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童贯这厮也不是傻子,即便真看出来什么,他哪儿来的胆子当着自己的面说出来?
虽然这小子也算自己的人,但宫闱之事都敢乱说,就不怕自己杀人灭口?
屋内的温度仿佛突然降了下来,变得寒意刺骨。
童贯扑嗵跪下,呯呯磕了几个响头,尖着嗓子道:“在奴才眼里,少主其实就跟主子一样!”
室内一片寂静,童贯不敢抬头,脑门紧紧贴着地面,冷汗一滴一滴溅落。
忽然脑后一沉,一只脚踏在他脑后,虽然没有用力,却重如泰山,仿佛轻轻一踩,就能将他的头颅踏得粉碎。
童贯心头怦怦直跳,冷汗顺着脖子流到下巴上。
程宗扬不禁生出一丝佩服。
这小子真敢赌啊,自己略示好意,他便抓住这一线机会,不惜把自家性命当成筹码押上赌桌。
一铺押错,就是尸骨无存的下场,居然只流了点儿冷汗?
程宗扬没有开口,反而拿起茶盏,慢悠悠饮着。
童贯伏在地上,冷汗已经湿透了内衣。
良久,程宗扬开口道:“我掏钱你办事,这交情本来不是挺好吗?不过是尚公主,一个驸马爷而已,也值得你舍命投效?”
“奴才不敢欺瞒主子,”童贯道:“当日传来主子大婚的消息,太后娘娘才说的这番话。说是尚公主,其实是让媛公主委身主子,讨主子的欢心。奴才听在耳中,这才知道主子在太后娘娘心里的分量格外不同,起了投效的心思。”
果然是个机灵鬼,娥奴口风稍有不谨,就被他揣摩出内里的隐秘。
还有胆子把宝押在自己这一注上。
“谁告诉的她们,我要大婚?”
“那位琳夫人入宫面见太后娘娘,说主子要什么信物。她走之后,太后娘娘就叫来媛公主,私底下商议怎么讨好主子。”
“你在宫里混得挺好啊,都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了?”
“都是托主子的福。一来奴才照主子的吩咐,从商会拿了钱铢,用来上下打点。二来太后娘娘因为主子提过奴才,对奴才高看了一眼。再则奴才年纪小,平常出入宫禁,宫里的贵人也不大在意。”
“你还知道什么?都说来听听。”
童贯咬了咬牙,“主子可知道韦太后?”
韦太后是宋主的生母,地位尊崇,但她不是个揽权的性子,宋主幼龄登基,是由刘娥这位太皇太后垂帘听政。
尤其是小公主失踪后,她便深居宫中,杜门不出。
自己在临安时,也只跟刘娥厮混过,还没有跟她打过照面。
“听说了。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一病不起了?”
这么大的事,林清浦传讯时自然会提及。
自己当时只觉得挺突然,但并没有多想。
“禀主子,”童贯压低声音道:“韦太后其实没死。”
程宗扬眼睛微微眯起,“仔细说!”
“太后娘娘跟媛公主说完话不久,大概九月底的时候,小的正在韦太后宫里当值,有人递了只匣子进来。主子也知道,韦太后平常不喜多事,连官家每日问安也多半免了,但接到匣子,韦太后立刻召见了那人。”
“什么人?”
“是个女的,戴着面纱兜帽,奴才没看清长相,就瞧见她头发是白的。不过白得发亮,看着不显老,倒是别致得紧。”
程宗扬坐直身体,“姊妹俩?”
“只有一个。”
银白长发,除了虞白樱、虞紫薇姊妹,还能是谁?
九月底,当时自己正在洛都为岳鸟人的遗物奔忙。
会不会是她们找到临安,发现自己不在,才转头去了咸阳,还拐走了徐大忽悠?
“然后呢?”
“她们说了些什么,奴才没听清,但刚说了几句,韦太后就哭了起来。后来惊动了太后娘娘,两边吵了几句,最后不欢而散。”
程宗扬眉头紧皱,来的这个也不知道是姊姊还是妹妹,行事怎么看都够莽撞的,居然进宫跟太后和太皇太后吵架。
虞氏姊妹造谣说自己专门搞太后,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吧?
“那女子走后,韦太后就不进茶饭。太后娘娘和官家来劝过,韦太后都不言语。过了三四天,有天半夜,韦太后突然叫来贴身的宫女,说要沐浴更衣。刚梳洗完,人突然就不行了。太后娘娘和官家都来哭了一场,官家辍朝服孝,下诏大赦天下。”
不知何时,程宗扬已经松开脚。
童贯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偷偷看了程宗扬一眼。
程宗扬拧眉出神,半晌才道:“你怎么知道她没死?”
“回主子,韦太后入殓时,脸上覆着锦帕,但奴才瞥见她的耳垂。奴才记得清楚,韦太后戴坠子的耳孔是一对,但上面只有一个,看位置,倒像是……像是韦太后那个贴身宫女。”
程宗扬沉默移时,冷冷道:“你看错了。”
童贯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是!奴才看错了,下葬的就是韦太后!”
“还有没有谁看错的?”
“给韦太后入殓的是太后娘娘的贴身太监,陈琳陈大貂珰。除了奴才眼花,不小心看错,旁人多半都没留意。”
程宗扬轻轻叩着扶手,良久道:“还有吗?”
“还有……高太尉整顿禁军,裁撤了一批武官的世职,惹来不少攻讦。”
宋国禁军看起来高大威猛,可一大半都是样子货,全靠着世袭的武职充数,临阵杀敌,还不如秦翰那支出身草根的选锋营。
但既然是世袭,那些军官职位不高,关系却是盘根错节,保不准走了谁的门路,就能上达天听。
即便以高俅的手段,想摆平这些关系也非易事。
“王禹玉不是被贬岭南了吗?什么时候又复位了?”
“他倒是想走,可没走成。”童贯道:“贬职的诏书刚下,贾太师和高太尉就先后上了札子,一个让王相爷主持方田均税法,一个让王相爷兼管枢密院,主理军备,好戴罪立功……”
程宗扬听得直发愣,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这是两个政治流氓啊。
当初奸臣兄跟王蕙里应外合,把自家岳丈贬官岭南,主要是为了两人成亲,其中也未尝没有保全他的心思。
结果贾师宪和高俅一人拽住王禹玉一只手,非要把他留在临安,还往他怀里塞了两颗炸弹。
方田均税法和整理禁军,一军一政,都是要命的差事,两人齐心合力把王禹玉顶到前头,让他扛雷……程宗扬忽然觉得,外面正在喝西北风的孤独郎还不算最惨的,顶雷届的扛把子在临安呢。
程宗扬转念一想,莫非王禹玉是私下出钱,买通东方曼倩当众痛骂他一番,好借机滚蛋?
这不是没可能啊!
若论治国的本事,宋国比汉唐差出去一条街,起码汉唐不会混到连仗都打不起。
但论起花花肠子,宋国在六朝可是当仁不让的第一。
汉国质朴,唐国气量宏大,晋国风流,秦国刚劲,昭南浪漫执拗,轮到宋国就剩勾心斗角了。
治国水平一般吧,玩起心眼儿来,一个赛一个的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