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这才将手松了,握着鸳鸯的肩膀道,盯着鸳鸯的双眸看了好一会子才道:“鸳鸯姐姐,你说的可是真的?”
鸳鸯道:“我说话自然是算话的,还能都和你一样?”
宝玉喜道:“好姐姐,我哪里说话不算了?只要你能回来,我说的什么话都算!只是姐姐这一路要辛苦了。去时还好,有老爷们一路,自然有人照料的。可回来若是没人陪护着,又如何让人放心?”
鸳鸯见宝玉这般欣喜,心中也有些感动,因道:“二爷,我知道你心里头有我也就够了,你只管放心便是,鸳鸯伺候人一辈子,还不能照顾自己的?”一时二人软语温存,不在话下。
又过了三两日,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贾兰等都骑马坐车,扶着贾太君灵柩回金陵去了。
贾兰也走马上任,诸多细节不一一言表。
宝玉同众姊妹仍住在大观园中,倒也过了几日太平日子,只是仍不知林黛玉下落,宝玉只得托人四处打探,均无结果。
这日又往北静王府去,水溶让了座,宝玉问道:“王爷,可有什么消息?”
水溶摇头道:“只知道那妱玉格格便是昔日你府上栊翠庵的妙玉师父,是已故的义忠老千岁的遗女,那会子因被忠顺王等一干人迫害,方流落民间……宝玉,如今妱玉格格冤仇已血,得以再入了宫,恢复格格身份,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宝玉摇头苦笑道:“王爷,小人可否见上她一面?”
水溶道:“只怕是不能……太皇太后疼惜这失散近二十年的孙女,整日只让她在后宫陪着自己,再者,后宫规矩也颇多,格格又是千金之体,哪儿是说见就能见的呢?”
宝玉听了低头不语,半晌方又道:“王爷可知道,这林姑娘……”
水溶道:“是有传闻妱玉格格入宫的时候带了一人进去,可听说也是个格格,却不知是不是你家林姑娘了……”见宝玉更是沮丧,因安慰道:“也不定是传错了,那人便就是林姑娘。宝玉,你好歹安心,若是有缘,必有相见的一日。”
宝玉听了神色黯然,水溶又安慰道:“还有一件事儿,你定还不知道呢。忠顺王老匹夫的罪证都查明了,随便哪一条都够死罪了。数罪归一,判的凌迟,不几日便要行刑了。其余爪牙也都收监了。这老匹夫害得你家不浅,你可还想见上他一面,看看他如今光景?”
宝玉方想起来孙绍祖贾雨村二人还在二龙山上,犹豫了一回,方道:“王爷,宝玉还有一事要跟王爷回禀……”因想着贾雨村只是临时投靠了忠顺王,想也定不得什么大罪,这孙绍祖却是跟了忠顺王多年,因便将孙绍祖在二龙山一事掩去许多细节,同北静王说了。
北静王听了点头道:“想不到这老匹夫居然也有这等嗜好。这孙绍祖我也查过了,却是为忠顺做过许多逆事,可只查出过了年便朝南去了,半路却没缘由的失踪了,都以为是这厮知道事情不好,藏匿了起来,没想到竟然是被你们给掳了去。如此你便让人将孙绍祖押解回京,小王也在万岁面前奏上一本,就说你抓住了乱臣孙绍祖,也记你一功。”
宝玉忙摇头道:“王爷,万万使不得,宝玉可不想立什么功,只想籍籍无名了此一生罢了。”
又坐了一会子,宝玉因见不得妙玉,也不知黛玉下落,心中不是滋味,便起身告辞了,出去又找柳湘莲薛蟠冯紫英等人去悼红轩处喝酒,冯紫英处也未打探到什么消息。
众人都安慰宝玉一番。
宝玉也不好扫大家兴致,便说道:“北静王说咱们只管将孙绍祖押解回来,到时候往上头一交,倒是一件功劳。”
柳湘莲道:“这好办,倪二还在二龙山呢,咱们写封书信过去,只让他将孙绍祖押回京便是了。”
宝玉点头道:“三位哥哥,倪二哥因这件事收了牵连,如今不但丢了公职,更是连京都不能回,依我说,咱们到不如将这功劳全让给倪二哥,或许他也可将功赎罪,你们说可好?”
柳湘莲笑道:“倪二这人豁达,早就不想在那处当差了。况且他在二龙山过得倒是比我和呆子还自在,只怕他也不肯受。”
冯紫英也道:“若是倪二想回来,只管来我这里跟我办事,什么有功有罪,我看谁敢多问一句?”
