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唯独对姐姐,他不但连屁都不敢放,他甚至大气都不敢随便喘一口。
他畏惧父亲,可是敬爱姐姐,他可以挑战父亲,但是他绝不会冲撞姐姐。
姐姐瞪他一眼,他就不敢抬头,姐姐骂他一句,他就不敢开腔,就像现在这样,他只能又灰溜溜的低下了惭愧的头。
“谁让你停下来的?”
“大学我已经背完了……”
“再背中庸。”
“诗曰:“德?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诗云: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子曰:声色之于以化民,末也。诗曰:不显惟德,百辟其刑之。是故君子笃恭而天下平。诗曰:奏假无言,时靡有争。是故君子不赏而民劝,不怒而民威于?钺。诗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故君子不动而敬,不言而信。诗云:潜虽伏矣,亦孔之昭。故君子内省不疚,无恶于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见乎。诗曰:衣锦尚䌹,恶其文之着也。故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可与入德矣……”
“混小子……你……你背的这是什么?父亲让你背中庸,不是让你背诗经。”
姐姐听到弟弟背的东西驴唇不对马嘴,所以着急的提醒他,不要蓄意顶撞父亲。
“他背的就是中庸,只不过他是倒着背的。嗯……很好……本事是越来越大了。”
“不,父亲,他……他只是在向你证明他一直在用功读书。”
“你知道他最近又干了些什么吗?”
“……你……你还不快给父亲认错!!你到底又干什么了?!”
“……”
“说话啊!!”
“……我什么都没干……”
“你……你想气死我啊!!你还不快说!!”
弟弟跪在堂下,姐姐跪在堂前,而父亲则高坐在堂上。
人活着都离不开传承二字,这也就是为什么自古以来王权与宗法如此重要。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一级一级的森严制度绝不能轻易逾越,这是维系传承的法宝,这也是长盛不衰的秘诀。
“……是他们先找我麻烦的……”
“谁还敢找你麻烦!现在谁见了你不是都远远的躲开你?你不找别人的麻烦,你不给父亲闯祸就烧高香了!你快点给父亲磕头认错!”
“……我……我没错……”
“嗯……好小子,很有骨气。来人啊!”
“不……不要……父亲……父亲你再给他一个机会,他……他以后不敢了……”
姐姐着急的替他哀求着父亲的原谅,可是他与父亲都不愿接受姐姐的请求,对父亲而言,这样的事情已经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对他而言,父亲的惩罚正和他的心意,他巴不得要尝试一下父亲的新手段。
“把他关进竹笼里,然后吊到门匾下面!”
“不……不要啊父亲……他……他性子拗……他最不能接受别人对他指指点点,你这样羞辱他,他……他以后会抬不起头来的……畜生!!……你……你还不快点给父亲认错!你想被关在笼子里示众吗?你别再跟父亲硬顶了,你是吃饱了撑的吗?”
