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少年心性,最爱鲜衣怒马,那少年得了金甲宝剑,心中便暗自欣喜,一面整束衣衫,一面把那宝剑在手,对着那咬锦交金的剑鞘好生端详一阵,复掣剑出鞘,又仔细打量起来。
但见那剑格之上描云刻雾,米粒大的红宝,针鼻儿宽的翡翠,更兼剔透五色琉璃,分作日月星辰,华丽非凡,那剑刃之长宽,在鞘上便早有记数,盖标长四尺九寸,乃取大衍五十,天衍四九之意,标宽三寸六分,乃取三界六合之意,剑身自剑脊血槽,有纹饰分明两侧,一侧以阳纹轧制,一侧用阴纹浅镂,乃取阴阳之意。
那宝剑借着灯火亮光,冷灿灿地泛着青光,挥舞时便听得破风之鸣,嗡然作响,掂其轻重型制,应乃双手之剑,单手使时,亦能得心应手,由此观之,那铸剑之人,必是位万中无一之神工妙手。
“长铗兮,归来!”
弹指剑鸣,更添意气,那少年不由得大喜,仓锒锒收剑入匣,大迈步扬长而去。
正自行时,便见远处一人人影静悄悄迎面走来,这时节正直星淡月引,而朝阳不升之时,那来人身披墨蓝色斗篷,恰与四周光影融为一体,若非张洛灵感机敏,亦查不见那人来。
“此时节来人,怕是不善,我便径自走去,莫要生事便是。”
那张洛遭逢奇险,余惊未消,将与那人走个对面时,便下意识放空眼光,不与那来人对视,直作个目不见的模样。
及至切近时,却见那人一顿,张洛见那人暂停脚步,便下意识朝那人望去,电光火石,只迟缓了几个刹那,余光倏忽,便把那人自上至下打量一遍。
但见那人身高比张洛高些,周身一领黑斗篷,便罩得看不出体态,便只借着头顶亮光,自斗篷的阴影里,瞥见那人面白如玉,一头如云卷发,分明是个极其美丽的西域娇娘。
错肩分神之际,便见那人忙拉低斗篷,紧移步子走开。
张洛心下大疑,回头看时,便见那黑袍娇娘早走得远,步履匆匆,好似刻意躲着张洛似的。
“怪了,走得恁快,我又不是鬼,难不成还怕活人?”
“可那妇人与我打照面时竟好似认识我一般,怪哉,我又未曾出过中土,又怎会与西域艳娘相熟?”
“啊也!莫不是她!怎么变得这么美了?”
张洛大悟,旋即却又思忖道:“她怎得会来此地?不过修罗之属在此昏煌诡丽之处现身,做什么也不奇怪了。”
“可她到底要去做什么呢?”
那少年念及此,暗道事不关己,便只作未见得,走将去,又有何妨也?
“那修罗与人本就殊途,那夜欢合后,左右也只不过一场露水鸳鸯,何况那时节破了她的处子,又兼向日有怨,再会之时,她能不能饶得人,更在两说,千思万绪,左右不过一头儿,便是莫要去管罢了。”
“可她到底与我有过一夜夫妻,方才那人若真是她,没有当场打杀我,便是没了怨气,再见面时,未必没个好颜色,她此番行色匆匆,看是要往雉舟赌坊去,神色也不大好看,不像是要去赌的,此番一去,或是办事,或要闹事。”
念及此,张洛便在心下暗自盘算道:“若是办事,那修罗女万般强横,却不像个会动脑筋的,我这便帮她一帮,还了一夜之恩,来去明白,也不枉做个大丈夫,若是闹事,那修罗女武力绝伦,打将起来,莫说雉舟赌坊,就是鬼市,也要翻个个儿来,我大哥入了黑水,真个闹起来,恐怕波及了他,就是念在灯玉婆婆和灯草的帮衬,也要在闹大发之前劝上一劝,也好息一场无妄劫也。”
那少年到底难平心神,更不欲昧着心装聋作哑,便急回身,三两步赶至那人切近,见那人回过头,心下却又莫名羞涩,脸上泛起红,站在当场,含着话儿,却怎得也说不出来。
那人见张洛不语,便也不搭话,转过身,复向前走去。
“计都!”
