队在废墟之上重生,十年之后登临欧洲之巅。
吴征不是这只球队的拥趸,但每当脑海中浮现这段记忆也觉热血澎湃。
在他看来,二十年前的天阴门就该倒塌。
但是柔惜雪以一己之力扶大厦之将倾,又培养出无数出众的门人弟子,天阴门始终鼎盛。
若不是受祝雅瞳之累,天阴门也不至于被燕国皇室与暗香贼党两面夹攻,轰然倒塌。
话说回来,这世间又有谁能在这两家势力面前安然而退?
没有。
像柔惜雪这样的人,岂是一个绝顶高手所能衡量?
她能带来的东西太多,太多……
“晚辈见柔掌门衣上有水迹。夜露深重,还请柔掌门保重贵体,天阴门既已重建,时刻都会在这里,缅怀也好展望也罢,不急于一时。顺道说一句,柔掌门方才夺晚辈杯卦的手法,晚辈破解不得,也躲不过去。”吴征微微躬身拱手,留下柔惜雪痴痴地在佛堂里思绪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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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波岛方圆足有十二万亩,放眼整个华夏大地的湖中岛,无出其右者。
除了天阴门,岛中还有诸多胜景。
一行人在岛上沐日浴月,朝游岛中胜景,暮归天阴门安歇。
一连三日,在烟雾无际,妩媚多姿的天湖与烟波岛上,烦恼尽去,乐而忘尘。
这一日天际放晴,用了早膳,吴征便一脸神秘地领着众人来到口岸崖边落座等候。
诸女情知是他口中所言的贵人将至,又听祝雅瞳言道:“廿八日,宜上任,会友,入宅,挂匾。莫不是今日终于要领我们上昆仑派去了?”
吴征知道瞒不过这些聪慧家眷,回头仍是笑了笑,可激动之情已溢于言表。
以他现下的修为涵养,早已可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今日这般模样,除了与亲人一道不需隐藏心事之外,也因太过重大,难以自持。
碧空如洗,湖面微澜,碧绿的湖水上忽现一座楼船,由远及近直朝烟波岛口岸而来。
吴征起身领着家眷来到口岸。
楼船停下前除了几名船夫,余者都已远远遣开。
此时船夫在岸边拉好了缆绳,铺好跳板也急匆匆地离去,楼船上才鱼贯下来五人。
张圣杰领头,费紫凝与花含花随后陪侍。
落后的一人须发已白却精神矍铄,目蕴神光,在吴府这一众高手眼里,老者举手投足俱含有排山倒海之力。
另一人则是士子装扮,五绺长须,长眉凤目,儒雅谦和。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