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宗扬皱起眉头,这颗睾丸眼看是保不住,稳妥起见,最好是一切了之。
但仇士良五个儿子,四个已经净身入宫,就指望这根独苗传宗接代。
一刀下去固然稳妥,可仇家也彻底没了指望。
徐君房眼巴巴道:“程侯爷,你看呢?”
程宗扬深吸了口气,“以宫里的手段,能不能摘掉受伤的睾丸,保住另一颗不再恶化?”
“这个……”仇士良迟疑地望向旁边一名老内侍。
那老内侍眉头紧锁,同样面带犹豫,“兴许……能成。”
程宗扬道:“立刻把受伤的睾丸摘掉。”
仇士良似乎一瞬间老了十岁,悲声道:“我们仇家……可就剩这一个儿子了啊……呜呜……”
“无妨。”程宗扬道:“还剩一颗完好的,只要确保不感染,不会有什么影响。”
大内的手艺向来是全切,从来没有摘一颗留一颗的,程宗扬的说法完全在仇士良的认知以外,他忐忑地说道:“犬子本来就子嗣艰难,如今再去掉一颗,可怎生是好?”
“相信我,”程宗扬道:“保证令郎能给你们仇家传宗接代。”
仇士良看着昏睡不醒的儿子,最后一跺脚,“就依侯爷说的办!”
那名专职净身的老内侍上前,手脚麻利地将仇亢宗受伤的睾丸摘除,缝合好伤口。
仇士良洗了把脸,换了衣物,来到外间正式见客。
“那帮乱党聚众谋逆,意图挟持君王,尽诛朝中忠臣。甚至勾结异族,行刺侯爷,欲图挑拨我六朝邦交,用心不可谓不险恶!”
仇士良早已接到敖润以汉国治礼郎身份递来的文书,此时侃侃而言,不仅咬死了乱党谋逆,甚至将勾结异族的罪名也扣到乱党头上,显然对李训等人恨到了极点,此时胸中已有定谳,要借机大兴牢狱,清除心怀异志的朝臣。
“程侯身兼两国正使,更以辅政大臣的身份亲赴长安,可见对我唐国亲睦之谊。谁知被贼子所忌,屡次遇刺,虽然侯爷吉人自有天相,逢凶化吉,我唐国到底难辞其咎。”
说着仇士良离席拜倒,“老奴给侯爷磕头赔罪,唐国御下不严,以至贵使受惊,请侯爷见谅。”
看着这位态度恭敬的大太监,程宗扬终于明白他明明被唐皇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为何还能坐稳一王四公的位子,成为唐国最顶尖的权阉。
仇士良素来骄横,此时刚刚挫败乱党诛宦的阴谋,将唐皇牢牢控制在手中,整个唐国完全可以一言而决,却一反常态,收起骄横之色,甚至不介意对自己卑躬屈膝,堪称能屈能伸。
而且他四子俱丧,仅剩的独子还在重伤之中,却能压下心底的愤懑和恨意,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理清眼下的局面,毫不犹豫地向自己示好,甚至示弱,显然已经权衡过利弊,无论如何先要安外,免得被汉宋诸国借机生事,横加勒索,好腾出手来清理内部。
程宗扬甚至怀疑,仇士良方才向自己求助的姿态,是不是刻意为之,毕竟与人拉近关系的最好方式,不是施惠于人,而是受人施惠。
程宗扬在心里对贾文和默默说了声抱歉。
老贾啊,不是我不听你的,实在是人家这姿态做得……无可挑剔,堂堂一个手握大权的权阉都五体投地了,自己还能怎么严厉?
程宗扬忽然道:“李辅国呢?”
仇士良打起精神,“王爷抱恙在身,尚在休养。”
“休养?我不是请他去天策府了吗?还没回来?跟卫公还聊上了啊。”
仇士良浑身打了个激灵,头又低下三分。
“既然不在就算了,改天再见吧。”程宗扬微笑道:“看来王爷对你挺放心嘛,朝廷内外的事,都交给你了?”
