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突然感到有些无所适从,难道刚才的那一幕,只是自己的幻觉么?
不然的话,站在自己面前的神里小姐,为什么会如此……若无其事?
但如果现在就匆匆告辞的话,反而,会显得欲盖弥彰吧……想到这里,旅行者还是怀着忐忑不安地心情,跟随着神里绫华走进了屋内。
按照稻妻的礼节,二人面对面跪坐在柔软的榻榻米上。
屋内散发的梦见木的香气依然令人安心,但荧却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甚至仍有些难以相信刚才看到的那一幕。
直到神里绫华一边摆弄着桌上的茶具、一边将溢着热气的茶杯恭敬地递到荧的面前,荧才稍稍冷静了下来,并用略微颤抖的双手接过了这杯茶。
“旅行者远道而来,本当以宾客之礼相迎,却让旅行者在屋外等待多时,实在有违待客之道,真是抱歉……”
“不……不好意思……是我来得太突然……没有提前告知……听,听说神里小姐近日十分操劳……所以才会前来探望……”
“原来如此,真是烦劳旅行者费心了……其实在下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前些日子事务繁多,百忙之中难免心生倦怠,这才决定闭门谢客、潜心静养一段时日。府中事务,我已交付托马代为处理。”
望着面前谈吐自如的神里小姐,荧逐渐怀疑自己刚才一定是看错了什么。
不过荧还是有些拘谨,不知是因为神里屋敷肃穆的氛围,还是因为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来。
“唔……神里小姐……”
荧本想试探性地向神里绫华求证些什么,却欲言又止,不知该从何问起。
“怎么啦,旅行者?”
荧缓缓地抬起头,只见一副略带莞尔的笑颜映入了自己的眼帘。
在银色的齐刘海下,是神里绫华如雪般澄澈的眼眸。
而她才刚化过淡妆的白皙脸颊上,则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绯色红晕。
“嗯……绫华的茶艺……果然是堪称一流呢……”
相比于“神里小姐”这样的略有距离感的尊称,荧还是更喜欢“绫华”这样亲切的称呼。
荧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就连荧自己也分不清楚,这究竟是在试图缓解尴尬氛围的闲言碎语,还是因为这茶香而情不自禁发出的感慨了。
“能让见多识广的旅行者这样夸奖,真是有些不好意思……”
“神里小姐对于诸般技艺,无论是茶道、花道还是剑道,都可以说是天赋异禀,这些可都是在稻妻城家喻户晓的哦……”
“真是过奖,在下只是从小就跟随师傅们修习罢了,实在不敢说有什么天赋……”
神里绫华娓娓道来地向荧讲述着小时候就跟着师傅学习茶道的故事。
在稻妻,若是出身于名门望族,诸如茶道这样的风雅技艺绝对算是必修课程,更不要说是执掌祭祀与文化事务的“社奉行”神里家了。
也正是通过修习这些风雅的技艺和礼仪,神里绫华拥有着与凡间庶民截然不同的优雅姿态。
就连教授这些技艺的私塾师傅们,都对这位“白鹭公主”的优雅和勤奋赞不绝口,表示“青出于蓝看而胜于蓝”。
不过,当真正与神里绫华共处的时候,荧还是感受到了远胜过用言语描述和形容的风雅气质。
“唉,真是怀念儿时的茶道课呢。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沏出曾经那份质朴的茶香……”
“绫华是回忆起了什么吗?”
“嗯……儿时的茶道课上,茶道师傅曾经提到过“茶心”。不知道旅行者对于“茶心”是怎么理解的呢?”
“唔,用一句绫华经常提起的话来说,就是“茶要细细品味,才能了解其中的风雅”
吧。”
“没错,茶道师傅也是这样讲的。其实不仅是茶,无论是锐利的宝剑、还是幽香的鲜花、抑或是天地间的一草一木,都是蕴含了风雅在其中的……”
“想不到这简简单单的一杯茶里,竟还有这么多门道……”
“其实儿时的我,也会因为茶道课上诸多繁琐的流程而头疼、但是师傅却告诉我,要在枯燥的仪式中寻求内心的平和与寂静,这也正是“和、敬、清、寂”的正心之道……可惜那时的我,却总是会因为些许杂念而在课上走神……”
“完全看不出来呢……”
“就算是一潭如明镜般平静的池水,水面之下也会暗流涌动。更何况我们这些奔行于尘世间的凡人呢。其实不瞒旅行者说,就算是在外人眼中如凝冰般纯粹的“白鹭公主”,也会被一些芜杂的意念所困扰……”
神里绫华一边说着,一边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轻轻地叹了口气,像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而杯中的茶水,也微微泛起了荡漾的涟漪……
“就连如白鹭般高洁的绫华小姐,也会有这样的困扰吗……”
荧似乎想问什么,但同样欲言又止。
和绫华朝夕相处的直觉告诉荧,绫华一定是有什么心事,要向自己这位虽来自异乡、却又值得推心置腹的知己诉说。
“旅行者,你刚才……是不是看到了些什么……”
一句轻柔的话语,却像一颗不起眼的石子,砸向了一潭平静的池水,在水面泛起了不断扩散的涟漪……
荧被这突如其来的诘问惊得说不出话来,却又竭力地掩饰着自己的惶恐不安。
看来对于自己冒失的闯入,神里小姐是心知肚明的。
而荧此时能做的,只有沉默不语地低下头,尴尬地躲避着绫华注视自己的目光。
“其实……旅行者都看到了,对么……”
当荧略微抬起头时,看到的是那柄天蓝色的折扇,微微遮住了绫华脸颊上泛起的红晕。
事已至此,看来,只能坦诚相见了……
“对、对不起……虽然如此……但我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想不到就连见多识广的旅行者也会感到惊讶……不过这份秘密,旅行者确实是第一个知道的呢……可惜还没能做好吐露心结准备,就以这样不优雅的姿态,在旅行者面前献丑了……”
跪坐在地板上的绫华弯下腰,像旅行者郑重地鞠了一躬,手中握着那柄折扇,“还请恕在下礼数不周……”
“据我所知,‘用折扇打自己屁股’什么的,似乎并不是某种习俗或仪式吧……?”