“嗯,说得好,我看他就是吃的太饱了,今天不要给他一口吃的,也不要给他一口水喝。”
“不……父亲……不……父亲……原谅他吧……不要啊父亲……”
父亲说完话就走去了后堂,而他也被人硬生生的拖了出去,只留下姐姐一个人在堂中呼喊。
……
夜,已经逐渐深了,街面上也已经逐渐安静了。现在陪伴他的除了恼人的蚊虫就只有他的一条狗。
他被锁在了一个结实的竹笼里,又被吊在了家门口的牌匾下面,来来往往的过路人对他又是讥讽又是嘲笑,他记住了,他全都记住了,每一个对他不怀好意的人,他全都一一记在了心里。
他心里想,你们给我等着,等我出来了,等我吃饱了,等我有了力气,等我有了工夫,我倒要看看是你们笑的更欢,还是我笑的更开心。
“咕咕咕……”
虽然他很有骨气,可是眼下肚子却非常不争气的叫了起来,不只是他的肚子叫,就连他的黄大人也趴在地上呜呜呜的饿着难受。
黄大人是他这条狗的名字,单单从他这条狗的名字就能看出来,他有没多么的愤世嫉俗,他宁可称呼一条狗为大人,他也绝对不愿意这么称呼一个真的人。
他现在喜欢狗比喜欢人还要更多一些。
但是,他以前不是这样,他以前是既不喜欢人也不喜欢狗的。
只不过有一回,他也是受到了父亲的惩罚,他一怒之下,自己连口水,连块干粮都没带,他就冒冒失失的跑进了周边的林子里。
然后可想而知……
他不但饥寒交迫,而且还迷失了回家的路。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后悔,他后悔没有多喝两口水,他后悔没有多吃几口饭,他后悔自己应该先摸清线路,他也后悔自己最起码应该带上一把刀。
因为在他胸前绕来绕去的这条蛇让他一时之间分不清究竟是有毒的还是没毒的。
大意了,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跑出来实在是有些愚蠢。
不过这阵悔意也没能持续太长时间,因为他发现蛇肉的味道其实也还是很不错的,蛇血也非常的滋补。
可是一条蛇能管多久的饱腹呢,他饥肠辘辘,他满身伤痕,他又开始后悔了。
如果真的不小心死了,他不知道父亲究竟会是笑呢还是会哭呢,先不说父亲,他知道有很多很多的人肯定会笑的前仰后合,肯定会弹冠相庆,真的要让这些人得逞吗?
真的要让他们称心如意吗?
失算了,这岂不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吗?
我让他们一朝难受,可是他们却拿我寻了一辈子的开心。
这个亏可是实在吃大了啊。
不仅仅是这些人,还有一条狗,这条狗已经跟了他许久,他知道他们都是同病相怜,他知道他们都在等待着对方先倒下。
但是当他脸上一阵湿湿滑滑的感觉让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这只狗不但放过了他一条命而且还救了他一条命,在他的身边多了一只野鸡。
后来当他被家人找到的时候,他的身边就多了一条狗。
“你慢点吃,你看你的吃相跟你的黄大人都没有两样了,你这都是自找的,谁让你非要顶撞父亲的,你怎么就是屡教不改呢。”
他知道姐姐一定不会不管他的死活,他知道姐姐一定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给他和黄大人送饭过来。
不过他吃着姐姐的饭,却完全听不见姐姐的话。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你明天早上一定要给父亲认错,我不管你做了什么,也不想过问你为什么这么做,但是你明天必须主动低头认错,你听清楚了吗?你要是再不听话,我……我也不再管你了。”
他知道姐姐是吓唬他的,姐姐怎么会放任他不管呢。再说了,最好还是别管他,虽然现在的饭很香,不过没有这口饭也不是坚持不下去。
……
他错了……
他显然还是低估了父亲的厉害,他也低估了姐姐的决心。
他没想到事情竟然会演变成这个样子,他总是出乎意料,父亲总是能够找到他的弱点和疏漏。
小时候家里的老师教他算数,父亲总是不按课本上的套路给他出题,所以他每次都会被父亲用戒尺责罚。
终于有一次,他难得的全都做对了,而且父亲多次刻意的刁难也都被他一一化解了,他心里终于开心的笑了,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满足一次了。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父亲竟然说他做题的笔迹不够工整,字迹过于潦草。
于是第二天他就又多加了一门书法课……
又输了……
姜还是老的辣,醋还是陈的酸啊。
没想到父亲竟然把姐姐也给关进了竹笼。
这下子姐弟两个人就像是两个大灯笼一样一左一右高高照耀着门楣了……
“……姐……你……你这是何苦呢……”
“姐姐这是犯贱……自作自受……”
“……姐……你……你别这么说……”
“你别叫我姐了……我连你的丫鬟都不敢当……”
“……姐……”
“别……受不起了……你是谁啊,你多大能耐啊,谁能治得了你啊。我哪敢当你姐姐啊,你是文曲星加武曲星一块下凡了,你看看你自己身上是不是闪着亮光呢,你看看是你身上亮堂还是那北斗星亮堂。”
“……我……”
“大小姐,少爷……”
姐弟二人正在交心,就在这时从黑暗中闪出一个人影。此人是虞管家。
“……虞叔……是父亲让你来的吗?”
