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声时,雨其时已经下起来了,哗哗地,不大不小却足以模糊视线。
书香蹲在门口,边刷牙边看着门外的动向,那水花形成的幕帘打房檐上泼下来,噼噼啪啪地,近处的地面上就鼓起了一个个乳白色的小水泡,随后又飞溅到他的脚面上,循环往复着。
给冷风这么吹着,书香的精神为之一振,除了睡前那一番酣畅淋漓,反倒忆不起昨晚上自己做的那些个光怪陆离的梦,他把嘴里的牙膏沫吐出来,起身时抹了抹嘴头,漱过口后,脸仍旧仰着,乌了巴突的天一片灰蒙蒙,他闭着眼,任由空气里潮湿的泥土味充斥整个肺腑,任由雨花飞溅打到自己脸上。
咳嗽声打里屋传来时,书香猛地睁开了眼,回头看了看,身前的雨仍旧在下,再回身时,有人喊“吃饭了”,书香答应一声,就看打甬道南面走来一人,尽管来人样貌看着有些模糊,书香却毫不犹豫地冲进雨里。
“妈。”
他叫着,浑然忘却手里还拎着牙刷和漱口杯。
“下雨天你咋还过来呢?”挤进伞内,拥推起灵秀的身子,迅速钻到了厢房里。“娘娘说送我上学。”
“说啥来,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也愁。”
看着娘俩一前一后闯进屋来,云丽一面打着哈哈,一面从灵秀手里接过衣物:“还真是心有灵犀。”
灵秀甩了甩雨伞,立在一旁。“啥就心有灵犀。”撩了撩头发,笑着在云丽和书香脸上来回寻唆。“说梦还是咬牙?”
云丽莞尔一笑,朝饭桌努了努嘴:“刚烙好的饼,一块吃吧。”
“雨还真不小。”
灵秀推了推一旁又要起腻的儿子,“还不吃饭?”
“我着啥急。”
她跟云丽这么说着,挨在身边坐了下来,而眼却又在书香脸上来回寻唆起来。
书香搓了搓手,大马金刀地坐在凳子上,抄起饼来就咬。
“瞅瞅,衣裳,鞋,雨衣都给拿来了。”
云丽拍打着手里的东西,扫一眼灵秀又冲书香咯咯地笑,“也不怪说半宿梦,说到底还是妈亲。”
说得书香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不过倒也精神大振——抄起饼来大口咀嚼起来,食欲大增之下,都吧唧出声来。
“怎没个吃相呢。”
面向儿子,看着看着灵秀眼珠一错,转向了云丽:“这越大越不叫人省心,捅马蜂窝好玩是吗。”
轻描淡写倒把云丽说得心一紧,身子都绷直了。
“捅马蜂窝?”
边念叨着话,边瞟向书香。
本以为三儿会说点什么,哪料这孩子此时却呆若木鸡,在那鼓着个腮帮子,完全没了气势,恰在此时,灵秀那边倒笑起来了:“你问他。”
云丽倒想问呢,可书香不言语,她就又狐疑地看向灵秀:“怎还打起哑谜了,吃饭,都吃饭。”
把衣物放到凳子上,上前拉住灵秀的手,“没看三儿都迷瞪了吗,还问啥问。”
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要问也该昨个儿问,可你倒好,说走就走。”
灵秀杏眸斜睨,似笑非笑地看向儿子,转瞬面向云丽掐了她一把:“你这精气神倒挺足,没磨熟你?”
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儿子絮叨,“想说不用我问,不想说刀架脖子上也不会言语。”
像是给此时书香迷瞪的样子做着诠释。
云丽顺势抓住灵秀的手,笑道:“三儿这性子就随你,啥事都藏心里。”
灵秀翻了个白眼:“还说,烦死个人。”
顺滑搭音儿,云丽把话接了过去:“我不嫌烦。”
“可找到主了,不嫌烦就给你当儿子,我还巴不得呢。”
也不知灵秀这话说给谁听,不等书香言语云丽又把话接了过来:“那敢情好。”
眨动起月牙又是一阵咯咯。
“磨熟了就喝呗,还能不给儿子尝?”
灵秀吐了口气:“大起早就说浑话,惯着,你就惯着他吧。”
一句话百样说,转到她嘴里却说得舒缓委婉,叫人听着心里也舒服。
“到时可别抱怨,嫌香儿磨你们两口子。”
“磨也乐意,也心甜。”
云丽的瓜子脸上似擦了胭脂,推着灵秀身子把她按到凳子上。
“昨儿真不该叫你走,是不是,是不是。”
这话是跟灵秀讲的,却看着对面的三儿,说得书香直揉眼珠子,云丽似是缓过劲儿来,掏出烟让了过去,继续道:“除了妈别的也没听真处,想必是心里有话要当面跟你说呢。”
灵秀“哦”了一声,书香紧跟着也叫了声“娘”,就看他捏了捏鼻子,瞟向灵秀:“怎了妈?”
一咧嘴,顺势把手搭在自己脸上,然而被马蜂蜇过的痛似乎已然随着雨水的冲刷消散一空,也包括这两晚他对云丽所做的荒唐事,通通成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但指骨上隐隐传来的疼却又如鲠在喉,一遍遍剜着他的心,他就支支吾吾地说:“也没捅马蜂窝。”
“小妹你别尽顾着说话呀,打个愣就吃饭。”
云丽招起手来,却又朝书香眨了眨眼,随后转过身子朝外走去,边走边说,“我去里屋看看,再收拾收拾。”
云丽这一走,屋里立时显得清净起来。“你去我艳娘那了。”书香蠕动起嘴,过了半晌,才又嗫嚅地说:“都说没事了,你看,不好好的。”
“还嫌妈事儿少是么?”