张洛轻声一喊,那魔女便复站住脚,那少年见修罗女站定,一时语塞,半晌方才轻声道:
“计都仙子,何故走得如此急也?”
那魔女闻言沉默半晌,道:“我这里没有便宜与你,我走便走,关你何事?”
修罗女不假辞色,想是那露水情缘,早叫那嗔火烤得涓滴不剩,张洛闻言,一时竟答不上话儿,踌躇犹豫,却还是跟在那修罗女身后,有走有停,羁绊了半晌,方才又到了那雉舟赌坊之前。
“你这厢到此凶险之地,究竟意欲何为?”
那少年终究按捺不住,修罗女闻言不答,却自顾自道:“既知是凶险之地,何故在此逗留,趁早离开,到时打将起来,本座可无暇顾你。”
那修罗女再不同张洛言语,便来在赌坊大铁门前,斗篷下探出白里透亮臂膀,攥紧拳头,高高举在半空。
那修罗女端的好肌肤,静处时若荷下新藕,发起力来,却见虬筋肌肉,隐隐现出,果真是个健美之女。
张洛见修罗女举拳欲打,便忙攀住那玉臂膊,一面搂住那修罗女道:
“我的姐姐,你到底要做甚的?”
“此乃本座之事,你休管!”
那修罗女叫那少年一抱,身子登时便柔了五分,原是前番欢合时作下的“情缘结”,纵使那魔女有拉天拽地的力气,对着入了她本穴的张洛,也万难施展。
只见那修罗女一挨着张洛,登时便作个嘴硬身软,纵然大惊,也用不上浑身神通,只得软绵绵同张洛纠缠起来。
“你放不放手?休怪本座不留情面也!”
那修罗女浑身酥麻,纵使装腔作势,也只能使上比寻常人妇稍大些的力气,不住推搡起张洛来。
“你若不说,我却就是不依你也!”张洛不依,索性胳膊大腿,一同伸进修罗女斗篷里盘桓,攀抓搂抱,直似个缘树掣松的猿猱一般。
“咄!休赖上本座也!”
那修罗女不经意与张洛挨上皮肉,却把那日风流,一股脑地在心中刹那不落地复过了遍,不觉间便脸红耳热,没来由地动起情来。
却道那修罗女与张洛露水一场,失了处子贞洁,那阿修罗之众易嗔易怒,便更易动情,记仇尚且得紧,风月缠绵,又怎会忘得干净?
那魔女自与张洛欢好,便无一刻不把心思乱想,妇人思春,是铜鲤鱼下锅硬挺,修罗女动情,便是干岸上行船硬撑,前番豪强之态,俱是打起精神作态,情思暗想,便如山高的干柴泼上松油,一遇上火星子,便着得连边儿也没了。
“哎哟,你松手,松手……我说与你,我说与你便是,你莫缠也,你莫缠也……”
那修罗女叫张洛缠得软,方才说话儿告饶,那少年怕修罗女一挣脱便要逞嗔,便道:“我不闹你,你说就是。”
那修罗女长喘一口气,颤巍巍道:“你缠着我……我话也说不明白也,你放了我,我自说与你……哎哟……你别乱摸……好不知羞……”
那少年仰头,见那美人儿玉面带粉,双眼含羞,心下不觉一阵大喜,便伸手去修罗女脸上摸了一把,直羞得那娇娘瞪眼娇嗔道:
“你这泼贼,平白无故占起我便宜来了,真真猖狂无状也!真该把你解官问个强占罪,就把你这惹事的贼舌头毛手脚,一并给你打烂了!”
那少年闻言不恼,见那修罗女果真羞恼,也不好去硬占她的便宜,便收束手脚,只攥住那修罗女一只玉手调笑道:
“若真打杀了我,你却忍得心也?”
