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迷州北城拱极门外,芳草万里,远山如雾,隐约在一片若隐若现之中。从并不高大的城门下,一条几近荒芜的官道,蜿蜒伸向群山之中。
一驾孤零零的马车停在长亭边,须发灰白的普名声立在马车前,对充当车夫的万彩月道:“彩月姑娘,好生照料你的姐姐!”
万彩月点点头道:“老爷且宽心,数月之后,必将姐姐完好无损地交到你的手上!”
普名声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来,交到万彩月的手上道:“这是老夫写给元谋土司吾必奎的信,你且收好。待到了元谋县城,将书信交给他,他必定会为你们安顿的!”
“多谢!”万彩月收下书信,拱了拱手。
普名声走到车厢后,掀开车帘,对躺在里面的万彩云道:“彩云姑娘,只能委屈你先在元谋住上一些时日了,等老夫凯旋归来,必定将你明媒正娶!”
万彩云昨日遭了刑,身体依然十分虚弱,因此只能暂时躺在车厢里休息。见到普名声,不由地拉起他的手道:“老爷,此去川东,请多保重!”
万彩云的手心干燥温暖,如一股暖流,瞬间流进普名声几乎能够被称得上苍老的心坎。
他摸了摸万彩云的额头,道:“你也保重!阿迷到元谋,遥遥数百里,路上多强盗,还需分外小心才是!”
坐在车夫位子上的万彩月扭头道:“普老爷,你与姐姐休要执手相看泪眼了,再不启程,只怕天都要黑了!虽然姐姐受刑之后,身体不适,但她还有我保护呢!你且宽心,凭着我的身手,十余个汉子都近不了身呢!”
普名声呵呵一笑,指着万彩月道:“你还有脸说这等话?谁家的姑娘如你们这般,整日打打杀杀的?当心到时候,汤公子不要你了!”
不提汤嘉宾的名字还好,一提起他来,万彩月便是一肚子火气,蹙了蹙鼻头道:“现在我还不要他了!”
普名声道:“你放心,他可听老夫的话呢!昨日之事,不过是意外,待来日我将你姐姐迎娶过门,你二人也能冰释前嫌了。到时候,老夫亲自为你们做媒,如何?”
“才不要呢!”万彩月余怒未消地说。
时候已经不早了,普名声亦不在过多挽留二人,放她们上了路。
山路崎岖难行,两旁野草丛生,赶车的万彩月赶得十分辛苦,躺在车厢里的万彩云也被颠簸得无法安生。
走了约摸二十余里地,万彩月便开始抱怨,对着车厢里的姐姐道:“这普老爷也真是的,为何要你送去元谋那么远的地方?”
万彩云回应道:“或许,他只和元谋的守备老爷关系亲切!”
“我听人说,普老爷在云南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各地土司任谁都要卖他面子。不管去哪里,总比去元谋更好一些吧!比如……比如王弄蒙自就不错!而且,普老爷的大夫人就是王弄沙家的女儿,沙源这个老丈人总不至于不给女婿面子吧?”
“你都说了,那是如玉夫人的娘家,你觉得沙家会接纳我们吗?”
“……”万彩月立时说不出话来,尴尬地笑了笑,“我差点忘了,普老爷凯旋之日,便是迎娶你之时!”
万彩云道:“彩月,我忽然觉得,咱们不能一辈子做打家劫舍的勾当,若是真能进了普家的门,倒也不错。只是……”她的意思是,自己还那么年轻,却要朝夕傍着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未免有些可惜了,但转念想想,普名声乃是堂堂阿迷州土司,自己又是何等出身,承蒙不弃,也算是看得起她了。
万彩云停了一下,继续说,“只是,普家大宅里已经有如玉夫人在了,我纵使去了,也只能当个小的……”
万彩月道:“如玉夫人贤名远播,奈何生不出子嗣,这才让普老爷冷落了。你若去了普家,想必她也不会太为难你的!”
万彩云感觉和自己的妹妹已经没有共同话语了。
在经历了昨日的一劫后,她仿佛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回来,猛然醒悟,自己不能再这么活下去了,必须要当人上人,那样才不会让人欺负了去。
而妹妹想的,似乎永远也只是当下,即使在普家做一个小妾,也仿佛是天大的恩赐了。
万彩月见姐姐不接话,气氛变得有些沉闷,急忙道:“从阿迷州到元谋,必然要经过昆明。那里是国公府的所在,气象万千,宛若北京的紫禁城。国公爷富可敌国,咱们到了那里,要不要去观瞻一番?”
“富可敌国?”
万彩云的嗓音忽然提高了,却很快又落寞下来,“看着人家锦衣玉食,又有甚么好的?更何况,如今你我乃是要犯,若是让人认出来,只怕没什么好果子吃。昆明城里,不去也罢……啊,彩月,我有些渴了,快将水囊递给我!”
万彩月摸起身边的水囊,晃了晃,道:“姐姐,这一路下来,水囊里的水已让你我二人喝光了!”
