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年还嘴道:“可不少人都说那水没什么用……”
张老丈气得拿杖去打他,斥道:“你若觉得没用,还巴巴的跑去干什么,不如即刻回家去吧。”
那青年含泪说道:“若是有别的法子,我何苦去求人呢?”
君舆听他们争论,连忙详细打听。
这才知道,两人口中所说的王仙人,正是自己的师叔王平真。
而那凌仙姑,则是九成山下昭遂城中大户杨澹之妻,唤作凌雨嘉。
听那青年所述,王平真道法高强,其所画的避瘟符可保病邪不侵,家宅平安。
良医难治之人,他也能做法驱疫,起死回生。
只是他每次散符施法,都索要大额酬金,富实人家尚能负担,平头百姓倾家荡产也求不来一张符箓。
只能每日跪在九成山下,等着九成山的道人以符箓圣水泼洒驱邪。
只是那符箓圣水,众口评价不一,有人说沾了百病不侵,有人说毫无效用,也有人说须得有缘之人,才能生效。
杨澹之妻凌雨嘉居于深闺之内,本来籍籍无名。
因见百姓涂炭,便毅然开办医馆,广施丹药。
来者无论贵贱,一律免费救治。
她的针灸丹药也颇见灵效,虽不能将每一个病人都药到病除,却也治好了不少人。
故而一时之间,王平真和凌雨嘉便成了融州府的救星。
四面八方的乡民只要能走,都往九成山聚去,想着或许与王仙人投缘,他老人家说不定大发慈悲,便赏了自己一张保家的符箓。
再不济,就去凌仙姑的医馆,至少比起寻常医师,更多了几分希望。
君舆听罢,默不作声。薛灵芸问道:“君舆哥哥,你怎么了?”
君舆叹道:“我师叔如此做法,大为不妥!百姓蒙难,岂能以钱财为重,失了道义之心?竟连女流都不如。”
薛灵芸安慰道:“道听途说之言,终不能深信。还是见到你师叔和云炫师弟再说吧。”
君舆点点头,随着人流慢慢前行。
行了数十里地,君舆沿途仍可见瘟疫肆虐之象,但越靠近九成山,光景就越好上一些。
他又望见一些朱门大户,门前高高贴着淡黄色的符箓,他一眼就看出是祛瘟符,忖道:“师叔画这符,祛人间一切瘟疫,确实要耗上不少法力。若是能针对当前之疫制符,有的放矢,就可大大节约灵力了。”
然而君舆转念间也知道,这说起来简单的一句话,谈何容易。
凡人之有病,乃六气之邪得隙乘之。
符咒乃朱砂所画,并非药石针砭,用以治病,全凭道者灌注灵力于其上。
灵力祛疾,靠的是用将而元神自灵,制邪而精鬼俱伏,走的最是中正坦荡的路子。
故而成效有之,但耗力亦过之。
若要做到因病制宜,君臣辅佐,用药不多半分,于最精要处巧思引导,奇谋制胜,却非符箓所长,而是医家的手段了。
君舆正想着,忽听前方哭声大作,凄惨无比。
他抬眼望去,原来已经来到昭遂城下。
然而城门紧闭,城头之上弓箭手张弓待发,不许百姓靠近。
只听城上一个官员嘶声喊道:“大家回去吧!莫要进城了!”
百姓哭声骂声一片:“我等要去九成山找王仙人!”
“我没有生病,只是去找凌仙姑给我爹抓药!”
“求求大人开恩,将我等放进去吧。”
那官只是不理。
人群中有那火爆汉子忍不住,怒喝道:“狗官不让咱们进城!大伙冲进去呀!”
他发一声喊,顿时就有十几人跟着他冲击城门。
那官吏吓了一跳,喝道:“放箭!”
只听弓弦声响,惨呼惊叫之声不绝,城下伏尸累累。
君舆见到大怒,手握剑柄,便要去护卫百姓。
只见城门之上,白影闪动,一个女子如月宫仙子飘然而下,掠过城墙。
她手中握着一把晶莹的短剑,所过之处射手弓弦被她尽数割断。
那官员见有人来袭,吓得抱头鼠窜,却被那女子拦在身前。
他正要呼救,咽喉之上传来一阵凉意。
他知道是短剑刃锋,不敢轻举妄动,待看清来人之后,强打精神道:“杨夫人,你这是为何?”
原来那女子正是杨澹之妻凌雨嘉。
凌雨嘉道:“刘大人!你身为百姓父母,焉能坐视灾民不救,反以弓矢射杀?”
那刘大人哭丧着脸道:“瘟疫横行,若将这许多人放了进来,一个不慎,昭遂城怕将有大难!”
凌雨嘉道:“你放他们进来,我来医治。一定保你昭遂平安。”
刘大人知道凌雨嘉开办义医,确实为昭遂抑制瘟疫立下汗马功劳,目前在百姓之间声望之高,犹如圣女一般,实在不敢得罪了她,但要他开城放人进来,冒瘟疫爆发之虞,他终究不愿。
那官员正犹豫之间,忽听有人爆喝:“大胆!休伤了刘大人!”