薛蟠道:“瞧瞧,瞧瞧,冯大哥这升了官儿就是不一样,说话都不含糊了。”
冯紫英哈哈一笑道:“也不知是怎的,新皇帝老儿一上任便升了我一品,却不知是何用意。”
薛蟠道:“自然是大哥立了功劳,皇上见了欢喜。”
柳湘莲也道:“也或许是新帝想扶持年轻人,大哥少年得志,自然是该提拔的。”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唯独宝玉笑而不语。
又吃了几杯酒,宝玉问道:“薛大哥,你和柳二哥的事,娘可知道了?”
薛蟠道:“嗯,都和娘说了。”
宝玉问道:“娘怎么说?”
薛蟠道:“倒也没怎么说,娘知道我这没笼头的马,一般人是降不住我的。这番出去几个月回来却是改了许多,想是二哥这样的人方能治得我这般服帖……”说着偷偷瞥了柳湘莲一眼,柳湘莲假装吃酒,也不理会。
薛蟠才又道:“娘说『儿大不由娘了,只要你们都乐意,也就随你去,只不可再如从前那般惹事。我也有了宝玉,便比你这亲儿子还强些,也不指望你什么了。只是你若不喜女色,不如好生将香菱安排了,莫要耽搁了人家一辈子。』”
宝玉听了点头道:“想不到娘居然这般看得开,我先头还担心她老人家会气坏了身子……”
薛蟠笑道:“我也没想到呢,说回来,宝玉还是多亏了你。若不是你这般给她老人家分忧解难……”
宝玉也笑道:“大哥说这话又见外了,那也是我娘,我还不都是应该的。”
薛蟠道:“宝玉,当哥哥的也没少让你操心,来来来,我敬你一杯。”
宝玉道:“哥哥说这话便是见外了。”说着二人都喝了。
薛蟠道:“宝玉,哥哥还有一事相求。”
宝玉道:“大哥怎么这般婆婆妈妈起来,有话只管说便是了。”
一旁冯紫英笑道:“哈哈,这世道竟是变了,以前都是宝玉婆婆妈妈的,薛蟠是个直肠子,如今可好,整个儿反过来了,宝玉倒越发像个汉子了。”
薛蟠打了个哈哈,才道:“宝玉,娘说了,让我别耽搁了香菱。现在想起来,却是我以前太对不住这小蹄子,日后却不可让她再受苦了。只是我现在心中只有二哥……我寻思着若是随便找个人家嫁了,一来香菱不是大户人家女儿,二来也不是处子了,若是嫁了去也是给人做小,若是嫁个知书达理的府上还好些。倘或再碰上个如昔日我那边混的人儿,香菱的命也忒苦了点。”
宝玉点头道:“大哥的话在理,嫂子打小儿便被拐子拐了去,跟了你这许多年也没过几天轻省日子,若是再嫁个孙绍祖那样的人,果真这辈子冤枉煞了。大哥你只管放心,我定帮你寻个书香门第,万不能辱没了嫂嫂。”
薛蟠道:“宝玉我就知道你也这般好,我早就找好了人家,也不用你费心了。”
宝玉道:“哦?却不知是哪家公子这般有福?”
薛蟠笑道:“便是你了。这世上我还不知道哪个男子能比你更会疼女儿家的。我将香菱交给你便就放心了。反正你屋里女人多,也不差这一个罢?”
宝玉忙道:“大哥,这怎么使得……香菱毕竟是我嫂嫂……”
薛蟠道:“少来,凤姐可不是你嫂嫂?别说是嫂嫂,你连亲妹子都不放过呢,如今倒装起好人来了?”说罢众人都笑了起来。
宝玉脸上一红,却无法分证。
薛蟠又问道:“宝玉,可不是你嫌弃香菱,看不上她罢?”
宝玉道:“哪里,只是……”
冯紫英道:“宝玉,方才还说你像个汉子,如今怎么又这般扭捏起来。薛蟠是一心要将弟妹托付给你,你若看得起,便听我这做大哥的一句,收在房里也就是了。”
柳湘莲也道:“正是,香菱姑娘又和你那些姊妹都熟识,可不你收着正好儿呢。”
宝玉道:“只是好歹也要问问娘怎么说,更得嫂嫂可愿意否……”
薛蟠道:“娘嘱咐我给香菱找个好归宿的时候我便问了『将香菱给了宝玉可使得?』娘可是点了头的。至于香菱自己,这也好办。”说着起身朝后头去了。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只见香菱低首跟着薛蟠来至前厅,屈膝一礼,脸红得抬不起来,显是薛蟠已经将事情都跟她说了。
薛蟠又坐了回去,说道:“香菱,我知道我对不住你,没能让你过上几天好日子,如今我心思也不在你身上,你年纪轻轻的何苦要跟我守这份儿活寡?”