仇士良额头贴在地上,尖声道:“请侯爷放心,老奴以身家性命为誓,必定给侯爷一个交待!”
“仇公既然这么说了,本侯便拭目以待吧。”
程宗扬上前扶起仇士良,忽然发出一声冷笑,“冤有头,债有主。本侯也知道此事与仇公无关。只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本侯到底是得罪了唐国哪位权贵?仇公有以教我?”
仇士良深深低下头去,“奴才不敢妄言。”
“仇公既然不方便说,那便让本侯面见贵上,亲口问问大唐的皇帝陛。”
“不是奴才敢驳侯爷,只是如今事态未靖,尚有乱党逃蹿于外,圣上受了惊吓,不便见客。”
“是吗?”程宗扬道:“我怎么听说贵上在乱中为贼人所弑?”
“绝无此事!”仇士良正色道:“圣上只是略受惊扰,待后日朝会,自可面见群臣。”
“是这样啊。”程宗扬遗憾地说道:“那可太便宜他了。”
仇士良干笑一声,没有接口。
既然见不到李昂,程宗扬与徐君房随即告辞,仇士良亲自送行。
徐君房道:“为何此地不见军士?”
仇士良道:“此处乃是后宫,军士不好擅入。”
徐君房道:“还是要多当心些。”
徐君房随口一语,仇士良立刻提起心来,看看左右再无旁人,他把袖子拢到嘴边,小声道:“敢问仙长,此事可还有反复?”
徐君房哑然失笑,“仇公多虑了。君执金丸打沙鸥,沧江未知几何深。纵然打得沙鸥倒,落水金丸哪可寻——贵上金丸已失,沧江难觅,亦复何忧?”
仇士良想起上元夜李昂所得的那支仙签,此时被徐仙长略一提点,不由醍醐灌顶,抚掌道:“果然是神仙手段!老奴可真是服了!”
到了紫宸殿外,仇士良仍依依不舍,拉着徐仙长说了半晌,这才挥手作别。
“跟老仇说什么呢?”程宗扬有些好奇。
“他想在宫里选处地方,供我清修,被我婉拒了。”徐君房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块令牌,“这牌子可以随意出入宫禁,不需通禀。”
“哦?”程宗扬接过令牌看了看,一边道:“你那几根仙签真的假的?还挺准?”
“真真的!”徐君房从袖里取出那支小小的签筒,“你瞧——龙角为筒,龙须为签,一看就是仙家的好东西。”
程宗扬接过来一掂……
这他妈是个塑料笔筒吧!?
路边几块钱一个那种仿树根的普通工艺品。
里面的签子看着也有点眼熟,同样是塑料制品,还带点儿象牙的质感,上面的签语倒是后来加的,描得还挺认真。
“我亲手涂的!”徐君房道:“刀枪不伤,水火不浸。”
“你烧过?”
徐君房诚恳地说道:“烧坏了一根,后来就没敢再烧了。”
程宗扬晃了晃签筒,“这你都敢吹仙签?不怕翻车?”
“签是死的,人是活的。端的看怎么解了。”
“这回要是仇士良输了,你怎么解?”
“那要看是不是活着了,活着就是大吉。”徐君房道:“谋逆本来就是砍头的大罪,能捡条命还不偷着乐去?”
“要是死了呢?”
徐君房讶道:“死了还解什么?用不着啊。”
程宗扬一时无语,半晌才道:“有道理。”
这等于去掉一个终极的错误选项,其他都是正确答案,只有程度区别。
剿灭乱党,手握重权是吉,死里逃生难道就不是吉了?
出门踩狗屎是倒霉,万一你不踩这泡狗屎,下个路口就被车撞上了呢?
反正就靠一张嘴忽悠呗。
徐君房收起签筒,看了眼外面,发现不是回宣平坊的路径,“程头儿,咱们去哪儿?”
“十六王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