两个劲装青年飞奔上楼,手持长剑便去夹攻凌雨嘉。
凌雨嘉本来就不愿意伤害衙门官吏,见来者攻势凶猛,便放了那刘大人,手舞短剑与他二人斗在一块。
刘大人缩在一边,认得援兵正是九成山王平真的弟子,心中一宽:若是他们来出头,我身上的担子就轻了些。
薛灵芸见那两名青年男子剑法不凡,长剑舞得如雪片一般,凌雨嘉如穿花蝴蝶,在那剑光之中来回躲闪,手中短剑不时还击。
打了个难分难解。
她问君舆道:“君舆哥哥,你说他们谁会打赢?”
君舆望着城头,沉声道:“那女子就要赢了。”
话音刚落,凌雨嘉轻轻跃起,已闪过两剑合击,半空中如乳燕折身,翻做头下脚上,玉臂伸出,白光闪烁,在那两人腕上各刺了一剑。
只听当啷两声,那两名男子长剑分别脱手,手腕之上各见一个红点。
凌雨嘉冷笑道:“你们九成山符箓派当真闲得很呀!有这功夫与我纠缠,不如多救几个病人!”
那两人知道对方手下留情,这才保住手腕,当下气势大馁,口中却强辩道:“你威胁朝廷命官,我们怎能坐视不理?”
凌雨嘉道:“快滚!回去告诉王平真,他若想救人,就认真施救!若不想救人,干脆明说,不要假惺惺洒那没用的符纸灰水。”
凌雨嘉见那两人灰溜溜走了,望着刘大人嫣然一笑,道:“请大人打开城门吧。”
刘大人苦笑道:“好说。好说。”
薛灵芸和君舆跟着人群,慢慢进城。
薛灵芸见君舆脸色有些难看,知他不满王平真所为,便柔声安慰道:“君舆哥哥,你先别生气。马上就能见到你云炫师弟了。说不定你师叔那里也有什么难言之隐呢?一切等大家见了面细细解说吧。”
君舆点点头,和薛灵芸上了马。
他指点方向,两人一骑,在暮色中奔向九成山。
离着九成山麓尚有不少距离,君舆便看到了一座气势恢宏的九成山门,心中诧异:几年没来看师叔,他竟把山门修到这里来了。
薛灵芸也说道:“君舆哥哥,你师叔这山门气派好大呀。”
君舆还未答话,已有人拦在马前:“何人擅闯九成山!还不快快下马!”
薛灵芸勒住马缰,又听那人说道:“今日符箓圣水已洒,你们明日早点再来吧。”
君舆翻身下马,瞧了那人几眼,认出是师叔座下弟子,便叫道:“王宓,你不认识我了?”
那王宓闻言,又仔细看了一下,终于认出他来,大声欢叫道:”
君舆师兄!你怎么来了?”
君舆施了一礼,王宓慌忙跪下还礼,说道:“君舆师兄不必多礼,你要折杀小弟么?”
君舆把他扶起来,记得上次见面时,王宓还是个懵懂少年,此刻却多了几分青年的沉稳,便笑道:“云炫在山上么?”
王宓一愣,说道:“云炫?云炫没来过呀?”
君舆如闻霹雳,耳中嗡的一声,身子微微发颤。
王宓见他脸色都白了,便问道:“云炫怎么了?”
君舆用力闭上眼,身子摇晃了几下,勉强定住心神,这才睁眼说道:“走吧。先上山再说。”
王宓带领着君舆和薛灵芸上到山顶,又请他二人在迎客厅中稍等,自己跑着去通报师傅。
两人站了一会,见那迎客厅摆设华丽,颇有格局。
薛灵芸踱了几步,去欣赏墙上字画,忽然听到脚步声响,连忙回头。
王宓正好恭恭敬敬的引着一个中年道人进来。
他又跑去斟茶倒水不提。
君舆连忙跪下施礼:“君舆见过师叔!”
薛灵芸见那道人五官尚算得上清秀,只是发福得太厉害,整张脸红润圆鼓,就如同一个饱满的柿子。
本来三绺长须颇见风雅,然而长在他那圆乎乎的脸上,却平添了几分滑稽。
他挺着一个大肚子,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之上,丝毫不必担心会滑落下来。
手背之上肉嘟嘟的,漩着几个小小肉涡。
脸上尽是笑意,不象个得道的高人,倒像个贴在门上财神一般。
王平真笑道:“君舆贤侄不必多礼!你带来的这个小朋友是谁呀?”
薛灵芸见他问自己,连忙施礼道:“晚辈碧落仙居门下,薛灵芸见过王前辈。”
王平真还了她一礼,说道:“真是个俊俏的小姑娘。君舆眼光不错啊!”
薛灵芸满脸羞红,低头不语。
君舆刚想解释,就听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叫道:“君舆哥哥来了?在哪里?”
