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和那家伙拌嘴过多了,话语中带上了过多的讥讽意味。
然而内中的含义是一样的——她不认为这是个恰当的解决方案。
于是,帕纳齐的眼神锐利了起来。
“怎么处罚卷毛是我们帮派自己的事。一介外人就不要指手画脚了。”
“我不认为涉及到公序良俗的事件适合小团体内部解决。”妮芙丝也不甘示弱,“难道你要包庇他吗?”
眼见两人之间就要产生冲突,面面相觑的混混们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他们都认得这个经常会来一起玩的长尾巴姑娘,知道她那身怪力气之下是温良的性格,而像今天这样露出锋芒的一面还是第一次,更不用说冲突的对象还是受尊敬的老大了。
他们窃窃私语了一会儿,把波里尼和科克两个家伙推搡了出来劝说。
“别这么严肃嘛,妮芙丝。”口才相对伶俐些的波里尼先发了话,“咱们血尾帮和其他帮派不一样,可不会包庇小偷。卷毛他一会肯定会被吊起来抽屁股的,你要是不信,可以留下来看嘛。”
“这只是帮派内的私刑而已。”妮芙丝不为所动,“我并不是说具体的刑罚要有多重,但必须要当众宣读罪行,那才是可以接受的结果。”
波里尼的眉头皱了起来,他还没说什么,一旁的科克已经涨红了脸,忍不住出声叫嚷。
“这…这不对吧,你怎么就非要跟咱们帮派过不去呢?哪有不帮朋友反而要把丑闻往外扬的,卷毛他又不是什么坏人!”
“对啊,虽然偷东西是太不好,还回去就行了啊。不要把事情做得这么难看嘛。”
“你别胳膊肘往外拐啊,小小姐。”
听着混混们劝说的声音,看着他们投来的不解的目光,妮芙丝的心中浮现出了一股莫名的烦躁感。
我又不是在针对你们!
就算是朋友也不该这么做!
她的几乎想要大声喊出,深呼吸之后才平复了语气。
“那么,最起码也要把事情说清楚,得到受害人的原谅,那样才算完成了私下调解。”
这是她最低限度的退让了。
就像上一次,那个买下的奴隶女孩偷窃被自己谅解了一样,事态平息的前提是受害人的参与。
少女原以为这是个能被接受的方案,然而混混们都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要去向中环的有钱人低头道歉?还不如给我一刀来得痛快呢!”
“对啊!那些趾高气扬的家伙从来没给过我们这样的外环人好脸色看,再要给他们抓住这种机会,肯定会使劲讥讽我们『乡巴佬没素质』!”
“那和公开又有什么区别啊!那帮有钱人肯定会把『血尾帮的痞子偷东西』这种话到处传开的!”最为忿忿不平的科克叫嚷的最大声,“要我看,还不如不还给他们,就当是劫富济贫好了!”
“科克!”
被龙女狠狠地瞪了一眼,已经上头了的科克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一口气将心中的不满吼了出来。
“我受够那些住在里面的有钱人的恶心样了!去靠近内里的地方玩的时候,我好好走在路上就被他们放狗咬,蹲在墙边休息被扔垃圾赶走,好像我不是他们的同族,而是个哪里来的脏东西一样!”
“就是上次,老大他救下了被石匠会绑架的那个小孩,然后呢?还不是被那个该死的老头当成那帮人渣的同伙了!最后他还没道歉,说『不就是为了钱吗』,像打发乞丐一样扔了几个银币过来——呸!恶心!”
“好了。”一直没说话的帕纳齐打断了科克的宣泄,“那事情已经过去了,不用再提。”他转向了已经皱起眉头的妮芙丝,“你也看到了,姑娘,我们这样的『外来户』与那些早一步来圣都的居民关系不好,不同街区间的冲突很难解决。按照你的想法来,麻烦只会多不会少。你还要坚持那么做吗?”
龙女抿住了嘴唇。
现实世界的情况总比理论要复杂得多,她再度意识到了这一点。
然而,想法与现状的矛盾仍然让少女踌躇着没法回答——而闭不住嘴的科克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她恼火。
“要我说,干脆我过去一趟把东西扔在门口溜走,这事儿就可以结束了。我想不懂了,你为什么非要跟我们过不去呢?我们是朋友啊!”