“不是,是我自己想过来跟少爷聊几句。”
“你别管他了,我们都别管他了,让他自生自灭吧。”
“呵呵,小姐这是说气话啊,谁不知道你们姐弟情同母子啊。”
“哼,也就是母亲去的早,要是母亲还活着,也早就被他活活气死了。我……我要真是母亲,在他还没长大的时候,我就打断他的腿了。”
“哈哈哈,小姐的脾性里透着英雄气,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少爷,你看看小姐还是非常挂念你的。你为了自己的姐姐都不肯服个软吗?”
“……”
“少爷,你知道这家业一代代传承下来凭的是什么吗?”
“……”
“你的祖上进士及第者就有三人,你的曾曾祖父是光绪晚期阁揆瞿鸿机的门生。可是你们数代为官皆未能显达于世。清末张謇实业救国,你们与张家素有往来,于是也跟他一起投身了实业。但是一两代人下来,也是东奔西跑,颠沛流离。这国家换了几朝几代,这国家的主人换了几名几姓。你的曾祖父资助过兴中会,你的祖父为革命出过力。你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吗?”
“……不知道……”
“是为了活着。既是为了这条命活着,也是为了这条血脉活着。少爷,你是我见过最聪慧的人,道理根本不需要我来给你讲。我知道你有自己的看法和认识,能教你的老师恐怕越来越少了。不过少爷我只是想请你也花上一点时间去想想你自己,不是在乎别人,而是在乎你自己。想一想你是谁,你在干什么,你这辈子打算怎么活。不是为了任何人,就只是为你自己。你以为你是在对抗你的父亲,可是你只是在对抗你自己。那些不会在乎你的人,你是伤不到他们的,所以少爷,请你仔细想一想你自己害怕受伤害吗?你之所以毫不畏惧,是因为你的勇气吗?少爷啊,你还很年轻啊,人生没有那么多生死时刻,没有那么多孤注一掷。你不需要对自己如此苛刻啊。”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只想让你更在乎自己一些,你不仅对大家而言很重要,你对你自己其实更加重要。”
“……这我知道……我……我给你们添麻烦了……对不起……”
“呵呵呵,少爷,你误会了,我真的不是受你父亲的差遣。我只是一个很重视你的人,同时也是一个需要被你重视的人,就像你的姐姐一样。你不是一个孤独的人,你是一个对很多人而言都很重要的人。所以,我请求你想一想我对你说的话好吗?”
“……嗯……我会的……谢谢你……”
“好吧,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两位了。”
“等……等一下……我……我知道错了……请你转告父亲……我……我认错了……求他放了我们吧。”
“呵呵,少爷,我知道你是不会这么轻易就低头的,你这么说只是为了小姐,不过我也会替你说上几句好话的。”
“……那……那拜托了……”
……
终于又自由了……没想到虞叔的话这么有用,竟然当晚就放他出来了。
事不宜迟,今夜就要行动,他需要一个帮手,一个忠于他,但是又十分可靠的帮手。这样合适的人选除了许爷的儿子还能有谁呢。
他带着黄大人悄悄的来到了许爷的鱼塘,他们之间是有暗号的,只要他发出三声野猪叫,哑巴就一定会跑出来见他。
可是当他靠近了鱼塘,他却发现这么晚了却还有好多个人影在来来回回的窜动着,而且其中有一个身影他很熟悉,那不就正是哑巴吗?
这么晚了他们在干什么呢?
他们不睡觉也不点灯,在忙活什么呢?
“噗通……噗通……”
他们不停的将一些东西轻轻的抛进了水中,那是些什么东西?
听声音分量不轻,但是看形状却也不大。
难道是鱼?
这么晚了往池塘里添鱼吗?
不可能啊,看这些人的行踪诡异,这必定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啊。
有意思,他必须得悄悄的过去一探究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