灵秀目送着嫂子离去,目光却仍旧盯着门口,像是在思忖着这雨什么时候能停。
“以后可咋办,咋办?”一口烟下去,冷不丁冒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眼神里已一片复杂。
“我没有。”
书香这话也像灵秀那样,声音并不大,“真没有。”
渐渐把头耷拉下来,如此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意见,嘴里这口食却说什么也咽不下去了。
“也跟我爷道歉了。”
话倒是讲出来,他却不敢心声吐露出来,也没把今晚要回家的念头跟灵秀提,想再说些什么却嗓子眼发痒,下一秒人便跄了起来。
灵秀手一哆嗦,烟瞬间抖落在地上,这时儿子已奔到了门口,她看着他弓起了背,本想视而不见,却又扪心自问了一句——你狠得下这份心不去理他吗?
霎时间又否定了自我——狠得下心就不会在大清早冒雨跑过来了。
就是在这左右矛盾中,人站起来,跟着一起蹿了上去。
书香把嘴里的饭吐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撅着屁股正在那干呕,小手随着话语就打他脊背上滑动起来。
“妈就不能说话,是不能说你了吗?”
再回头时,他脸上挂满了雨珠,伸手去抹,眼前变得有些模糊。
“多大了还这么淘?”
缱绻的声音随着灵秀的手一起攀附到儿子的脸上,摸着摸着,书香就一把抱住了她,死死搂着,无语凝噎中的身子都控制不住抖了起来。
“妈在你这岁数都成家了。”
闻听此说,书香脑子里更是一片混乱了,翻来覆去只剩下一句话:“妈,儿子犯错你会原谅他么?”
莫说他不解母亲此刻心里想的是啥,灵秀又何尝猜得透儿子的心理,不过她没直接回答,而是选择推开了书香的身体:“妈都没委屈你倒哭开了。”
如此隐晦又如此直接,勾起心事,该哭的人应该是她而不是儿子,但身为人母,即便柔弱也不愿也不想把儿子牵扯进来,让他受到波及。
“还说将来养我,拿哭养吗?”细雨柔风中,灵秀看着眼前这个泪人,她抿了下嘴,迅速扬起手来,给他抹着脸上的泪:“什么时候能长大呢香儿,妈陪不了你一辈子。”书香心里本就五味杂陈,给灵秀这么一说,又悲从心起,泪控制不住地顺着他紧闭的眼缝淌了出来。
“哭成三花猫了都。”
灵秀再次给这个已经高出自己的人擦了擦脸,然而不等儿子再贴上来,她就把他推向了桌前:“好了好了,饭都凉了不是。”
微嗔中,像是忘却了此时的季节,把脸瞥向一旁,迅速抹了抹已然润湿的眼角。
“我看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下来,晌午就甭回家了。”
说着,从兜口里掏出钱来,猛地一把塞进儿子手里,“就不让人省心,上辈子欠你的,欠你的,大清早就惹我。”
“没有。”烟雨如雾,书香置身于近在咫尺的瓦蓝色湖水里,声音很软。“妈。”
其时灵秀也在看着他:“咋那么傻。”
娘俩仿佛又回到了站在枣树前的那个夜晚。
“妈”,书香叫着,浑然没了搂住云丽身体时的那种“天生为我而生”的舒畅,自然也就没有了压抑下的自我释放——那种直面挑战禁忌时的肆无忌惮。
抽搭着鼻子,他又咧了咧嘴:“娘娘说送我。”
灵秀清隽的芙蓉脸上带着笑,朝儿子挥挥手:“吃饭,要不都凉了。”
“妈你也一块吧。”
“快吃吧你。”那声音滑入烟雨朦胧的世界里,变得愈加朦胧起来。
云丽打正房过来时,书香已经换好了工装裤,灵秀看云丽盘好了头,脸上也化了淡妆,就看了下时间,继而说道:“说说也就得了,还真要送香儿去学校?先吃饭,时间还早着呢。”
“往常早饭也就一碗粥,这阵子减肥就不吃了。”云丽把手掐在腰上,跟灵秀边说边比划,“喏,是不是胖了?”
“胖啥胖,个头在那搁着呢不是。”
灵秀摇了摇头,不等云丽挽留就抄起了一旁的天堂伞,“我也回去,就不进屋吵他们了。”
打儿子身边走过去,心里终究是不踏实,就又温言叮嘱了一句:“好好读书,听见没?”
书香“嗯”了一声,看着妈的背影,她撑起伞,撩帘走进雨中,心里转悠着,总觉着妈似乎有什么心事在瞒着自己,但说不清,而第六感又告诉他,肯定还有什么不知情的东西隐藏在视线以外,如自己的心事,于是就想起了昨儿电影里的对白——朝廷里的恩怨,非我一介武夫所能干预,通常的是非都是真像不白的……
一阵落寞,惶惶然之间,说不出的酸楚打心里涌将出来,除了挫败和无力,自己真的是一无是处。
“咋了这又?小妹说你了?”上了车,云丽这才试探性地问了下。
书香苦笑道:“没。”
“还生你爸气呢?昨儿不都说好了么,睡醒一觉就都过去了,忘了娘娘给你说的?”
“没忘。”
“那还瞎捉摸,又不是什么大事儿,过些天说说软话也就没事了。”
云丽把车子驶上公路,然而车速并不快,“到时娘娘带你去云燕玩,好好散散心。”
“礼拜可能得踢球。”书香做了个深呼吸,下一刻就摸到了兜门里的东西。
“照这么下的话,地皮干得了吗?”云丽嘟起嘴来,瞥了书香一眼,又笑了起来:“不还有下礼拜吗,实在不行暑假也可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