“就因为是朋友——”
就因为是朋友,自己才会用严肃的要求和标准,而不是闭上眼睛敷衍了事。
为什么非要把自己的想法当成是在为难呢?
急促喘息着的妮芙丝胸膛起伏,湛蓝的双眼紧紧盯住了同样神情激动的科克。
简直无法理喻——在对面看来,自己坚持规则的想法也是无法理喻的吧。
她环视了一圈,除了冷眼旁观的帕纳齐与同样面色犹豫的波里尼,在场的其他混混们显然都赞同着科克的想法,看向自己的目光也终究,还是观念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强烈的无力感突然接管了身体,让龙女咄咄逼人的气势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就这样吧。”她的声音也疲惫了下来,“我没有其他意见了。”
“你放心好了,我们肯定会把东西还回去的。”
面对波里尼示好的保证,妮芙丝也只是倦怠地回复。
“我从没有怀疑过这一点。”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一直都是相信你们的,但是……”
也没有更多话语的必要了。失去热情的少女像燃尽的火堆一样噤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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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论完处置方案之后,妮芙丝并没有直接离开。
一来,她有些在意混混们的对打练习,也有些想要观察一下帕纳齐这位帮派头领。
此外,这件事情还未真正结束,不过在继续下半程的议题之前,还是需要先静一静平复心情。
废墟能休息的位置不少,找了处平整的地方坐下来后,少女突然有些意兴阑珊了起来。
她的目光落在努力练习的帮派成员们身上,可怎么都无法聚焦对准他们的动作。
一股从骨髓中漫出的懒散感让她无法集中注意力,甚至,就连力气也提不起来,只想要懒洋洋地坐着。
格挡、突刺、斩击,混混们不断练习的同时,一旁经验丰富的头领逐个纠正动作,教导发力和躲避的窍门——这些理论应该会对自己有所裨益,但明明字句都在耳边,脑袋也慵懒得不想思考,任由它从记忆旁溜走。
倒是有另一样东西从记忆中浮现了:那是曾经的自己,也有过一段如此倦怠的时光。
具体地说,是那天早上醒来时,终于发现作为自己父亲的那个生物抛弃了自己。
哪怕那已经被他所预告,可是真当孤寂一人而看不到尽头的时光来临时,心中仅剩的只有不知所措的空无。
生活没有发生变化,然而确实有什么因为父亲的消失而改变了。
进食、饮水、睡眠、排泄,以及放空大脑的填塞式娱乐,一切维持正常身体机能的行动都一如既往,可那仅仅是空虚躯壳的机械本能。
唯一改变的是曾经占据了日程表绝大部分的学习时光,但那行为已经因为父亲的离去而失去了意义,既不能得到仅是颔首的微薄夸赞,也无法积沙成塔般朝着触不可及的未来踏步。
一旦意识到无意义性,维持生命燃烧的火焰就失去了氧气,泵动奔腾的血液也几乎凝结……
是的,这和现在是一样的。
和混混们打好关系,了解圣都的社会生态,这样行为的意义突然间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横跨在自己与他们之间的观念鸿沟,不仅意味着交流的困难,也是自己和时代之间的隔阂——这些凭着热血行事的、性情至上的混混们才是正确的一侧,是当世观念的剪影,恒常地遍布在这片大地上。
自己无法抛弃一切跨越过去,让他们脱离现实到这一侧来恐怕也更是灾难。
那么,在此之上的行动恐怕也会成为空中楼阁……
被虚无的想法所攥紧,静坐着的妮芙丝只觉得就连午间的阳光也在褪色。
不,不能再这样消极地思考了,在一切尚未发生时下达定论是愚蠢的行为。
不该埋怨不被理解,还是应该坚守本心,努力找到弥补观念沟壑的方法才行——唯有这样,唯有这样的话,自己才算是真正的存在于此,而非消逝于虚空中无意义的看客。
有着老大的亲手指导,对练的混混们一改懒散的态度,一直练习到力竭得站立不稳才停止。
随着帕纳齐下达了解散的命令,不少混混直接瘫坐了下来呼哧呼哧地喘起气,而在练习中被打伤的成员则赶紧开始处理淤青。
最为狼狈的是科克,他在刚刚的练习中显得过于心不在焉,因此手臂和肩膀上挨了好几下,痛得坐在地上直呲牙。
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像旁边的其他混混们一样发出夸张的哀嚎,只是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窥视着坐在旁边的白发少女,并在她同样看过来时赶紧低下头去。
注意到妮芙丝从座位上站起来时,科克还不由得心中一喜,然而发觉她向着老大走去之后,高扬了一瞬的心情又跌落了回来。
“我有事要说——这街区附近是不是有一家赌场?卷毛说他在那里输了很多钱,借了高利贷还不上,所以才起了偷窃的心思。”
“我知道。”帕纳齐见怪不怪地点了点头,“不只是他,帮派里似乎有许多人都在那间赌场玩过。那些放贷人倒是来过几次,都被赶出去了,所以不足为虑。”
“那其他人……他们有沉迷赌博的现象吗?有没有什么措施来帮助他们戒赌?”
