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第二个星期天,安保部队为程坚举行了一场空前规模的葬礼。
早晨时针刚指向七点,北城区便放出13响礼炮,一辆军用卡车载着一口刷着金纹的巨大黑色棺材向南行驶,前后各四辆黑色军用汽车作为护航。
送葬队伍走得很慢。
将近十点时,车队经过中城区,道路两旁数以万计的市民纷纷驻足观看,为了防止混乱,不得不动用了大批荷枪实弹的士兵在现场布置警戒线。
电视上更是对此进行全程直播。
十一点十五分,车队穿过南门出城。十二点四十分,棺材被送至墓园,由九名士兵共同抬棺下葬。
一点整,陆柏出现在镜头前,并以执政官的名义向棺材献花。接着闵雁与程坚生前战友依次献花。随后车队鸣笛60秒,现场上百人列队默哀。
“要是我哥真躺在那里头,我就算死都不会让他们这么折腾。”程中坐在电视前说。
“他们把一个空棺材埋得煞有介事,也不知道图个什么。”胡小黎说。
“毕竟死人常常都比活人更有用。我哥活着的时候也没有过这种礼遇。”
陆柏在默哀结束后来到镜头前,面对记者,将程坚生前的功绩从头到尾一件不落地叙述了一遍,并在结尾将他的死归咎为自己的失职。
他说自己的麾下出现这样恶劣的事件,作为长官难逃其咎,因此即日起辞去在安保部队一切职务,由四队长闵雁接任。
陆柏将镜头让给闵雁,便立刻有记者上前询问,发生这样耸人听闻的军火走私问题以及恐怖袭击,是否意味着安保部队的权力需要加以限制。
闵雁将陆柏刚刚说过的话又复述了一遍,将问题归结为内部管理的松懈,并委婉地将责任转至陆柏身上。
当记者打算继续围绕限制的权力的话题提问时,闵雁及时打断他,并发誓将会严惩内部腐败问题,对军用武器的生产转运加以严格监督。
“我们将会彻底清查一切军用武器的交易,对于任何销售者与购买者,都严惩不贷。”这是她在镜头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程中关掉了电视。
“他们根本不会关心死人的。我哥也一样。”
“毕竟死人都是一样的。”胡小黎说完,起身就要走。
“你又要去陪她吗?”
“是啊。你也要一起去吗?”
“不用了。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之前我已经把情况都告诉闵雁了,现在她的人就守在病房外面,只要那个人一起床就抓回去审问——你觉得我到时候该怎么跟小纯说?”
“跟她道歉吧,你本就不应该动私刑的。”
“你生气了?”
“没有啊。”
胡小黎说完就不见了。
程中叹了一口气,他刚才差一点就要向她道歉了。但这句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以前如此,现在也如此。他知道自己也绝不能说。
胡小黎一走,他便感觉心里空荡荡的。
“那个时候应该把她也叫上的。”
忽然他的手机铃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一看,是个未知号码,随手挂掉了。
几十秒后对方又打过来,他再次挂掉。
第三次手机又响,他终于不耐烦地接通了。
“喂?你最好不是搞推销的,不然我捅烂你的屁眼!”
回话的是个柔和的男声:“是吗?怎么几年不见,你突然喜欢走后门了?”
对方被程中上来一顿臭骂,声音却一点也显不恼火,反倒很柔和,让程中愣了一下,他隐约记得自己好像认识这个声音,却不能确定。
“你是谁?”
“你竟然听不出来吗?还是说我打错了——你是叫程中,没错吧?”
“你到底是谁?”
“我再确认一下,我应该没打错吧?”
“虽然我家最近刚死过人,但我不需要买保险,我还没活够呢。”
“这么说来,那我没弄错,你确实是程中。好了,程中先生,我这有一份送给你的快件,请到你的破车里面来拿。”
对方说完就挂了电话。
程中只觉得莫名其妙。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确信自己没有订购过东西,同时也没有什么亲戚会给自己寄什么东西。
而对方说话的口气显然也不是快递员,不管怎么说都太奇怪了。
但他还是决定下楼看看。
他的破车就停在社区对面的路边。
程中远远就看见车里驾驶座上坐着一个人。
至于他是怎么进去的,根本不用多想,毕竟这车连窗玻璃都没有。
然而他为什么没事要钻到破车里面去给自己打电话?
他到底是谁?
程中不由得警觉起来,将手按在腰后的十字弩上,慢慢靠近。
他走到车边,见对方正侧着头靠着椅背,双脚搭在方向盘上,便问道:“是你找我?”
那人回过头来,轻轻一笑,说道:“是我,好久不见!”
“妈的,怎么是你?”
程中骂了一声,从窗户跳了进去,一把将那人摁倒下去。
“陆缺德,你终于舍得回来了,啊?在欧洲不是过得挺舒坦吗?我他妈还以为你死那了。”他掐着那人的脖子,大吼道。
“放开、放开……差不多了……”
程中自己都掐得有些累了,终于放开了手,身子挪到副驾座上。
那人满脸憋得通红,坐起来咳嗽了两声,却一点都不生气,反笑道:“难得你还记得我真名叫什么。不过我觉得平时还是叫我的假名比较好。”
“不,『陆亚德』这个名字实在太难听了,还是比不上你的真名。”
“那随便你吧。不过看你现在这样子,程坚肯定没死,对吧?”