“不瞒旅行者说,这确实不是什么仪式……准确地说,应当称作“惩罚”——父母惩罚孩子、兄长惩罚晚辈、师傅惩罚学生……至少在稻妻,是这样的……”
“据我所知,这件事情在蒙德或璃月,其实也是这样的……”
荧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其实这种方式,在稻妻的民间已经算是一种传统了……就连稻妻城内的杂货铺,都能看见用藤条编织成的手杖、或是用梦见木制成的戒尺,出售给家中有淘气孩子的父母。有些摩拉并不宽裕的家庭,也会直接去折一根树枝来代替……普通家庭的孩子尚且如此,更不要说“三奉行”这样讲究秩序尊卑的名门望族,据说在以军纪威严而着称的九条家,甚至有一种被称作“注入棒”的道具,专门用来惩戒怠惰的下层兵士……”
在绫华的提醒下,荧回想起了在稻妻城内逛街的时候,似乎确实在沿街的杂货摊上见过戒尺之类的道具。
就连长野原烟花店的宵宫,也向荧提起过自己小时候偷玩烟花而险些引发火灾、然后被父亲用竹板狠狠地揍了一顿光屁股的轶事——尽管宵宫以一种自豪而又戏谑的语气讲出来的,但是“屁股肿到趴了三天”这样的描述,还是让荧感受到了一丝似曾相识的畏惧……
“看来这种教育方法,果然是通行于提瓦特世界的普遍法则呢……”
随着绫华向荧吐露着心扉,刚才还充斥在屋内的尴尬氛围就像被融化的坚冰一样消散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娓娓道来的亲密,和几缕混合着樱木气息的茶香。
“旅行者说得没错,在我们神里家,也有这样类似的传统,只不过……”绫华捧起茶杯,轻轻地叹了口气,却又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如果母亲不是那么早就离开人世的话,像儿时那样淘气的我,一定会经常被母亲大人打屁股的吧……”
“诶……绫华……?”
荧也想说些什么,却同样欲言又止,只能轻轻地放下茶杯、将双手放在膝盖前,默默地聆听着绫华诉说着自己的心事。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是荧又一次听到绫华提起“母亲”这个称呼了。
“父亲和母亲离去的时候,我还只是懵懂无知的孩童,为了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兄长独自一人肩负起了家族的重担,我也很少有机会能够见他一面……”
绫华放下手中的茶杯,缓缓地抬起头,雪色的银发映衬着眼角的泪痣,目光中透露着冰雪般的坚毅。
“在那之前的我,完全不是现在这般模样——活泼好动、喜欢玩耍、更不懂得责任为何物。但自从那时开始,我便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了,至少要替终日忙碌的兄长分担一些家族的事务。也正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学习各种技艺——即使诗歌背不下来、即使写字不够风雅、即使剑术毫无章法……”
“为了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千金大小姐,绫华真是付出了不少艰辛的努力呀。”荧感叹道。
“……琴棋书画也好、茶道剑道也罢,若要以神里家长女的身份抛头露面,熟练掌握这些上流社会的风雅是不必可少的。可是这些枯燥乏味的东西,对活泼好动却又天赋平庸的我而言,无疑是艰巨的挑战……”
“难怪绫华会对自己要求这么严格……”
“在我感到枯燥、想要放弃的时候,也曾幻想过殷切期待我的父母、幻想过日常鞭策我的兄长、幻想过严格要求我的老师,可惜这些都只是我的幻想……不要说父母远离人世、兄长终日忙碌,就连教授我茶道和剑道的私塾师傅,也因为顾忌我特殊的身份而对我毕恭毕敬……所以我别无选择,只能近乎严苛地自律——一遍写不好的字就写五十遍、一遍练不好的剑就练五十遍、一遍背不好的诗就背五十遍……”
“真是如同坚冰一般的意志力呢,不愧是有“白鹭公主”美誉的绫华小姐!”
“哎,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从小到大这么多年来,除了我自己之外,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管教我了……如果没有非同寻常的自律心和意志力,又怎么能练就高雅的气质、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大小姐呢……”
“所以说,绫华自律的手段……也包括“打自己的屁股”么?”
“不瞒旅行者说,确,确实如此……尽管我也试过用各种办法来磨练意志,克服自己的怠惰和懒散,比如穿着单衣在雪中练习剑术、比如一边背书一边嚼绝云椒椒提神,但效果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好……直到有一次我在茶道课上走神,师傅用半开玩笑的口吻告诫我,‘若是换成别的弟子,一定会被打屁股的!’……”
“看来就算是再严格的师傅,也不敢得罪社奉行家的大小姐呢!”
荧这才恍然大悟。
这也难怪自己刚才会目睹到如此令人惊讶的一幕场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