那修罗女闻言,娇嗔抽手,捩了眼张洛道:“你这泼贼,打杀你,好教我辈姐妹不受你糟蹋也。”
张洛闻言笑道:“是是是,你好心肠,可你今番来此却是要做什么?”
那修罗女敛了敛斗篷道:“你这泼贼凡俗,我同你说了你也不知,你要真有心,可趁早快走,莫要与我添乱也。”
那修罗女说完,复推了推张洛口中半是埋怨道:“你还不快走呀!”
却见那少年面带笑容,也不理那言语,慢悠悠门廊下坐定,洋洋得意到:“要我走可以,你却叫声好听的与我,我便依你。”
那魔女闻言,恼羞成怒道:“你这该死的泼贼!真真太不知好歹了也!若不是作下情缘结,我便当场打死你解气!”
那少年有意阻修罗女犯险,又吃准修罗女断不会伤了自己,便故意气那娇娘,心下盘算定,便复笑道:“你若不叫声好听的,我便赖在这儿,倘若闹起来,我可是担不起的。”
“担不起便走啊!”修罗女大恼,把银牙咬得咯吱吱响,却终究奈何不得张洛。
气急而泄,便哀叹一声,垂头低眉道:“好天师,您老快走成不?”
那少年闻言摇头笑道:“你这话儿不是好听的,我不依你。”
那魔女闻言气道:“好哥哥,你快些走吧。”
少年闻言,便把嘴角咧得细弯,复摇了摇头道:“这话儿倒中听了些,只是还差点意思,俗话说,一日……百日……便合着此理唤我便是。”
那修罗女闻言瞪眼跺脚,直恼得耳后根眼上皮一阵乱跳,咬唇皱眉,半晌方才挤出话儿道:“相公……成了吧,你快走!快走吧!”
那魔女耐不住羞,复上前推扯张洛,却叫那少年就势复搂在怀里,笑嘻嘻戏道:
“话儿是好的,却要你再大声儿些与我说得听。”
那魔女闻言大怒道:“天杀的泼贱淫贼!果真是业力报应也!不知我是哪世惹了你,今世倒要你来挫磨我也!相公!相公!相公!成了吧!快些走罢!快些走罢!”
那少年闻言大喜,便放了那娇娘,复坐到廊下笑道:“好娘子,好娘子,好娘子,既然娘子叫我相公,那我便更要同娘子共进同退便是,你这番硬赶我走,必是要做大事,我身为你的相公,便更不能相弃而走了……”
那魔女闻言正要发怒,却又见张洛正色道:“我张洛非是吃了走的淫贼,那日占了你的身子,实属偶然,可也要来去明白,我虽是浪荡人,却从不占女人便宜,当然,女修罗的便宜,我也是不会占的。”
但见那修罗女立眉瞪眼,却又听张洛道:“那雉舟赌坊我也去过,端的是个凶险所在,你虽有神通,孤身犯险,亦不万全,如此,我便也不能袖手旁观,我虽没你这神力,却也能帮衬一二,先不论你此去何为,多个帮手在身边,总好过单枪匹马。”
那天师遂将计赚玄八,巧诛夜叉之事,一并与修罗女说了,那魔女闻言不语,复又听张洛道:
“今番做你一次帮手,便还了向日之情,你既厌我,从此便两不相欠,天各一方,就此别过,就当那日里犯了个糊涂就是。”
那修罗女耳闻此言,不知有何思索,呆立当场,及至听了“两不相欠”,“犯个糊涂”之时,便咬唇皱眉,只觉喉腹间郁郁有气,吐不出咽不下,甚是憋闷不快。
“你……你把我看成何等样人也……”
那修罗女神情间突地泛起一股哀怨的委屈,沉默半晌,方才缓缓道:“好吧……但只这一次……”