“是啊,谁死了他也不会死的。”
“看样子今天他们又埋了一个空棺材。”陆亚德笑道。
“对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程中问道。
“几天前吧。下飞机之后,先去见了几个朋友,连家都没回一趟。”
“你他妈回来了好几天才联系我?”他说完又要掐陆亚德的脖子,但这次对方反应很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这也不能怪我啊,你要是有奶子和阴道的话,我肯定第一个去找你了。而且我回来的时候连我爸都没通知,我也是昨晚才告诉他我回来了。”
“我可不觉得你爸是个好糊弄的人。”
“没事,”陆亚德轻描淡写地说,“他现在好像也根本没时间追究我这点小事,我刚跟他见面,就被他塞了一大堆工作,今天凌晨刚刚办完回了趟家,刚进门他就又要我帮他跑腿——哦对了,说到跑腿,我才想起来有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
陆亚德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盒子,递过去。
“这个,我爸嘱咐我亲手交到你手上。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程中将盒子打开,但里面空空如也。
“藏哪了?”
“什么藏哪了?”陆亚德一脸茫然。
“陆长官亲口要你送的东西,就别在这开玩笑了。你藏在哪了,赶紧给我,肯定是很重要的东西。”
“你确定里面什么都没有吗?或者说给你个空盒是暗示你办什么事?”
“什么都没有,”程中斩钉截铁地回答,“而且你爸也不是个喜欢打哑谜的人。里面原来肯定是有东西的,如果不是你开玩笑藏起来了,就是弄丢了。”
“那糟了,这个玩笑我是真的不敢开。里面的东西多半真的是弄丢了。”
“你该不会是在欧洲读大学把脑子读没了吧,这么重要的东西竟然会弄丢?你该不会带着这个去逛窑子了吧?”
“怎么可能,我出了家门就直接往你这来了,一路上盒子都在我衣服里兜,我都没打开过。除非有人能在我出门之前就把里面的东西偷走。”
“那你出门之前家里还有谁在?”
“我爸把盒子给我就出门了,他说我妹妹也在家,但是我一直没看见她……”陆亚德深吸了一口气,右手一拍方向盘,“好了,破案了。”
“肯定是她没错了。”程中响应道。
“她以前就不让我省心,现在还是一样喜欢添麻烦。”
“照我看,她将来还会给你添更多的麻烦。”程中想到陆芷柔的隐形能力,很是为兄弟捏把汗。
“说起来,我爸前两年给我新娶了一个小妈,我还没见过呢。也不知道按小柔的性子,跟她处的怎么样,但多半是要闹僵的。我难得回来了都没去看她一眼,她现在肯定正气头上。”
“那你现在要回去一趟吗?我现在正好载你一起过去?”
“最好不要,”陆亚德连连摇头,“我现在最怕的就是她,这时候回去,鬼知道她又要怎么整我?对了,你最近见过她吗?”
“确实见过几次。”
“那算我欠你个人情,这次就别让我回家了,那件东西得劳烦你亲自去‘拿’了。”
“你刚回来就办砸了一件事,还有脸叫我去帮你擦屁股?”
“没办法,谁叫我缺德呢?”
程中沉默了半晌,终于说道:“好吧,这个人情就让你先欠着,东西我自己去拿,说起来这还是你第一次请我去你家。那现在你要去干什么?”
“刚刚看电视里爸爸已经宣布辞职了,这几天杂七杂八的事情肯定一大堆。不出意外的话,今天我得在他办公室坐一天了。”
“要我送你过去吗?”
“不用了,你先去找我妹妹吧。我坐地铁过去。哦,还有件事,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又什么事?”
“你觉得,”陆亚德缓缓说道,“我妹长得怎么样?”
“还不错。”程中脑子里想象的却是陆芷柔裙下空空如也的样子。
“那你如果有兴趣的话,就抓紧时间把她办了吧。能娶她就更好了。”
“你开玩笑的吧?”
“我认真的。我平时管不住她,说不定你能搞得定呢?她有了男人以后说不定就没精力给我捣乱了。当然了,你要是没兴趣的话,就当我没说过……再见了。”
陆亚德留下这句话,便从车窗翻出去走了,留下程中一个人愣在车上。
“算了,见机行事吧。”他如是想着,开车往陆亚德家的方向去了。
陆芷柔正百无聊赖地躺在沙发上,现在家里安安静静,连蚊子的声音都听不到。
陆家的环境就和陆柏本人一样,阴沉、古板、冷酷。
装修几乎不能用“难看”来形容,除了必要的家具电器之外,家中没有任何装饰品,连一朵假花、一个小雕像、一副挂画也没有,墙上刷着单调的白浆,还脱落了几块,地上铺的大理石已经没了光泽,天花板的吊灯发着惨白的光,物品的摆放方式像是用刀切开的豆腐,无论屋里哪个角落都给人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但偏偏每个地方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这反而让陆芷柔觉得极不协调,甚至让人恶心。
不到一百平米的房子建了一室三厅。
自陆亚德离开之后,他的房间便被陆柏彻底反锁起来。
陆芷柔好几次想进哥哥的房间看看,却被陆柏一口拒绝。
“那是他的房间,除了他之外,没有许可,谁也不能进。”陆柏当初如是告诫女儿。
“他说是这么说,可我的房间却是想进就进。爸爸也就算了,可那个女人凭什么进我的房间?我又没在她肚子里呆过?再说她才大我多少岁,却非要让我管她叫妈?我真不明白,爸爸明明对这种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却偏要娶她进门,她还真的就嫁了。也不知道他们图什么。”
陆芷柔想起自己的遭遇,心中很是忿忿不平。
她又望了一眼陆亚德的房间,那扇门还是锁死的。
今早陆芷柔偷偷躲在自己房间里,向外看得很清楚,哥哥回家的时候都没往自己的房门瞟一眼。
他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进去过,可陆柏却偏偏把儿子的所谓“隐私”与“尊严”看得那么重。
“气死人了,都过了几年了,陆亚德这个混蛋终于舍得回来了,结果一进家门就立马走了,都不愿意来看我一眼。说是要帮老爸送东西,我看就是不想见我吧?”
她心中暗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