薛灵芸心中一动,抬眼望去,正好和一个刚刚进门的女子四目相对。
那女子年纪和薛灵芸相仿,身材纤细苗条。
一身绛紫衣服,头发在头上绾成两个抓髻,耳畔旁各垂下一条长长的发绺,一双眼珠黑白分明,灵气四溢,进屋之后,看到君舆她便高声欢呼。
两人亲热寒暄了一阵,那少女却不断往薛灵芸身上打量。
君舆道:“灵芸,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师叔的爱女瑄儿……”
瑄儿打断了他的话,握住了灵芸的手,笑道:“灵云哥哥,你生的好俊呀!”
君舆含笑道:“是灵芸姊姊!”
瑄儿仔细端详了几眼,更加欢喜,展颜道:“我正纳闷怎么能有如此风流的哥哥呢!原来是个姊姊呀!更好不过了!”
薛灵芸奇道:“为什么更好不过呀?”
瑄儿吐了吐舌头,拉着薛灵芸就走,说道:“这山上就少一个好姊姊陪我玩!我们且去一边说话,让他们叔侄叙叙旧。”
薛灵芸见她如此热情,也颇爱她的直爽,便跟着她去了。
君舆笑着摇了摇头,说道:“瑄儿还是这个脾气!”
王平真哈哈一笑,问道:“君舆,你来找我可有什么事么?”
君舆见云炫不在他这里,料他也不知情,便不急着提这件事,抢先问道:”
师叔,融州府如此大疫,我辈既然身为正教众人,当解百姓之难,为何你不下山赈灾呢?”
王平真脸上微笑,眼睛中却光芒一闪,问道:“你在路上是不是听到些什么议论了?”
君舆便将今日见闻说了一遍。
王平真听到凌雨嘉那一节时,骂道:“童徵、黄悟这两个不成材的东西!明天需得好好责罚他们!”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君舆,你心中是不是也在责怪师叔?”
君舆说道:“不知师叔有何隐情,君舆愿为师叔分忧。”
王平真沉吟了半天,问道:“你可知现在正教各派的大势?”
君舆本想说话,见王平真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便改言道:“请师叔剖析。”
王平真点点头,说道:“自从平妖一役之后,天下正教皆以昆仑为尊。但昆仑之下,又有六个大门派各据一方,你可知道是那六个门派?”
君舆知道王平真善于自问自答,便默默不作声。
果然王平真接着说道:“这六个门派乃中原的长真门、西北的须弥山、西南的碧落仙居、东海的神霄宫、江南五湖的桐柏山,再加上雄踞北方的九宸丹陵府,各派的掌门合称正教六仙。不过其中却有一仙,现在名存实亡。你可知道是哪一仙?嗯,正是那九宸丹陵府的北定侯温甫昉!”
“为何说他名存实亡呢?”
王平真突然住嘴不说,拿眼去看君舆。
君舆连忙道:“这是为何?”
王平真正如被挠到了痒处,立刻娓娓道来:“这是因为温甫昉早在数年之前因练功走火,半身不遂。此刻九宸丹陵府的实权人物,是他的儿子温小侯!”
王平真拿起茶来,慢慢喝了几口,悠然说道:“君舆呀,这个温小侯年纪也许比你大不了几岁。但做事手段老辣得很。他们九宸丹陵府地处北方,最靠近妖魔道的老巢,是我正教防御妖魔道反攻的第一道屏障。故而温甫昉走火入魔的消息传开后,蓟子也不由担心得很,带了好几个昆仑高手前去探望。”
“其实蓟子的意思,是想让他师弟清微接掌九宸丹陵府。可是九宸丹陵府既是正教一派,同时又下辖着朝廷的边军。蓟子他们赶到时,正碰上圣旨特封温小侯执掌九宸丹陵府帅印。温小侯接旨之后,即刻升帐点卯,麾下一干猛将轮流向他效忠。这时温小侯才去见过昆仑掌门蓟子,邀请他一块观看沙场演兵。蓟子只是微笑,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三拍,领着众人飘然而去,算是默认了他统领九宸丹陵府。”
君舆问道:“此事我头回听闻。不知这个温小侯比起长真门下周慕瑾如何?”
王平真轻轻吐出口中的茶叶梗子,说道:“周慕瑾这个人我见过几次,人有股傲气。都说他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或许他也有些真功夫。但你可知道,众人并没把温小侯算在年轻一辈中,而将他当做六仙那一辈的掌门人。”
君舆点点头,却有些疑惑师叔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到底想说什么。
王平真又问道:“你知不知道正教这几年出现的并派纷争?”
他没等君舆回答,自顾自的说道:“这并派之议,便是温小侯数年前在论道大会上首先提出来的。他说天下正教门派林立,名目过于繁杂,不如大家协商,合成数个大派,力量更为强大,行事更为方便。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他九宸丹陵府想扩大势力,故而大家都不理会他。”
“却没想到温小侯回到北方之后,立刻着手并派。他使出种种手段,将北方各派纷纷并入他九宸丹陵府中。各派虽可保留门派名称,却全部受他节制。长真门逸尘真人、须弥山木儁同、神霄宫陆轻衣见九宸丹陵府地盘越来越大,恐日后难以制衡,也跟着吞并周围门派。这几年,正教之中,最大的话题就是某派又并到某派之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