“那此处距离下一个驿站,还有多少路程?”
“我……”万彩月有些害羞地道,“姐姐,往日出门,都是你辨认方向。我一到这崇山峻岭之间,便是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我也不知,下一个在何处!”
就在说话间,忽然从远处行来一人,肩上挑着担子,一边走,一边喊:“卖蜜桃咯!阿迷州的鹰嘴蜜桃,又脆又甜……”
一听有人叫卖,万彩云不禁馋了起来。阿迷州最是盛产鹰嘴蜜桃,不仅甜脆,且汁水丰盈,在翠月楼时,便是万家姊妹的日常瓜果。
待马车赶得近了,万彩月见叫卖人是一个年过耄耋的老者,佝偻着背,步履阑珊,行一步便要喘上一口气。
她急忙对车里的姐姐道:“前头有个老头在卖蜜桃,要不我下车去向他买一些过来,带在车上,也好解渴!”
万彩云没有做声,彩月便将马车停在路边,拦住了那卖蜜桃的老头,道:“敢问老先生,这蜜桃怎么卖?”
老者伸出一个巴掌,道:“五分钱一斤!”
万彩月道:“这倒也不贵,若换在阿迷城里,少说也得十文铜钱!啊,老先生,这荒山野岭的,罕见人迹,你为何独自一人在此叫卖?”
老者放下担子,捶了捶酸痛的后腰,道:“不瞒姑娘说,老头子就住在山的那边,要将这些蜜桃挑到阿迷州县城里去卖。此处少说也是一条官道,常有去往昆明的赶路人,我这一叫卖,那些口渴的路人便会买去一些。姑娘说得不差,待这些蜜桃挑进了阿迷州,可不卖五文钱了,那得卖十文!你若是需要,我这便给你称一些!啊,看你一个姑娘家赶路,也着实不易,到时候,我多送你几个便是!”
万彩月道:“好!那你便给我先称上十斤!对了,老先生,你一把年纪了,为何还要往来去州城卖蜜桃?你的家里人呢?”
老者一听,不禁摇了摇头道:“老朽家中确实有一子,今年已经三十多岁了。去年,应朝廷征召,从征川东、水西的奢安二部,在南坪关血战中,被虎蹲炮击中,炸断了双腿,成了一个废人。老朽早年丧偶,只好独自一人照顾儿子……啊,蜜桃称好了,姑娘请拿好!”
万彩月接过蜜桃,正好伸手进锦囊里去取钱,忽然听到老者惨叫一声,一柄钢刀贯胸而出,鲜血喷了她一脸。
老者瞪着血红的双眼,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身体已经软软地滑了下去,瘫在地上,一命呜呼。
万彩月这才看清,站在老者身后的,正是她的姐姐万彩云。她手里握着一柄血淋淋的钢刀,身上也沾满了血迹。
“姐姐,你,你这是为何?你何故要了他的性命?”万彩月有些惊惶地大声喝问道。
万彩云的身子看来还没有完全恢复,刚把钢刀从老者的身体里拔出来,整个人便晃了晃,只好用刀尖拄在地上,虚弱地道:“他卖你五文钱一斤蜜桃,十斤便是五十文。你可知道,为了这些铜板,咱们姐妹差点没搭上性命?更何况,十斤蜜桃,不知还够不够我们到了弥勒州?我见他卖的蜜桃成色不错,不如一道抢来,你我路上便不致口干饥饿!”
“那你……你也不用杀了他啊!”万彩月道。
万彩云弯腰在老者身上摸了一阵,从他怀里摸出一个破布袋,掂量了一番,里头叮叮当当,想来也有数十文铜钱。
她将布袋塞到自己的怀中,抬起一脚将老者的尸体踢进路边的深草丛中,吃力地一担一担地往马车上搬着水果,道:“你我杀过的人难道还算少吗?也不在乎多他一个了!谁让他好巧不巧,偏偏撞到本姑娘的刀口下,若是平时,倒也罢了,今日口渴,正好收了他的蜜桃!”
“你……”万彩月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姐姐。
她从来也不认为自己是个杀人魔头,可如今,她发现自己已经离臭名昭著不远了,“他家中还有残废的儿子,你如今杀了他,他儿子必然会没命的!”
“那又与我何干?”
万彩云道,“国公府忙于应对奢、安二部的战事,云南政务已经有所松弛,官道上强盗出没。我若不杀他,想来也会有其他人杀他的。与其这两担子蜜桃落入别人手中,倒不如我们照单全收了。快,帮我一把,将桃子搬上车,赶紧启程。你若是不想在这山林里夜宿,便要在天黑之前赶到朋普镇上才是!”
万彩月无言地帮着姐姐把蜜桃搬上车,继续赶路。
一路无话,数日之后,已到了元谋。
元谋虽说是县城,却不像阿迷州那样,筑有城墙。
在大理时期,这里曾属于华竹部,元代开始设有集市,谓之马街,故而最热闹的去处,便被称为马街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