帮派头领露出了疑惑的神情,显然一时半会没能理解妮芙丝的意思。
“我最近太忙,没关注帮派里的事情。难道在赌场玩有什么问题吗?”
“赌博终归是不好的行为。”
“有什么不好的呢?”一旁的混混们中间也传出了声音,“花点小钱就能玩两把,要是运气好还能赚一笔,连着吃喝玩乐上好几天——这不是挺好的事儿嘛。”
如果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尽管从来没有见识过这个时代的赌场,但由于各种文艺作品的存在,妮芙丝也能想象得出那处场所的真实面貌。
“你们都在那里玩过是吗?那就好好想一想,是赚一笔就走的时间多,还是想着非要满载而归、贪心不足继续下注连本金一起输光的时候更多?”
“我手气好得很,当然是赢得时候多了!”
只有一个混混说出了这般不知是真相还是大话的发言,其他人都陷入了思考之中。
不过,他们并没有就这么被说服,而是很快拥簇出了新的观点。
“哎呀,输的多也没事,赢一把大的就都回来了。”
“只要最后能赢,前面输的就当在垫就好了嘛。”
妮芙丝想起自己忽视了什么。
考虑到受教育水平,混混们的数学素养近乎于零,完全是靠本能与直觉在做出决策。
面对觉得自己有朝一日能够翻本而沾沾自喜的底层青年们,她忍不住产生了扶额的冲动。
总不能从大数定理开始给他们补课吧……但没有数理知识的话,又要怎么说明赌博游戏的非公平性呢?
“你们都被赌场欺骗了!这只是在浪费钱而已!”她尽可能地将事情夸大,或者说,喊出真相,以吸引混混们的注意力,“我来告诉你们为什么越赌越输,揭露赌场是怎么骗钱的!”
这话确实把混混们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就连帕纳齐也扬起眉毛表现出了感兴趣。
妮芙丝走上前两步,来到了科克——他后面的波里尼身边。
他是个相当伶俐的小伙子,作为助手也再好不过了。
“你知道哪里能弄到赌具吗,波里尼?我想做个示范。”
“戴维那里有个骰子,我去把它薅过来。”
由波里尼从某个不情不愿的混混那里得到道具之后,妮芙丝先观察了一下这枚六面骰。
除了代表数字的图案和自己在电影游戏中见过的骰子排布不一样,这枚规则的六面体确实在功能上与之相同。
这或许确实暗示了相同物理条件下会有趋近的演化……她没有继续将思绪发散下去,摇了摇头回过神来。
、“你们一般是怎么玩的?”
答案在情理之中,不过是简单的猜大小而已,有时会用复数的骰子来增加组合花样。
更复杂些的玩法也有,但不太擅长动脑筋的混混们并不会去钻研那些难以取舍让人头痛的规则,而他们对于投注的想法也有着鲜明的时代特色。
“月神肯定会护佑我,所以我赢双五的时候最多!”
“我碰到三就会倒霉,那肯定是压大容易赢。”
妮芙丝再度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骰子——骨制的器物并没有那么精致,影响对称性的裂隙与不规则缺口难以忽视,而并非对位排列的点数也使得这枚骰子的公平性愈发可疑。
如果不是在这个时代,可没什么人会用这样显然是不合格品的骰子来赌博。
“好吧。在接下来的说明开始之前,不妨假设骰子投出各个数字的几率都一样……”
“为什么会一样啊?”有个混混忍不住出声打断,“四是季节的数量,能够受到四位亚神的加护,肯定出现的几率最大……”
“放屁!你这个家伙总是输得精光,怎么会有脸这么说!六才是最容易出现的数字!”