香菱低声道:“爷,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只求也不要撵我走,好歹留下我,哪怕当个粗使丫鬟在爷跟前劈柴烧水我也是乐意。”说着竟是落下泪来。
薛蟠道:“好丫头,我知道你是对我好,可太太也说过了,不能拖累你一生,我只想着让宝玉替我照料你,你道可好?”
香菱却只是低头垂泪,一个字都不说。
宝玉忙道:“大哥不必这般,嫂嫂若是不愿意,只随她去就是了。”
薛蟠却道:“好香菱,你跟了我这么多年都吃苦,我若再让你在我跟前当个丫头那也太对不住你了。宝玉的为人你也是知道,虽说不能让你做正妻,能同府上那些姊妹一处,也不辱没你了。”
香菱抽噎道:“爷,快别这么说,香菱就是个下人出身,哪里敢跟小姐们比呢?”
薛蟠道:“那你为何不愿意?我可真是为你好。难不成你心中有了相好的?若是有你也只管说,我看那人若是靠得住,便风风光光将你嫁过去。”香菱仍是哭着摇头,却不说话。
薛蟠急道:“那究竟是如何,你可要急煞我了。”
香菱终是有些怕薛蟠,见薛蟠问得紧了,只得小声支吾道:“我……我这残花败柳,如何能配得上宝二爷……即便我愿意,只怕二爷也嫌弃我呢……”
薛蟠一愣,遂哈哈笑道:“这个你不用怕,宝玉自然不会嫌弃你,是不是?”
宝玉也忙道:“姐姐快别这么说,姐姐是什么人品什么心性,倒是我配不上姐姐才是……”
薛蟠道:“如何,这回你可放心了吧?香菱,日后你只管好好和二爷过去,也能陪着太太和宝丫头,这般岂不两全其美?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你家二爷行礼?”
香菱犹豫了一回,方跪下身去,给宝玉磕头道:“二爷,香菱给二爷磕头了。”唬得宝玉忙起身将香菱搀扶起来。
二人相视不免都有些尴尬。
薛蟠却定要留下香菱给众人斟酒,香菱只得拿了酒壶给众人倒酒,倒满了便垂首站在宝玉身后伺候。
宝玉却觉有些拘束起来。
如此又吃了几轮酒,兄弟四人都有了几分醉意。
冯紫英先起身道:“夜了,不如今日便到这里吧。”
众人答应了,因天色一晚城门早就关了,薛蟠道:“冯大哥,宝玉,今夜也入不得城了,不如便睡在这处吧。宝玉将那些姊妹都搬了出去,空房子也多。”
冯紫英道:“正是这个主意,只是明日一早我还要早起进城,我便先去睡了。”说着有人引着冯紫英往后头去了。
薛蟠朝香菱道:“香菱,你也去伺候宝二爷睡了吧。”
香菱脸上一热,点头答应了朝宝玉道:“二爷,请。”便引着宝玉也往后头去了。
来至后头因问道:“二爷住哪个屋子呢?”
宝玉道:“还住湘云昔日住的那间吧,可方便?”
香菱道:“还是史大姑娘走时候的样子,只是这些日子没人住过了,也没点过火头,只怕有点冷,二爷若是不嫌弃……还请在我屋里委屈一夜吧……”
宝玉道:“如此……便冒犯姐姐了。”说罢由香菱引着朝屋里去了。
来到屋内,只见陈设倒不多,宝玉心想必是因宝钗平日里便不喜那些富丽的陈设,只怕是和宝钗过得久了受些影响。
又见桌上散着几本书,便随手翻看,竟都是唐宋名家的诗词。
宝玉因问道:“姐姐还喜欢看这些个?那会子听宝姐姐说你是吵着要学诗的,可自己做得了?”
香菱道:“哪里就做得?家里事多,宝二奶奶也没得空儿教给我,我闲了自己随手翻翻罢了。”
宝玉点头道:“正是呢,这作诗却是勉强不得,读得多了,到时候下笔心中就有丘壑了。”
香菱点头不语,热热的沏了一壶茶来。
一时二人便都不说话,不免有些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