“想来我与那修罗女到底非是一路人,前番故作孟浪惹得她烦,便是不让她因恩念情之理,不然日后纠缠,两边厢都不为美,我帮她本就出于本心,不图感激,只为了却我心中念想便是……”
张洛心中暗想,却见那娇娘神色颇不自在,本欲相劝,却因了情之意,故佯充不见。
只见那修罗女半晌垂眉颔首,抬起头时,便向那赌坊前的大铁门边走去。
“这铁门厚得紧,可是得费些劲才能弄开,你在此等,待我去叫个门……”
那道士殷勤未至,便见修罗女收束斗篷,显出袍下束胸软甲,战裙过膝,高举赤膊,紧攥玉拳,碧肉玉肤,骤然紧绷,半晌便觉一股绝强劲力荡起狂风涌动,杂着啸音,轰然向铁门冲去,但见那一拳来得着实迅猛,张洛反应不及,便忙捂耳伏身,遂只觉脑内嗡鸣,耳里好似积了水般滞阻听觉,又觉肺喉间一股气力来回冲荡,咳了半晌方才勉强睁眼,回过神时,便见廊摧柱倒,烟尘弥漫。
尘霾隐约之间,便见那魔女剥铁卸木拆下铁门,复对着那黑门扇上半尺大的窟窿捣了两拳,但见那一人薄厚,两人宽高的实心铁门竟被修罗女自当中洞穿开,单臂托担在肩上,犹神色自若,如举无物。
张洛大惊,只见识修罗女有如此力气,还担心那修罗女应付不了雉舟众妖,属实是担心得多余些。
那修罗女见张洛愣在当场,半晌不行,便歪了歪头,示意张洛跟上。
“你……你待会儿莫受伤了……”
张洛咋舌,哑然一笑,惹得那修罗女白了张洛一眼,便兀自走将去。
那道士远远跟上,却见那守门的牛妖早被木柱铁梁砸得血肉模糊,只剩半个张着嘴的带角脑袋依稀可辨。
“计都仙子……若是那雉舟里的人惹了你,冤有头债有主,报应了便是,莫再伤及无辜也,哎……这傻大个儿倒还挺不赖的……”
那魔女闻言不屑道:“若是说道伤及无辜,当日便该打杀了你这泼贼也……”
张洛闻言大嘘,将行之际,却见一只半残的金戒指自那牛妖半张着的嘴里轱辘出来,凝神细看时,便见那牛妖半张的嘴里竟叼着半只还没被嚼烂的女人手掌。
张洛见状大骇呆愣,那修罗女倒自顾自走远,一任肩上铁门刮紫柱,碎金梁,留下一地锦绣残墟。
倒教张洛小心跟在修罗女后头。
那天师一面躲着碎瓦残木,一面掣出开象宝剑,仔细前行,不觉已到了雉舟开阔之处,但见那雉舟内繁华而不喧闹,灯烛高挑,门扉却是紧闭,三层行空梯道,竟无行走之客。
“蹊跷也,闹出这么大动静,倒不曾惊得人来,若说那众妖畏惧神通,尽数走逃了倒也合情理,可偌大一桩生意,莫不是连个看场子的都没有吗?”
张洛打量四周,不觉竟撞在修罗女身后,那魔女回头一望,便不耐烦地推开那少年道:
“你待会儿可找个去处小心藏了,仔细保重,劫陂无料,若吃了刮落儿,莫怪本座事先无言。”
“你也要小心。”
张洛自知难成个帮手,便识趣躲在赌坊破落的入处,半晌便听那修罗女放下肩上残铁门,抬头朗声道:
“出来吧。”
“我把你这没准撇儿的,折腾人呢还……”
张洛心下暗暗抱怨一句,正欲闪身上前,便见那修罗女骤然暴起,铮地劈断半扇铁门板,轰地向三楼上掷去。
那铁门腾在半空,嗡然鸣响,其间之力,何止千钧。
但见那大铁块砸在三楼上,轰地坠坍了十数间亭台阁宇,咚一声嵌砸在雉舟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