她原本想从概率方面入手做劝说,但混混们已经就基本假设开始了争吵,互相争论各自投注策略的优越性。
各种听起来很有道理实际上却狗屁不通的论据不断进入龙女耳中,让她只觉得颅内的神经都在抽动。
“停一下!”
大概是清脆的女声即使吼叫也没那么有威严,喧哗的混混们根本没有对妮芙丝的喝止作出反应。
但当沉闷的重踏声响起后,被娇小少女那恐怖的跺脚气力惊吓的他们才终于闭上了嘴。
“我算是明白了。好吧,我得换个方向来向你们展示赌博的危害了。”使劲摇了摇脑袋,重新平心静气的妮芙丝开始编织起了新的说明语言,“把多次重复的赌博当成是一维随机游走……这样吧,我们来做个游戏。先问个问题,你们一般每次会带多少钱去赌场里玩?”
“五六个铜币吧。”
“十多个铜子儿。”
“一整枚银闪闪……别这么看俺,俺只有攒了这么一大笔钱的时候才会去!”
七嘴八舌的声音渐渐吵嚷了起来,这次倒是没有偏离主题。
反馈的答案并不固定,不过也都是些小数目……是小数目吗?
经常为宅院采购的妮芙丝瞬间惊醒起来,发觉了自己的错误——对于十多个奴隶与一位奴隶主的开销而言,数十个铜币并不多,但在混混们手上已经是一笔不小的闲钱了。
“那就把作为『起点』的本金设定成五个铜币,至于『终点』——你们一般赢到多少钱的时候会停手出门?”
“……五个银币…吧……”
“你太怂了!把这五个银币拿去下注就是十个银币,足够大吃大喝很久了!”
“要是能赢,那就是手气好,肯定是一直赢到开始不断输钱为止再走啊。”
“不知道,我好像总是被赶出去,还没自己带着钱出过门……”
说到目标,混混们的声音就小了很多。
只凭着一腔热血进入赌场的他们既不懂规划,也不会见好就收,无意中就在话语中暴露了输多赢少的真相。
说不定,那个大言不惭地说连输就会收手的混混实际上也会上头输光再出门……腹诽着的妮芙丝拍了拍手,继续说了下去。
“那么,就把『终点』设置成十个银币吧——或者说,有谁觉得提前收手防止输光会更好?”
反对的意见几乎没有。
于是妮芙丝点了点头,用树枝在地上简单地划了四十多段线。
大小不同、成色各异的铜币银币很难有固定的汇率,甚至就连铜币本身的概念也因为某些又薄又轻的铜片的存在而模糊着,不过大致上还在一比五十至一比二十之间。
用五枚铜币赢得十枚银币,约莫着就是二的六至七次方之间。
“用最简单的规则模拟吧——这里每一格代表五铜币,你们选个人站上来,喊一个格子数量后用这枚骰子来猜大小。按照格子数目赢了前进输了后退,后退出局或到达终点就是结束——怎么样?”
禁止用“借贷”的方法一口气报出四十个格子,如果每次都把本金全部下注,最快需要连赢六次才能到达终点,这种最凶险的策略获胜的几率也仅有百分之三,而一点数学基础都没有的混混们根本意识不到这一点,都显得跃跃欲试起来。
“这还不简单吗?小小姐,要是赢了有什么奖励吗?”
“嗯……我自掏腰包给赢家十个银币,怎么样?”
听到不用本钱就真能有十个银币,欢呼起来的混混们都表现得跃跃欲试。
坐在原地的科克转身看向波里尼,从他的眼中同样看见了疑惑——妮芙丝肯定有什么计划,她到底在谋划着什么呢?
想不出来的科克犹豫着要不要上前争抢游玩资格,就听见了揪进了他心脏的话语。
“我不要钱!”有个平时就流里流气的混混同伴叫嚷道,“如果我赢了,我想要小小姐亲我一下!”
该死的!